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殿中便安静了很多。伺候青樱和馨怡的人都是见惯了阿箬的身份和得宠的,见到如此,不由得人人噤声。
青樱扬一扬脸,惢心立刻会意,将殿门打开,青樱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
乌拉那拉.青樱:今天怡小主在,我当的怡小主的面,给大家提个醒,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你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口。如果以后我但凡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我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钮祜禄.馨怡:你们主子说的对,如今在宫里,你们都要学会谨言慎行,不要在背后妄加议论,乱嚼舌根。你们都知道进了慎刑司,就不能出来了。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人人听见无不起了冷汗,齐齐应了声,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馨怡扬一扬脸,众人立即会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见到殿中无人,馨怡看了看道:
钮祜禄.馨怡:我今天留下来陪你,好好和你说说话。
乌拉那拉.青樱:嗯。
钮祜禄.馨怡:姐姐,你觉得委屈吗?
乌拉那拉.青樱:不委屈,就是有些难过,也觉得有些耻辱。
钮祜禄.馨怡:姐姐,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是看得再熟悉不过了,她才不过十九岁,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顺风顺水,得了庇护,也难免性子娇些。这一路走路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那一桩旧事了。
青樱坐在梳妆台前,惢心正在给青樱卸妆梳洗。馨怡看着镜里青樱的容颜,坐在旁边说:
钮祜禄.馨怡:姐姐,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乌拉那拉.青樱:记得啊,怎么了?
钮祜禄.馨怡:只是想起了从前和姐姐一起玩耍的日子,从前姐姐是先帝皇后的母族,而我是先帝嫔妃的母族。我们两人时常一起玩耍,从小一起长大,转眼间,姐姐都十九岁了。
青樱听了笑了笑,道:
乌拉那拉.青樱:是啊,从前我一路顺风顺水,得了庇护,也难免性子会娇弱些。可这一路走下来,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那一桩旧事了。
那个时候青樱出身高贵,青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世不论高低,哪怕不是选秀进宫为嫔妃,也是要嫁与皇亲国戚的。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成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晋,主持一府事务,延续乌拉那拉氏的荣光。
先帝成年的儿子,只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当时她要被许配的,是三阿哥弘时。可是弘时偏偏心有所属,并不认可自己做他的福晋。万般无奈之下,正逢上当时尚为熹贵妃的太后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获大赦一般,逃脱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尴尬,做了四阿哥的侧福晋。
嫁入四阿哥府邸后,日子也还算顺畅。虽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宠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过着每一日看似平静却得仔细打算着过的日子。幸好家中还安宁,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个嫡福晋富察.琅嬅和馨怡,她一心只念着为四阿哥开枝散叶,巩固地位,也少与她争执,而馨怡一心都在四阿哥和三个孩子身上,很少有时间争夺。这些年四阿哥虽然收了几个妾室,但待她也算亲厚。她虽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宠得娇惯些,又有夫君的宠爱,难免骄横些。可是先帝最后那几年,自己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失宠,她也不敢不收敛了些许。如今先帝驾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万分,为他骄傲不已。可宫中的生活,才这几日便已经如履薄冰,高晞月的凌驾,皇后的冷目,太后的敲打,无一不警醒着她,从前无知无觉的快乐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
青樱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形单影只的自己。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个人的,对着镜是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还是不成双,如那锦堆里的一根孤蕊。
青樱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两人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了起来,似乎有人在喧哗,惊破了的正在发呆的两人。馨怡蹙了蹙眉头,询问道:
钮祜禄.馨怡:外头怎么了?怎么闹哄哄的?
外头守着的妙春已经推门进来,惊惶道:
妙春:小主,苏格格像是疯了呢,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两位小主。天这么晚了……
妙春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跑得鬓发散乱。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青樱乍然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
乌拉那拉.青樱:绿筠,这是在宫里,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画,他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如雨下。过了许久,她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馨怡和青樱身前,放声大哭,
苏绿均: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馨怡听了苏绿筠的话,就明白了,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哪还有什么理由将亲生的孩子留在身边养育。
苏绿筠哭得头发都散开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腻在洁白的脸上,仿若被横风扫过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哀戚戚地哭道:
苏绿均:两位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主子娘娘,让她将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连忙伸手去扶她,哪知苏绿筠力气这般大,拼命地伏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苏绿均:两位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离理我!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一个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一个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如果两位姐姐去求情,主子娘娘也许还会听你们说几句,你们帮忙求求她,好不好!
