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无独有偶
次日,镇抚司吕宋情报站站长吴韶周陪同赵隐来到吕宋王城,拜会宋王国国主拉坎都拉的王叔苏加瓦蒂。
这些年里,朝廷花了很大气力建立起了遍布东西两洋的海外情报网,为的便是防备佛朗机人和这些藩属之国生乱。却不曾想,南洋发生了这么大的夷乱,镇抚司的海外情报网居然未能发挥作用。尽管有路途遥远、不能及时传递情报等客观因素,皇上和朝廷也并未追究镇抚司上下人等的失职之过;但是,那些海外情报人员依然觉得自己有负圣心厚望,无不痛心自责,希望能为朝廷平夷大业做点有用之事,稍稍弥补失职之过于万一。因此,自从南洋夷乱开始之后,吴韶周便频繁活动于吕宋王国权贵之门,搜集各方情报,说服他们诚心归顺天朝。
在那些心向大明的王公大臣面前,吴韶周从不讳言自己的特殊身份。苏加瓦蒂是他重点策反的对象,时常登门造访,连门房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大明海商也不陌生。见他带人来访,立刻通禀给了苏加瓦蒂。苏加瓦蒂闻说他来访,也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将他们请进了府邸之中。
赵隐滞留吕宋虽说只有月余时日,但因重任在肩,为求行事方便,对吕宋话狠下了一番功夫,日常会话能应付得下来。因此,他不用身边那位被派驻吕宋长达数年之久,能讲一口流利的吕宋话的吴韶周做翻译,就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已故荣王朱厚熘在世之日,为了抬高身份,显示自己虽说被贬谪到吕宋建藩,却仍深得皇帝哥哥的厚爱,少不了要在吕宋王国君臣面前吹嘘自己的女婿安国郡主郡马赵隐是大明王朝五军都督府从一品右副都督、朝鲜宣慰钦使。因此,苏加瓦蒂对赵隐的名字并不陌生,对这位原本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王朝朝鲜宣慰钦使突然出现在吕宋也并不感到多么的诧异,只是理所当然地万分紧张,赶紧屏退左右,亲自给两位不速之客让座奉茶,并主动向赵隐致歉,为老荣王所遭遇的不幸表示沉痛哀悼。
赵隐原本对识时务的苏加瓦蒂心存善意,还保持着最起码的礼仪,可是,听到他提及已故荣王,国仇家恨顿时溢满胸膜,也不再寒暄客套,径直就问苏加瓦蒂可曾看过大明王朝的讨夷檄文。
大明王朝的讨夷檄文,早在数月之前就被镇抚司通过秘密渠道送到吕宋,还煞费苦心地译成吕宋文字,广为散发,以求瓦解吕宋军民斗志。吕宋王国君臣人等都看过了,其中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等等,更让国主拉坎都拉和宰相瓦鲁尔等人不寒而栗。尽管苏加瓦蒂并不赞同国主拉坎都拉和宰相瓦鲁尔的作法,但是,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听赵隐提到讨夷檄文之后,他头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嗫嚅着说:“天朝檄文,敝国的确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还请天朝体谅敝国的苦衷……”
赵隐曾任大明王朝朝鲜宣慰钦使,时常和那些藩属之国的王公大臣打交道,深知这些小国寡民、四夷之人性多狡诈,唯有施以威压,方能使之慑服,便冷冷地打断了苏加瓦蒂的话:“苦衷不苦衷之类的话,如今也不必说了,且说眼下之事。”
“眼下之事?”苏加瓦蒂问道:“郡马大人的意思是--”
赵隐冷笑着说:“想必贵国君臣人等也都明白,我朝兴师讨夷,是为吊民伐罪、向残害我大明子民的凶手讨还血债而来。不知贵国是否打算继续伙同夷人逆天行事,负隅顽抗到底?”
赵隐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而且丝毫不留情面,让苏加瓦蒂心中颇为恼火,但他也知道,明朝数万大军封锁苏比克湾,昔日嚣张不可一世的佛郎机舰队如今被打得龟缩在马尼拉港之中不敢出战,以吕宋王国区区数万兵马、几百战船,又怎能抵挡明朝大军倾力一击?大明钦使这是有恃无恐,自然不必和他虚与委蛇。他不敢当着大明钦使的面硬充好汉,表示要一意孤行,对抗天朝王师,只得推托说道:“这个事情还要请示敝国国王陛下才能决定……”
赵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以王爷之见,贵国国主可能幡然悔悟,向天朝认罪乞降吗?”
