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这声音虽然有几分老成,但掩不住些许少年桀骜的气息。
让人感觉是刻意压低的。
我忽的坐起身,顺着那阵幽幽的声音,才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湖泊周围的芦苇丛中,眼前的男子背对着我。
奇怪了。
我记得刚刚自己明明身处大火之中……
可现在我却安然无恙地呆坐在这里,睁着朦胧的睡眼,就好像平日里用过膳以后在卧房里小憩醒来一般。
没什么分别。
如若不是我的裙摆有被烧焦的痕迹,我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而已。
那少年缓缓转过身,夜色朦胧,我清醒了些许,仔细盯着他。
这纶扇,这身怪异的衣服……
还有眼下那片紫色的暗纹……
衬托得他像九幽地狱里来的鬼魅一般。
难道他是刚刚城楼上的护法么?
我不太确定。
他过于白皙的皮肤在黑夜里像极了戏里演的白无常。
不过他的五官倒是十分好看的。
“瞧够了么?”那人幽幽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虽然我不喜欢和宫里的嬷嬷学规矩,但是也知道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是极不礼貌的。
我不自觉地移开眼神,有些心虚。
为了转移话题,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不假思索道,“是你救了我吗?”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吗?
看这情景,若不是他救得我,那便是我体内蕴藏着绝世神功,靠睡一觉就能化险为夷。
我低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地摆弄起手里的裙带。
“你是何人?”
我微微抬起头,发觉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瞬移到了我的身侧,那深蓝色的法袍随风微动,近在咫尺。
一转头,我便对上了他那双冰冷的眼眸。
那人半伏下身,一双招子像是要把我看穿一个洞来。
我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
外人都说罗网首领,我名义上的丈夫——赵高,是个残忍嗜杀的人。
死在罗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
可我在他面前也没有那般害怕。
有时候我还会捉弄赵高,把他整好的书桌打乱,再放几张我随手画的草纸进去。
一般都是随便画的花鸟草木,还有府里的那些杀手的鬼脸。
可在这个少年面前,不知从何处来的惧怕和慌乱充斥着我的心。
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答。
他既然是阴阳家的护法,必定也是帝国的高官了。
若我今天偷跑出来,还惹了这般多的是非,传入父皇的耳朵里,他便又要我抄《女戒》之类的东西。
我正要编一个什么由头蒙混过关,却发现几根冰凉的手指抵在我的下颚上,猛地逼着我抬起头,然后对上他的眼。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我动也不能动,只能在嘴上挣扎一下。
“你们阴阳家的巫术传的那么邪乎,我……我不过是来瞧个热闹罢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他不是能勘破人心么,那便应该知道我没说谎。
不过还好,只对视过了一会儿,他便松开了手,只轻蔑地哼哼道,“一个平民百姓身上怎么会有月神的封眠咒印,你若不是皇室之人,便是与我阴阳家有关之人。”
我还未开口辩驳,他冷冰冰的话便打断了我。
“今日本座便要带你走。”
??
我内心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封眠咒印?”
我动用了大脑里仅有的知识去思考。
什么是“封眠咒印?”
我怎么就和阴阳家有关了?
不管了不管了,就算回去被父皇罚抄书,我也不要被这个浑身都散发着鬼魅气息的男人带走。
“我……”我正要报上自己的身份,却听见远方传来了熟悉的号角声。
是蒙恬!
我远远瞧见了那黄金火骑兵的战旗。
不会有错!