看着苏绿筠哭成泪人,馨怡青使了一个眼色,香蕊与惢心一边一个半扶半拽的将苏绿筠扶起来坐定。
青樱看见苏绿筠哭得声嘶力竭,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忍心的劝道:
乌拉那拉.青樱:妹妹,永璋可是主子娘娘派人带走的,但并不是主子娘娘能带得走永璋,而永璋是被祖宗规矩带走的。
钮祜禄.馨怡:苏格格,我觉得青樱姐姐说得对,再说了,这件事情,皇太后可是知道。
苏绿筠登时怔住,身体有些瑟瑟发抖,
苏绿均: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怡福晋,你能将大阿哥留在身边,一定有办法将三阿哥也留在妾身的身边。
馨怡按着苏绿筠的肩头,柔声道:
钮祜禄.馨怡:我知道永璋还小。如果你要是在宫里生下永璋,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就得被抱去阿哥所。
馨怡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钮祜禄.馨怡:更何况主子娘娘已经禀告了太后,主子娘娘可是连她亲生的二阿哥都送去了阿哥所,即使她为中宫皇后,也不能违背祖宗家法。苏格格,你想将三阿哥留在身边,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身份太低,而且又不得圣宠,所以你就算不愿意,也得愿意。
听了馨怡的话,绿筠身子一晃差点晕了过去,馨怡和青樱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这一掐下去,苏绿筠慢慢地醒了过来,她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苏绿筠慢慢地醒了过来,只是还痴痴怔怔地流眼泪。妙春赶紧喂了绿筠一口热茶
妙春:小主,你可千万不要这样,不然可得将两位小主吓坏。
钮祜禄.馨怡:苏格格,你这个样子,将我们吓坏了就算了。要是宫里其他的人被吓着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那要被传成什么样子呢?你不要体面和脸面,可是我们三阿哥要啊。
说完,馨怡扬了扬脸,示意惢心将梳妆台上的玉梳拿来,一点一点的替她篦了头发,挽起发髻。
青樱坐在旁边说道:
乌拉那拉.青樱:咱们一进宫里,就不由自己。从前我也是混混沌沌的过日子,到了如今才算明白。绿筠其实你比我好一些,你最起码还有一个儿子。不像我,外头看着还不错,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你的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细心入微的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将孩子抱来和你见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过于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情,不管你求谁都没有用,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的。
青樱的手摸到绿筠的脸颊上,脂粉是湿腻的,泪水是灼人的滚烫。绿筠的泪落到手上,青樱才觉出自己双手的凉,竟是一丝温度也没有。这些话,她是劝绿筠的,也是劝自己。事到临头,若是求谁都没用,只有自己受着,咬着牙忍着。
她读过那么多的宫词,寂寞阑干,到了最后,只有这一点顿悟。
苏绿筠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泪汪汪,悲伤道:
乌拉那拉.青樱: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也只能这样了。难道我以后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吗?
钮祜禄.馨怡:姐姐,你怎么又哭了,你放心,就算她们全部的人疏远你,冷落你,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馨怡为她正好发髻,取过一枚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她的柔顺与温和。馨怡点了点头,示意香蕊和惢心重新为苏绿筠匀脸梳妆。她侧身坐下,拉起苏绿筠的手,轻轻道:
钮祜禄.馨怡:绿筠,不管以后你有多少孩子。唯有这些孩子,才能够让你平步青云,在这后宫里想要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伤心。你在心里就记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康熙爷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在生先帝的时候,身份低微,只能将先帝交给当时的佟贵妃抚养。可是她诞育子女最多,最后所生的十四王爷便是留在了自己身边,不管交给谁抚养都不合适,只有送进阿哥所才是最好的选择。往后,要是往后你能一切平安顺遂,你也有机会养育自己的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绿筠摇了摇头,由着宫女们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红肿的眼睛,然后泪汪汪的问:
苏绿均:那两位姐姐,我到底怎么办?