认罪乞降?苏加瓦蒂苦笑不已。佛郎机人接连几次被大明海军打败之后,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向国主拉坎都拉提出单独和大明王朝议和。可惜,国主拉坎都拉自知罪孽深重,担心大明王朝不会放过他;又惧怕和议还未谈成,倒先惹恼了驻扎在马尼拉港的佛郎机舰队,抢先对吕宋王国下手,对苏加瓦蒂的几番苦谏都不予采纳,让他十分烦闷更无比担忧。既然国主拉坎都拉连单独与大明王朝议和尚且不允,更不用说是认罪乞降了……
见苏加瓦蒂无言以对,赵隐点点头:“在下明白了。那么,在下倒要请教王爷,王爷身为王族长辈、国中硕勋,莫非就眼睁睁地看着传承数百年之久的吕宋王国毁于一旦?百万生民都做了夷狄禽兽的殉葬品?”
听到大明钦使暗含威胁的话语,苏加瓦蒂似乎看到了百年王城被大明军队的炮火轰为齑粉;王公大臣们沦为大明王朝的阶下囚;吕宋百姓流离失所……
种种惨景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痛地叹道:“小王屡次苦苦劝谏国王陛下,但国王陛下一意孤行,小王也是万般无奈啊……”
赵隐正色说道:“我朝圣天子睿智天纵、明见万里,深知吕宋乃我大明世代交好之邦,岁岁朝贡,络绎不绝于道,两国百姓也互通婚姻,亲如一家。今次南洋之乱,一因夷狄逆天披猖,明犯天朝盛威;二因彼国国主拉坎都拉鬼迷心窍,背弃世代兄弟之盟,是故才有目下贵我两国手足相残、兵连祸结之悲剧。在下受命宣慰吕宋,临行拜辞王阙之时,皇上曾对在下说过,拉坎都拉罪无可恕,但吕宋百姓何辜之有?若能效法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旧事,亦不失为敬天法祖、宽待远人之善举。”
象是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发现了前方的一线光明一般;或者说是溺水的人在即将沉入海底之前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苏加瓦蒂骤然眼前一亮,不顾礼仪地打断了赵隐的话,追问道:“贵国皇帝真的这么说?”
赵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苏加瓦蒂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似乎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羞耻--毕竟谈论的是敌国是否宽大对待本国,作为吕宋尊贵的王族成员,一则不该如此怯敌畏战;二则不该如此操切。不过,明成祖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曾六度下西洋,宣天朝盛威,招万国来朝,历时近二十年,在南洋诸国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苏加瓦蒂不知道明朝君臣所谓的“旧事”指的是什么,又追问道:“不知贵国皇帝说的三宝太监下西洋旧事指的是什么?”
赵隐淡淡地说:“当然是成祖文皇帝永乐九年,三宝太监第三次下西洋时的锡兰(斯里兰卡)之事。”
听着很平淡的一句话,却立刻在苏加瓦蒂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的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原来,郑和第三次下西洋,返回途中驻泊于锡兰王国休整。时任锡兰王的亚烈苦奈尔生性贪婪残暴,不但与邻邦不睦,屡起战端;还时常纵兵抢劫过往使臣和海商。他见郑和船队载有许多珍稀宝物,便起了贼心,调集五万兵士,包围了郑和船队准备抢劫。可是,锡兰王国十分落后,国中不产布帛,许多人常年裸体,惟以树叶遮蔽下身,中国古代称之为“裸形国”;兵士装备的武器也不过是弯刀、弓箭、梭镖而已,如何抵挡得住郑和船队随行护卫的两万多名大明精兵强将?不到半日功夫,锡兰王国军队就被杀得大败,亚烈苦奈尔及其妻子、儿女连同国中大臣都被生擒活捉,押上宝船解送大明王朝,献俘于明成祖朱棣阙下。明朝大臣们都主张将明犯天朝盛威的亚烈苦奈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明成祖朱棣却以宽大为怀,赦免了他们的死罪;又考虑到锡兰王国不可一日无君,便询问锡兰王公大臣,国中谁最贤良。锡兰王公大臣们一致推荐亚烈苦奈尔的王叔邪把乃那。明成祖朱棣遂命礼部铸造锡兰国王金印,册封邪把乃那为锡兰王,与被俘的王公大臣一道送回锡兰即位治国。而亚烈苦奈尔一家妻儿老小被扣留在中国,直至多年之后才被送回锡兰颐养天年。
大明王朝惩戒了胆敢冒犯天朝盛威的锡兰王国,却不吞并其国,反而册封该国王族为国王,还政于彼,海外诸多番国闻之,无不感怀大明王朝之宽仁大度,纷纷归顺天朝、宾服中国,在青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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