那铺天盖地的马蹄声离我越来越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见到黄金火骑兵。
不过面前的少年似乎没有被这百人的阵仗吓到,他移开了看我的目光,也对着来人微微行了礼。
“殿下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外头齐刷刷的将士跪的整整齐齐,为首的果然是蒙恬。
蒙恬我见过的。
之前宫宴时,栎阳便告诉过我,她很中意蒙恬。
我不太明白什么算“中意。”
虽然我出嫁的早,可栎阳比我大了三岁,大概是想嘲讽我书读的少,她点着我的额头,正准备开口,却下一秒羞红了脸。
我顺着她眸中的亮色寻去,原来是蒙恬在和章邯敬酒,他的位子在栎阳的正对面。
我大概明白了。
“中意”一个人就是会脸红嘛。
栎阳是我四姐,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出嫁,反而我先被送了出去。
好久没见栎阳了。
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威严的将军明不明白栎阳的“中意”。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阿玥。
我的神色一瞬间紧张起来。
“蒙将军……阿玥呢!”我也没顾上衣衫被焦灼了些许,也没在意刚刚差点被强行带走的事儿。
“殿下放心,阿玥姑娘已经被送回了中车府。”蒙恬还半跪着行礼。
我定了心。
只要阿玥好好的,我便是受些伤也无妨。
我知道下一秒这帮人就要请我回府去了。
“星魂大人也在。”
“将军安好。”那名叫星魂的少年回道,像牵线木偶一样死板的声音。
不过我想他应该猜的**不离十了。
原来他叫星魂。
我念叨着,只觉得这名字好陌生。
“见过殿下。”
哼,看你还敢欺负我。
我撇撇嘴,不想搭理他。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没问星魂为什么在城墙上好好的突然过来救我。
他还不知道我是嬴政的女儿啊。
难道是因为那叫做“封眠咒印”的东西么?
我拍拍身上的灰,没注意星魂和蒙挚之间的寒暄。
我只瞧见了湖上的一片静谧,还有偶尔有萤火虫飞过水面,点起一圈圈涟漪。
这是我许久不曾感受过的轻松。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没注意到我的这声叹气让他们停止了交流。
“我今天好不容易偷跑出来,就为了看占星术。”我有些失落,脚丫不自觉踢了踢石子儿,“等会儿赵高把我带回去,又要许久出不了门了。”
……
“殿下出来这些时辰,中车府令担心得不行,已经全城寻了半日了,公主也该回去休息。”蒙恬剑眉凌厉,仿佛只要我不听话就能一只手把我拎回府去。
“占星术,不过也是虚无幻境罢了。”星魂忽的开口,冷冷道,“殿下不会真的以为占星术能预测未来,探知人心吧?”
我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仿佛对自己所掌握阴阳术很不屑似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眼前的夜景实在好看,我想也不比占星术差。
我这样安慰自己。
“人心易变,又怎么会是星辰流转能预测的。”我缓缓道。
手里捏着一小撮芦苇,掰着玩儿。
我没敢抬头看他,总觉得他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你想看占星术?”一道凛冽干净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还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邪门的阴阳术。
我点点头,想隐去眼里的那一丝好奇。
怎么说我也是这大秦的六公主,搞得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但是我又着实很想看。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我悄悄瞥了一眼。
少年俊秀的侧颜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星魂。
确实是很衬他的名字。
“殿下看过了便要跟着蒙将军回去。”星魂淡淡的说道。
说罢,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沿着八卦的图纹绽发着淡淡的星光,流转着一圈圈似有似无的咒印的符文,我感到发尖在随风微动。
眼前的湖泊草木都渐渐化为了虚无。
我这是才发觉已身处在一片流动的星海之上。
脚踩银河,手握星辰。
虽为凡人,却好像身在仙境。
俯瞰九州。
真好看啊。
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便不用被禁锢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了。
然而我知道幻境始终是幻境。
有一瞬间我甚至不想醒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周身内力流转通畅,只觉得畅快。
阿玥告诉过我,那些故人都在夜空中化作星星,一眨一眨地瞧着我们。
我现在能不能见到那些故人呢。
故人……
说到故人,我的太阳穴上隐隐发痛。
谁是故人?
除了那个陪我打雪仗的少年,还有别人么?
星魂施法已毕,手中的紫色气旋还未完全消散,他朝我走来,淡淡开口道,“殿下该回去了。”
我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
“你会打雪仗吗?”
我相信,如果我不是大秦的公主,他应该会怀疑眼前的人脑子有问题。
“……”
“不会。”
我心里有些沮丧了。
我在想什么呢?
