话刚出口,罗龙文又觉得有些不妥,怕黄易安对自己如此露骨的刺探内情起了疑,忙继续说道:“我兄是在学的相公,本官有些犯忌讳的话,也不妨说与我兄。在我大明朝,要做点事情,着实不易。即便一心为国为民,也总会有人出来挑刺。本官与俆大当家同为徽州人氏,倘若为贵船队仗义执言,难免旁人攻讦本官偏袒乡谊,倒显得本官无私便也有私了。是故有些话,由旁人上言,兴许比本官要好。”
黄易安早就被罗龙文一番做人做鬼的话给忽悠了,哪里能猜到眼前这位一脸春风的罗大人的险恶用心,老老实实地说:“不敢欺瞒罗大人,我船队被朝廷视为海匪巨寇,又一向漂泊海外,哪里能识得什么当道要人?不过……”
听到黄易安前半句话,罗龙文失望到了极点,几乎要意兴阑珊地挥手将眼前这个迂腐的书呆子赶走,直至听到他那一声“不过”,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追问道:“不过什么?”
黄易安说:“我学生曾听俆大当家说起过,船队此前曾托汪老板向朝廷求过招安,也使费了不少银子……”
罗龙文眼睛骤然一亮,追问道:“汪老板?哪个汪老板?”
黄易安说:“就是与大人同乡的那个海商汪直。俆大当家、陈二当家和麻三当家及多位头领与他颇有渊源。是故他虽蒙恩受赐,被朝廷封授镇抚司千户之职,但俆大当家以下,船队诸位弟兄仍沿袭旧称,叫他‘汪老板’。”
罗龙文跟汪直、徐海都是徽州人氏,自然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匪浅;东海舰队全军也人尽皆知当年那些伙同徐海叛逃的兵士都是汪直举荐投军的海匪,便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镇抚司的汪大人。本官在乡里之时便久闻其大名,去年负笈进京应试,原说是定要登门拜访他这位同乡先达。惜乎汪大人货殖倭国,常年漂泊海外。本官三次登门拜谒,竟不得一见,至今深以为憾。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汪大人常年行走于我大明与倭国之间,而贵船队却一直在南洋海面上快活,又怎会求到他的门下?”
黄易安说:“每年九、十月份,汪老板的船队从倭国驶往宁波,与我们船队会合于外海……”
尽管黄易安的话只说了半句,罗龙文依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所谓会合,不外乎便是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汪直替徐海船队销赃,并供给徐海船队军需及日用之物,难怪徐海船队漂泊南洋数年,仍有充足枪弹火器可以与夷人对阵;也难怪汪直船队每年能上缴朝廷百万银两,换来皇上及众多朝臣的交口称赞!更重要的是,有这样的交易,徐海拜托汪直奔走权门、行贿当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想到这里,罗龙文的心中一阵狂喜,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这么说来,汪大人和贵船队的确交情匪浅。虽说汪大人那千户之职不过虚衔而已,但镇抚司的金字招牌可不容小觑,有他出面走动,想必那些阁老尚书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但不知都有哪些人能诚心帮着贵船队说话?
黄易安不好意思地说:“详情始末俆大当家倒未曾细说,我学生无从可知,当真不好信口开河。”
黄易安不知道,罗龙文却能猜到,受了汪直转送徐海船队重贿的当道要员之中,一定少不了官居御前办公厅协理、吏部文选司郎中,此次又受命出任大明远征军监军的高拱高肃卿!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汪直当年不过是徽州海商许氏集团的一名头目,亦商亦寇,因斯时国朝厉行海禁之祖制,不为国法所容,便跟着许氏兄弟流落宁波外海双屿岛。嘉靖二十四年,汪直借着朝廷欲倾师平定江南叛乱,急需筹措钱粮应付战事之际,代表海商集团向朝廷敬献钱粮若干,并海运江南游击军南下,帮助朝廷平定江南叛乱,换得朝廷恩准开放海市,他本人蒙恩受赐,被授予镇抚司千户之职。而奉旨前往双屿岛招安各个海商集团,并南下泉州钦办开放海市之人,便是高拱,可见两人早有勾连。汪直要帮着徐海船队找招安的门路,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那位天子近臣、阁老门生!
