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上门募捐
严世蕃说次日要去拜访前任四川巡抚、二品退职乡官孙泽生,齐汉生便如约来到馆驿。他知道严世蕃携美而归,是夜定会十分“辛苦”,一晌贪欢,早上定然起不来,便有意来的晚了些。谁知道,他到了馆驿,却见严世蕃早已装束完毕,正阴沉着脸坐在那里,显然已经等他等得很不耐烦了,慌忙解释说:“府衙中有几件要紧的公务要下官处理,姗姗来迟,万祈抚台大人恕罪。”
严世蕃冷哼一声:“什么要紧的公务能比得上募捐钱粮为皇上整修殿宇?我明白你子方兄的好意,但你也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了。”
被严世蕃点破了心思,齐汉生无比尴尬,嗫嚅着正要解释致歉,严世蕃却又说道:“再者,以你子方兄的探花才情,莫非还看不出来,我向那个沈一石索要如玉,并非贪恋美色,实是为了引出卖田之事。惟其如此,方能让那帮阉宦心安理得地受你的恩惠,日后有事用到他们,他们也不会疑心你我早就设下圈套诓骗他们,意在拿他们做挡箭牌。跟杨金水先给你许郑两家虐民罪状,再跟你谈关照沈一石收买田产是一个道理。”
齐汉生这才恍然大悟,由衷地说道:“抚台大人睿智……”
严世蕃摆了摆手,打断了齐汉生的话:“罢了。事君惟忠,待友以诚,这种话我也只能对你这样的知交好友说,你却不必再说那些没意思的话。正事要紧,我们还是即刻起身吧!”
在任官员初到一地,总是会去拜访当地德高望重的退职乡官。这既是官场一大礼仪,又能彰显礼尊先贤的儒者风范。因此,严世蕃完全不必象昨夜前去织造局拜会杨金水那个太监一样需要掩人耳目,摆出了巡抚规制的排衙仪仗,头前有衙役鸣锣开道,两边有兵士护持左右,他和齐汉生两人坐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一大队人来到了位于薰风巷的孙府。
孙泽生闻说现任南直隶巡抚大人携本城知府来拜,慌忙出来迎接,将严世蕃和齐汉生两人迎进府中。待双方分宾主坐定,几位眉清目秀的小厮便上来摆出三桌茶点,都是一样的规制:两把精美的宜兴紫砂壶,分别泡着君山银针和洞庭碧螺春,显然是要客人按自己的口味选择;杯子也是极细的成窑精瓷,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当中七八个小碟子,无非是些佐茶的点心,有水饺、烧麦、春卷、馅饼、云片糕、带骨鲍螺等等。江南人士待客吃茶,通常都要摆上几样点心,但象这样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无疑是孙泽生礼敬严世蕃这个贵客。
宾主寒暄叙话之后,严世蕃说明了来意,动员孙泽生带头乐输钱粮,为府中官绅士人做一榜样。孙泽生当即慷慨表态,言说严世侄屈尊降贵,令他蓬荜生辉,更是他阖府上下的殊荣恩遇,他愿意带头认捐纹银五百两。并声称自己一向为官清廉,这些银两已经是他近乎全部的积蓄,其中五十两还是当年致仕还乡之时皇上的恩赐,原本一直用明黄绸缎覆盖,供奉在香案之上,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带着全家老小顶礼膜拜,以示不忘君父浩荡天恩。这些年里几度遭遇家变,可他哪怕再是穷困潦倒,哪怕沦落到了举家划粥断齑的地步,也舍不得动用分毫,一心要把这锭赐银当作传家宝留给后人,让孙家后世子孙世世代代都铭记君父浩荡天恩。不过,既然严世侄出面敦请,他不能不如今捐献出来为君父修葺殿宇,也算是得其所哉,自已亦可含笑九泉云云。
这位年近八旬的退职乡官喋喋不休地表白自己是何等的忠君爱国,话里话外又在暗示自己的生活是何等的窘迫,甚至比出了北宋范仲淹“划粥断齑”的典故;拿来招待两位贵客的却是不亚于狮峰龙井的名茶君山银针飨客,所用茶具也是价值不菲的官窑精瓷;而且,居然还在严世蕃面前摆出老资格,一口一个“世侄”,让齐汉生觉得万分好笑,不动声色地呷饮香茗,等着看严世蕃如何按耐不住,跳起来揭破孙泽生的虚伪假面。
谁曾想,原本脾气暴躁的严世蕃居然象个慈眉善目的菩萨一般安然坐着,含笑听孙泽生在那里哭穷,时不时还要符合着孙泽生的表白,发上两句感慨,赞叹“孙世伯”致仕多年仍不忘报效朝廷,诚为食君禄者之榜样,“小侄”定当上奏朝廷,予以旌表褒扬。
等到孙泽生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来润嗓子之时,严世蕃说道,孙世伯如此公忠体国,难怪能教育出如世兄那样勤勉用事的儿子。世兄在五品同知任上已经三年了,按朝廷规制,该循例晋升一级,但他既政声卓著,又是簪缨世家子弟,理应得到朝廷的破格提拔。闻说云南镇宁府正四品知府某某染恙,年初卒于任上,吏部尚未择人补任。若蒙世伯不弃,小侄愿意举荐世兄接任此职……
