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心中大为不满:什么狗屁“天纵睿智”!我这个皇上早就听说你发了失心疯,抱着一张丈田用的竹弓嚷嚷着要敬献给皇上,可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到这个时候,还要跟我玩这些虚的,一身的清流习气,看来你也不算是个我一直看重的循吏!
想到这里,他故意板起面孔,说道:“孙大人也是多年为官的老人了,怎么连朝廷的规矩都不懂?不说清楚缘由,我可不敢把这样的粗鄙之物呈给皇上!”
“大人此言差矣!”孙嘉新捧着那张竹弓,沉痛地说:“这可不是什么粗鄙之物,这上面,可系着我大明亿兆生民的性命、皇上的千秋圣名,乃至我大明万里江山、万世基业啊!”
“危言耸听!小小的一张竹弓,有这么多的说道吗?”
“大人!”孙嘉新急切地大叫了起来:“这不是普通的竹弓,是我们杭州府专用来丈田的量弓啊!”
终于切入正题了!朱厚熜心中立刻警觉起来,表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丈田?不是传闻孙大人顶着朝廷清丈田亩的国之大政不办吗?为何要背着这张量弓到处跑?难道说暗中顶着不办,明里却要装出一副热衷的样子?”
孙嘉新或许是当真被朱厚熜方才的那番话治好了心病,再重的话如今也能承受得了了;又或许是心存希望,指望这位先说是“鸿胪寺王大人”,继而又说是“镇抚司杨上差”,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的神仙的“某大人”替自己完成将竹弓上呈御前的心愿,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以为忌,反而苦涩地一笑:“不敢欺瞒大人。下官正是不愿用这张弓清丈诸暨百姓的田亩,这才负气称病。而没有这张弓傍身,下官大概早就命丧黄泉,也就无法上达天听了。”
朱厚熜越发感到疑惑起来,追问道:“这张弓既是量弓,想必不能防身御敌,怎么能保你孙大人性命?”
“大人有所不知,这张量弓系着浙江巡抚衙门、杭州知府衙门等一干上司衙门百十位上司官员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是他们的一块心病。惟有让世人知晓下官终日背着它,一旦下官遭遇不测,这张量弓便是疑点,朝廷便会彻查下官死因,他们才有忌讳,不敢对下官暗中下手。”
朱厚熜更加糊涂了,说道:“有这么严重吗?这张量弓到底有什么玄机,你快些说来。”
孙嘉新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说道:“事关皇上千秋圣名,请恕下官不能直言。”
朱厚熜不由得生气了,说道:“设若你并非危言耸听,那么,你把这张量弓交给我,让我转呈皇上,你便没了傍身之物,他们便会毫无忌讳地对你下手,你的小命不是就难保了吗?”
孙嘉新叹道:“下官何尝没有想过这个?不过,臣言已行,皇上千秋圣名得以保全,大明亿兆生民福祉、祖宗万世基业亦得以保全,下官虽死何憾!”
朱厚熜冷冷地说:“什么千秋圣名、万民福祉、万世基业!朕看你就是故弄玄虚,想博一清名,好名标青史!”
一个“朕”字令孙嘉新如五雷轰顶,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朱厚熜,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博心中慨叹:这个迂腐执拗的年兄,终于把皇上给惹怒了!赶紧喝道:“孙嘉新,圣驾在此,还不快快觐见吾皇!”
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听见皇上自曝身份,也慌了神,三太保高振东和九太保谢宇翔立刻起身站在了茶亭门口,想必是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免得知悉圣驾行藏,不利于皇上安全。
孙嘉新如梦初醒,慌忙就要跪拜。朱厚熜喝道:“罢了。看来朕不曝露身份,你是断然不肯说出实情。如今朕就坐在你的面前,这张量弓到底有什么玄机,还不快快从实道来!”
孙嘉新不敢执意下跪,又长揖在地,施了个大礼之后,这才说道:“皇上没看出来这张弓有什么不同?”
朱厚熜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在这位臣子面前维护自己“天纵睿智、无所不知”的光辉形象,强词夺理地说道:“看不看得出来是朕的事。朕要听你说!”
孙嘉新不无失望地苦笑道:“微臣死罪。皇上心中装着大明九州万方,岂能在意这点小事……”
朱厚熜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方才说这张量弓关乎朕的千秋圣名,又关乎我大明万民福祉、万世基业,如今却又说是小事,你何不直说朕拿我大明万民福祉、万世基业当儿戏好了!”