青樱拿过娟子,替她擦了擦眼泪。
乌拉那拉.青樱:你要学会忍着,忍到有能力可以自己抚育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所以,你现在要处处小心,不能出现一点差错。
馨怡拉了拉苏绿筠的手说:
钮祜禄.馨怡:青樱姐姐,说的极对,现在你只能忍着。你现在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去皇后宫里谢恩,谢她让阿哥所替你照顾三阿哥。你刚才哭着跑到我们这儿来,是因为你伤心过度,一时昏了头。现在你明白过来了,这是恩典,你要受着。
苏绿筠使劲地摇头,
苏绿均:姐姐,我不,我说不出口。我怕我一说,就想哭。
青樱安慰似的劝道:
乌拉那拉.青樱:你别哭,你想想你的将来,三阿哥的将来,你还会有别的孩子。流泪也是为了他们;忍着不哭,也是为了他们。
钮祜禄.馨怡:就是,所以就算你要哭,你也只能忍着。
苏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丫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青樱看着绿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跟着嬷嬷们去看新奇的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们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地舞动,谁也不知道,一举一动,半点不由人罢了。
今时今日的她与绿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一夜,富察.琅嬅睡得不极其不安,因为这儿是偏殿,没有熟悉的旧床,也没有熟悉的儿啼,她怎么也睡不安稳。轻轻地翻了个身,陪夜的茹心便听见了,起来点了蜡烛,倒了盏安神汤递到富察.琅嬅跟前,体贴道:
茹心:都三更了。娘娘怎么还睡不安稳?
富察.琅嬅本无睡意,便支着身子起来,
富察.琅嬅:二阿哥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总是不安。
茹心塞了个鹅软枕在她的腰间垫着,温婉地劝道:
茹心:娘娘您就安心吧。奴婢去问过了,两位阿哥在阿哥所,那些个奴才们对咱们二阿哥是最尽心的,生怕有一点招呼不周那。那些乳母的奶水不仅好,而且还很足些奴才们对咱们的二阿哥最尽心了,生怕有一点,轮流着喂着二阿哥,嬷嬷们则伺候的细心周到,可是一点儿也不敢疏忽。
富察.琅嬅叹了口气,郁郁然道:
富察.琅嬅:祖宗规矩摆在那儿,我也不能常去看望主子你可一定要尽心。
茹心忙道:
茹心:那是自然了。咱们二阿哥可是精贵了,其他阿哥连咱们二阿哥的脚趾头的配不上,底下的人不敢不尽心。
说完,轻轻笑了笑,又说:
茹心:今儿三阿哥也被送去了阿哥所,奴婢看着苏格格那个样子,心里乐高兴了,要是哪天大阿哥也被送去阿哥所就好了。凭什么娘娘就要守祖宗家法,怡福晋母子却在一块儿,皇上还真是有些偏颇。
富察.琅嬅就着茹心的手慢慢啜饮着暗红色的安神汤,随口道:
富察.琅嬅:人家与皇上的情分必定不同,皇上待她特殊些,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就只是可怜了我的二阿哥,小小年纪就要与我分离。
茹心:主子,你也可以婉转的向皇上提提,看看皇上的态度怎么样。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
富察.琅嬅:哎,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皇上心尖的人儿,皇上看不得人家受苦。
茹心:再得宠又如何,她还是无法越过主子。而且这后宫,还是要主子说了算数。
富察.琅嬅:嗯,你说得对,所以茹心,你明儿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琏更好更精细。吃食由着吃不许约束,冷暖要注意着,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襁褓里就尽着他玩尽着他乐。咱们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宠着一辈子就是了。
茹心虽不解其意,但听富察.琅嬅这样郑重吩咐,忙答应了,取过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汤,重又垂下了珠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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