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府衙议事
苏州知府衙门的二堂是官员会客的地方,按惯例分宾主设下了两排座椅,总计有十来张椅子,此刻都坐满了人。不过,只有左边正中两个位子上落座的人身穿官服,一个绯色,一个紫色,正是南直隶巡抚严世蕃和苏州知府齐汉生。其他那些人虽身穿大衣服,举手投足之间却都流露出雍容大度的官气。这种官气,非多年宦海游历、执掌权柄不足以养成。不用说,他们都是被齐汉生请到府衙来议事的退职乡官。苏州乃江南大邑,退职乡官多如过江之鲫,今日能被请来当座上宾的,至少当年官居四品。但是,官场最重礼仪规制,谁该坐什么位子,众人心中自然有数,一番谦让之后,就由前任四川巡抚孙泽生、湖广布政使**等几位二三品的官员陪着严世蕃、齐汉生两位现任父母官坐在上首,其他人就坐在了对面。
对于坐在正中上座的那位被官场士林戏称为“小阁老”的严世蕃,在场的那些退职乡官早就耳熟能详,虽说他权位显赫,既是天子近臣,又是首辅公子,眼下还兼上了南直隶巡抚之职,可谓是春风得意,一时无两。但因山高皇帝远,直接管着他们这些已经告老还乡、致仕为民的退职乡官的人,还是坐在严世蕃下首位子上的那位苏州知府齐汉生。因此,众人都抢着和严世蕃寒暄叙话,眼睛却都偷偷观察着齐汉生。
不管是此刻坐在齐汉生身边的**,还是坐在对面的另外几位退职乡官,去年六月末的某日夜晚,也曾坐在这里,与初来乍到的苏州知府齐汉生议事。不过,他们是被前任刑部尚书许问达家公子许子韶和前任陕西布政使郑传恩约来府衙,借口为朝廷出力赈灾抚民,帮助齐汉生推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要求齐汉生答应他们以二十石一亩的价钱贱买灾民的田地,还要苏州知府衙门出动兵丁管住粮市、压着灾民卖田给他们。当时那位名满天下的探花知府满脸的憔悴和无奈,虽仍据理力争、为民请命,却终究显得底气不足。可是,时过境迁,今日的齐汉生,已非当日之吴下阿蒙。此刻坐在那里,与严世蕃和临近的孙泽生、**等人谈笑风生,脸上写满的是坐衙掌印、抚牧一方的踌躇满志。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这便是官场。诚如那些退职乡官感觉到的那样,齐汉生此刻已绝无当日初来乍到、多方掣肘的窘迫,知府苏州短短一年时间,他先是开衙放告,鼓动百姓状告官绅,藉此砍了许子韶的头,瘐毙了郑传恩,就连许子韶的爹、当朝二品大员、刑部尚书许问达,也被牵连罢官贬谪,江南士林乃至整个大明官场为之震动;继而又借朝廷在浙直六府试点清查田亩之机,狠狠地收拾了其他那些也曾和自己作对,虐民罪行却够不上刑狱的官绅势豪大户,让府中士民百姓见识到了他的铁腕。眼下他又攀上了御前近臣、南直隶巡抚严世蕃,投靠到了内阁首辅严嵩的门下,自然不会再把府中那些退职乡官放在眼里。
看眼前这架势,严世蕃和齐汉生都已是成竹在胸。而严世蕃的来意,那些退职乡官自然十分清楚,此刻他们的心中无不凛然警觉,却又安慰自己:老夫优游林下,诗酒自娱,上不欺君、下不虐民,别说是你严世蕃这个“小阁老”,就算是你爹严嵩那个内阁首辅来了,又能奈我何?
寒暄一番之后,齐汉生微微欠身,对严世蕃说:“抚台大人,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吧?”
严世蕃环视一圈,见在场的那些退职乡官都目视自己,便点了点头:“开始吧。”
齐汉生站了起来,朗声说道:“诸位官场先达、士林前贤!”