“微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朱厚熜恶狠狠地说:“废话少说!你今日若不给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朕以詈骂君父之罪将你抄家灭族!”
孙嘉新没有被皇上杀气腾腾的话吓住,说道:“微臣敢问皇上,可曾记得户部颁下的弓样,尺寸是多少?”
竟然还敢反过来考问我!朱厚熜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臣子,看来,大明朝的海瑞,还当真不只是海瑞一个啊!他冷冷地说:“这个问题你还难不倒朕。朝廷当日确定在包括你们杭州在内的七府试点清丈田亩,朕就着令户部制定出了合理的度量衡,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朕说的没错吧,孙大人?”
孙嘉新似乎没有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愤怒之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竟“噗通”一声跪在了朱厚熜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厚熜还是余怒未消,冷冷地打断了他颂圣的话:“休要这么说话!朕果真圣明天纵,就应如你所愿,看见这张量弓便明白你的以死苦谏之心!”
“微臣死罪,原本那样说是以为皇上纵然不知,也会征询亲近大臣……”
朱厚熜被他这样老实的话给气乐了:“哈哈,你这样的七品芝麻官都不敢跟朕说实话,更遑论那些家大业大的阁老尚书!朕还指望谁是亲近大臣!”
“这……”孙嘉新一愣,嗫嚅着说:“微臣愚钝,没有想到此节……”
看来,跟这样的老实人说话也很费劲啊!朱厚熜摆摆手:“算了算了,诚如你所说,清丈田亩关乎我大明万民福祉、万世基业,朕也懒得跟你计较这许多。快快起来,好生坐着与朕细说分明!”
孙嘉新老老实实站了起来,却不敢坐下,举起那张竹弓,说:“皇上请看,这张弓比户部定制三尺五寸短了三寸。”
啊?只是短短七个字,却使得朱厚熜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诧地说:“你说什么?什么短了三寸?”
孙嘉新用手指抚着弓弦,泪流满面地说:“回皇上,这张弓实际长度,只有三尺二寸……”
孙嘉新所言之事,果然是一个事关清丈田亩这一国之大政的惊天黑幕,难怪他担心浙江各级上司衙门的官员要暗害他,之所以装疯卖傻,大概不是为了保全性命,而是为了揭穿这一惊天黑幕!而他有这样担心,说明那些地方官员不但贪婪成性,更是心狠手辣;更说明自己这么些年来孜孜求治、惩贪肃奸,也丝毫没有改变大明官场盛行的贪墨、厚黑之风!封建社会这棵大树,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有这样的官僚阶层,还谈什么我欲扬明!
一时之间,朱厚熜的心中翻江倒海,更是心灰意冷,无力地跌坐在茶亭那张简陋的条凳上,喃喃地说:“朕明白了,全明白了……”
杨博久疏民政,先是对于孙嘉新的话懵懵懂懂,随即突然明白过来,脸上也变了颜色,说道:“孙年兄,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杭州府是用这种小弓来丈量田亩的?”
“是的。”孙嘉新晃着他那根干瘦的手指,沉痛地说:“一弓克扣三寸,二百四十步是为一亩,便克扣了七丈二尺,如此丈量下去,一亩田便成了一亩一分有奇。一个诸暨县、整个杭州府、试点七府,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虚账!”
杨博未曾在户部任职,也大略知道,即便不算这些年来新拓荒垦殖的荒地,宪宗先帝成化年间清丈天下田亩,也有七百多万顷,一亩溢出一分,全国便是七十多万顷。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赋税依据百姓所占有的田亩而定。以每亩征收合银五分的均赋而计,朝廷可以多收约合两百多万两银子的钱粮。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这两百多万两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那些农夫身上剥削来的,豪绅大户倒不在乎那么一点,天知道会有多少丁门小户、升斗草民会因此被逼得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乃至投缳跳河!
想到这里,杨博气愤地说:“这是谁的主意?”
“我们的巡抚张继先张中丞。”
“身为一省巡抚,他怎能拿治下百万生民的生计当儿戏?”
“他怎么就不能这样?”一直呆坐在那里的朱厚熜回过神来,冷笑道:“楚王好细腰,宫中饿死人。朕要清丈天下土地,他们便揣摩朕的目的是要增加田亩,想多收一点赋税,便投朕所好。这样一来,既有实打实的政绩,又能讨得朕的欢心,日后朝廷褒奖、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何乐而不为?治下百万生民的生计,又与他张继先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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