此外,闻说今次徐海派船队二当家陈东回国报讯,陈东假扮乞丐前往留都南京,借告御状之际得以陛见圣躬、陈情御前。引领他进宫面圣之人,也正是高拱。而其后,高拱奔走兵部等有司衙门,百般为徐海船队游说,关说人情,促成朝廷赦免徐海等人逃军叛国、劫掠海商之大罪并招安徐海船队。想那徐海跟他高拱既无乡谊,又无姻亲,若没有得到天大的好处,他高拱怎么会担着天大的干系,如此卖力地为徐海出力?
严阁老和严大人指示自己暗中搜罗戚继光的罪状,一大用意便是为了扳倒与戚继光私交甚笃的高拱,进而把高拱背后的那些夏党重臣一网打尽。这下好了,他居然直接拿到了高拱的贪贿之情状,严阁老和严大人还不知道会多么高兴!尤其是严大人,他一向视那位深孚皇上信重的御前办公厅同僚高拱为自己仕途最大的敌手,必欲除之而后快,得知高拱受了汪直转交徐海船队的重贿,一定会奏报皇上。而当今圣上最恨官员贪墨索贿,惩贪肃奸从不手软,高拱的圣眷再浓,也未必就能安然过关。立下这一份奇功,严阁老和严大人一定不会亏待自己,日后开府建衙,甚或封疆入阁,大概都不在话下……
罗龙文越想越觉得一段锦绣前程已经笃定铺在了自己的面前,甚至已经看见自己服蟒腰玉、权柄在握的风光景况,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这个时候,就听到舱室外面响起了兵士的口令声,突然如同一道霹雳一般,将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黄易安若是起了疑,回头告诉徐海,徐海再告诉汪直,汪直再告诉高拱,他们都提前做了应对准备,到头来朝廷查无实据,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有甚者,高拱已荣膺远征军监军之职,是他罗龙文的顶头上司,倘若知道他罗龙文已经察知自己贪贿之情状,一定会杀人灭口,要么寻个由头将他军前正法,要么指使戚继光、曹闻道那些出身营团军的老部下暗地里“黑”了他的性命。此事万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密,在严大人举劾高拱之前,甚或在皇上下旨将高拱撤职查办之前,绝对不能泄露半点出去!
略一思量,他便有了主意,装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说道:“既然你不知详情,那就算了。左右这一仗还要打上一年半载,倒也不急于一时。贵船队只需多多杀敌报国,朝野内外有识之士大抵也不会拘泥于诸位昨日之非。”
黄易安感激地说:“大人拳拳呵护之心,船队上下人等没齿难忘,俆大当家亦会感激不尽……”
罗龙文担心甚至害怕的就是这个,忙板起面孔打断了黄易安的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本官这么做,既是为国举贤,亦是看在与我兄情投意合的情分上,全无半点私心。我兄若是说与俆大当家,他定是又要拿那些黄白阿堵之物来送于本官。本官却之不恭,倘若收了,便是辱没斯文,更叫俆大当家小觑了本官。我兄若不想让本官日后为难,便不要说与俆大当家。”
黄易安更加感动了,深深地一揖在地,感慨地说:“居功不自傲,行善不留名,无出罗大人之右者!”
稳住了黄易安,罗龙文便打发他继续去写揭露夷人恶行的文章,自己立刻伏案奋笔疾书,给严世蕃写了封密信,将刚刚打听到的那些情况,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严世蕃。过了几天,恰好第一批运送军需粮秣的船队抵达苏比克湾,罗龙文寻了个相熟的押粮官,拜托他将那封密信带回国,转交严世蕃。能与当朝首辅公子、天子近臣,又是位高权重的应天巡抚拉上关系,那位押粮官焉能不乐意?拍着胸脯向罗龙文保证,一定亲手转交严大人。
为防泄密,罗龙文还以帮办文牍书案之事为由,将已经写完文章的黄易安继续留在了“抚远号”上,出则同行,卧则同榻,始终把他置于自己的监控之下。黄易安不明就里,还当是“罗大人”看得起自己,每日帮罗龙文干那些抄抄写写的琐碎事情,也干得兴致盎然,分外卖力。
汪宗翰的疑兵之计收到了奇效,佛朗机远征军司令佩特罗再一次率领舰队主力大举进攻,闯入了大明海军布设在苏比克湾的雷区,又有五艘战舰触雷沉没,生性谨慎的佩特罗一看形势不妙,大概自己昨天呈献的贡品还不足以平息“东方波拉冬”的怒火,赶紧下令撤军,再次一炮未发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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