闹哄哄的大堂立刻安静了。
严世蕃心中暗自称许:看来,选择苏州作为此行的首站是选对了。齐汉生这个探花知府挟开衙放告、清查田亩之威,已经把治下官绅士人治的服服帖帖。只要他肯照我说的去做,何愁募捐之事不成!苏州若能成功募集到五十万钱粮,便为通省募捐开个好头;更重要的是,徐阶那个滑头也不得不让他的家人、同乡向苏州看齐,南直隶虽说有十四个府治,除了应天府,主要还是苏松二府,苏松两府不出乱子,其他地方就都好说了。如此一来,别说是在江南诸省,就是南直隶一府,也能募集到二三百万……
齐汉生接着说道:“抚台大人拨冗莅临苏州,实为我苏州官绅百姓之荣幸。下面,请抚台大人训话。”
众人的掌声之中,严世蕃站了起来,先是面带微笑将双手抬起向下压了一压,止住了掌声,接着说道:“世蕃不才,辱蒙君父浩荡天恩,忝为南直隶巡抚之任,未能及时前来拜会诸位官场先达,讨教治政抚民之术,还请诸位恕世蕃怠慢之罪。今日特意邀请诸位来府中,为的是商议苏州官绅士人乐输钱粮,为君父整修殿宇之事。来人啊,把内阁廷寄抄件分送诸位先生。”
苏州知府衙门的书吏应声而来,将手中厚厚一叠字纸分送给在座的各位退职乡官,正是那份由严世蕃起草、徐阶领衔上奏,得到了皇上首肯、内阁批准的募捐奏疏的抄件。
这份奏疏,朝廷早就刊载在邸报和《民报》之上,那些退职乡官家中都订有《民报》,还有知交好友、门生故吏寄来所抄的邸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巡抚大人既然如此郑重其事地分发给各人,即便只是为了给巡抚大人一个面子,他们也都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众人还在读着,就听到有人轻咳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坐在严世蕃旁边的孙泽生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奏疏抄件,大声说:“诸位先生,我辈青青子衿,自束发便受教于孔孟圣贤,寒窗十载,悬梁刺股;其后公车进京,猎登科甲,自此列籍朝班,待罪官场。数十年辛苦为的是什么?依老朽看来,读书做官,为的无非两端,一是上报君恩,一是下安黎庶。正如徐阁老、严大人奏疏之中所言,幸有天降圣主仁君于我大明,即位三十年来宵衣旰食,勤勉治政,御强寇于国门,息干戈于宇内,四海之内始能承平无事,百官万民始能安居乐业……”
听着孙泽生口沫飞溅地颂扬君父圣恩,众人都觉得好笑,这个老家伙分明是偷懒,把当初给皇上上呈贺表的那些套话给操练了出来,也不看合不合时宜。旁的不说,近十年来,皇上的确是摆出了一副有道明君的架势,“宵衣旰食,勤勉治政”;可要说什么“御强寇于国门”,就未必有些夸大其词了--当年北虏寇犯国门,边军大帅开关献城,引鞑靼铁骑围困京师,社稷倾覆之危势,几近于当年英宗北狩,陷身于瓦刺穹帐。若果真能“御强寇于国门”,又何以如此狼狈?还说什么“息干戈于宇内”。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官万民,哪怕是市井闲汉、乡村野老也都知道,这些年里,先有薛陈二逆在京城作乱,后有藩王宗亲、勋臣显贵在江南造反;眼下又是佛朗机夷人和南洋诸多藩属之国一道对抗天朝,杀戮谪居海外的藩王宗亲、士民百姓,朝廷已然一怒兴师,远征南洋。大明王朝可以说是几乎就没有消停过几天,何曾有干戈平息之时?连徐阶那个官场滑头和严世蕃那个奸佞小人都不敢在奏疏中那样说,你老孙就这么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难道就不怕官场士林笑你谄媚?再者说来,你都已经致仕十多年了,莫非还想靠着逢迎君上、溜须拍马得以再度起复?凭你那多年以前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骨,只怕就算君父天恩特赐,许你入阁拜相,走不到京城,你就该一命呜呼了……
不过,官场一切皆有规制,谁先说话,话该怎么说,都有一定之规。按孙泽生的身份资望,的确该他代表苏州官绅士人向远道而来的巡抚严世蕃表态,其实也就是向朝廷表白忠心。要向朝廷表白忠心,当然少不了要把这些颂圣的话大说特说、翻来覆去地说。在座诸人都曾经是大明官员,对这一套自然烂熟在心,虽说心中窃笑不已,表面上却都郑重其事地摆出一副凝神静听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冲着拈须微笑地看着大家的严世蕃和齐汉生两人颌首示意,表示自己与孙泽生情同此心,完全赞同他的说法。
其实,那些人都在等着孙泽生把这些不用花去分文银钱,只需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就能说出来的颂圣话说完之后,听听他打算乐输朝廷多少钱粮--以孙泽生的身份资望,又抢先表态,他认捐多少数目,只要不是太出格,大家就可以跟着认捐,交差了事。而孙泽生天性悭吝,认捐的数目一定不会太多,大家按他说出的数目认捐,纵然那位远道而来的巡抚大人不高兴,有孙泽生在前面顶着,大家也都不必担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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