孙泽生一口茶差点喷在对面坐着的严世蕃身上--云南镇宁府?谁不知道那是蛮荒瘴痍之地,历来被官员视若畏途,谁被吏部选中去那里任职,无不如丧考妣,到任不久就拜疏求去,甚至还有赴任途中就弃官潜逃,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的。前任知府上任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去,闻说便是不服水土,中了瘴气之毒而无药可救。除此之外,那里更有三大要命之处:一来当地土官山民向来桀骜难驯,不服朝廷教化,动辄聚众闹事、毁衙杀官。倘若治下刁民作乱,牧民之官即便不死于暴徒之手,也要被朝廷追究治境抚民不力之罪,下狱论死。二来自太祖洪武年间而始,沐王府便永镇云南,在当地势力之大,等若一方诸侯。朝廷命官虽不受其节制,却都要受其掣肘乃至欺凌。倘若不合其心意,轻则被诬告丢官,重则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老夫在四川巡抚任上,曾为沐王府私自贩运茶马货于乌斯藏一事上疏弹劾过当代沐王,与其闹过不少龌龊。我的儿子倘若去镇宁府当知府,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三来闻说朝廷已经定议要出兵惩戒安南,除了远征军从海上进攻之外,还要从云南陆路进兵。设若陆路出师不利,兵败溃散,被安南蛮夷军队衔尾追击,攻入国门,地处边陲的镇宁府便是首当其冲。知府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到那个时候,不是困守孤城,死于蛮夷兵士之手;就是丢城失地,被朝廷抄家灭族。老夫三代单传,就那么一颗独苗,严世蕃这个兔崽子是要借刀杀人,断我孙氏一门的香火啊!
好在孙泽生年纪虽大,却还没有老糊涂,立刻明白了严世蕃为何要施出这一阴损毒辣的“绝户计”,哭丧着脸说:“世侄--不,不,不,严大人、严抚台,老朽是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大人分忧的啊……”
严世蕃脸上醇醇的笑容不见了,恶狠狠地说:“既然愿意为朝廷效力、为本抚分忧,就该拿出诚意来!五百两银子?你当我严世蕃是叫花子吗?!”
“那么,老朽乐输一千……”孙泽生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说:“不,老朽愿意乐输五千两纹银为君父整修殿宇,抚台大人意下如何?”
孙泽生张口就增加了十倍,严世蕃却还是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孙泽生情知严世蕃仍不满意,哭丧着脸说:“抚台大人明鉴,老朽本非豪富之家,为官之时亦能恪守朝章国法,俸禄之外,一介不取。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当年朝廷尚未实行养廉银制度,每年就那么几十石米、百十两银子,还动辄折色计发,一匹价值不到三两银子的棉布,折俸要折二十石禄米,等若从四品的官员一月只能领到一匹棉布,折价卖了才能买粮度命,日子过得真是十分清苦。老朽自弘治年间便出仕为官,历事三朝,待罪官场凡三十余年,历任六部及省府州县诸多官缺,也未能攒下一点宦囊节余……”
严世蕃冷笑道:“孙世伯欺小侄世蕃年幼无知啊!当年确是没有养廉银,可是,世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遑论孙世伯曾做过堂堂一省之巡抚!这清知府的十万雪花银从何而来,小侄倒要请教世伯。疑惑世伯致仕年久,竟把当年之事都忘记了,可要小侄略略提说一二?”
接着,他也不顾孙泽生满脸尴尬的表情,掰着指头说道:“至于那些鸡零狗碎的就不说了,官绅士民走门子撞木钟的外路财,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小侄也不好妄论多寡,单说巡抚的大宗进项,一年便有三节节礼五千两,漕规礼四千两,关规礼两千四百两,盐规礼八千两,钱粮平头银六千两。只此正项入账,便有两万五千四百两之多,比本抚如今每年八千两银子的养廉银高出三倍不止。孙世伯曾在山陕以布政使署理了两年巡抚,又在四川做了一任三年的巡抚。单是这五年下来,世伯若是没有积攒下十万家私,就请抉了小侄这对眸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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