这个人怎么会是那个陪我打雪仗的少年嘛。
像个冰块一样,比赵高更没意思。
下一秒我和星魂便又回到了刚刚所在的湖畔。
其实我刚刚并没有飞到空中去,那只不过是幻术而已。
果然,占星术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撅着嘴想着。
这次城楼突然失火,占星祈福的仪式也被耽搁了。
回府去了。
我有些丧气,跟着蒙恬迈着小步子,心里一阵没缘由的酸楚。
“恭送殿下。”
我回眸,注意到星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蒙挚身旁,离我又近了些。
“星魂国师,这次大人救驾有功,末将会如实禀报始皇帝陛下。”蒙恬一字一句地答道,不带有什么感情。
他刚刚默许了我在这多待了这么久,应该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我已经很感谢他了。
我瞧着星魂漠然的脸上更没什么波澜,他也道,“多谢将军。”
我这才发觉他收了刚刚无人时看我的眼神。
“我走了。”
我离星魂越来越远了。
我抬头,满天星辰依然挂在原来的位置上。
就好像我,也是要回原来的位置上去的。
回去之后我便先找到了阿玥。
她本抓着我的手,可奈何人实在太多,我们被人潮冲散,蒙恬的手下找到她的时候只是受了些轻伤,阿玥只说是不小心摔得。
我也没再问。
她好像很累的样子,我便在她身边陪着她。
虽然我也很累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合欢树,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想什么呢?
我回来了,赵高也没过来看我一眼。
我摇摇头,希望自己停止关于他的想法。
还说找了我半天呢。
我看他觉得府里没人闹腾了正好。
阿玥没睡着,她温和地唤我,“殿下。”
我回了神,发现她的眼眸中隐藏着别的东西。
我点点头回道,“我在这。”
“殿下在外可遇见什么新鲜事?阿玥想听听。”
我脑海里掠过星魂的样子。
“那个施咒的国师,我遇见他了。”我告诉了她我和星魂看占星术的事儿。
阿玥的瞳孔忽的放大了些,借着烛火我看得出她的神色有些异样。
“……”
她好像是要问我什么,但我等了半天,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握着我小小的手,才发现我的裙摆上的烧伤痕迹还在,没了阿玥,我连换衣服也忘记了。
“殿下没受伤吧?”她有些慌乱地问我。
着火的时候我好像被烧到了哪里……但是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
“哦……”我若有所思,那个叫星魂的国师好像给我传了一股内力,我低头左看右看,确定自己没什么事儿了。
“你放心吧,快睡。”我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来,“你睡了我也去睡了。”
我支着头,阿玥好像慢慢进入了梦乡,微风习习,只有她的睫毛在微微抖着。
我大概也处于一种半清醒的状态,恍惚间只记得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少年在对着我笑。
我好像也在笑。
这不会是星魂吧?
“怎么可能。”
星魂那样的人,除了冷笑,我实在想不出他还能笑成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
果然我是在做梦。
睡吧睡吧。
夜风习习,真好啊。
阿玥平安无事。
真好。
——————————
不过我醒过来的事让我手足无措起来。
父皇反常地没有向我兴师问罪,宫里反倒来了更多的太医来照看我的身体。
阿玥又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不过她进来的时候眉眼间有些复杂。
我感觉她有些不情不愿地对我说道。
“中车府令受伤了。”
仅仅是几个字,我的心却有点突突地在跳,慌乱的情绪不可抑制地从我心顺着血液流淌在我的四肢。
“赵高?”
“受伤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中车府令,是罗网首领。
他不去祸害别人就不错了。
谁会让他受伤?
还没等我开口问,阿玥便道,“是陛下。”
“他揽了罪责,是说带你出府玩耍的时候未尽到看守之责。陛下便循例杖责三十,算是小惩大诫。”
原来父皇没有怪罪我,是赵高替我挡了这罪业。
我差点忘了,父皇是这世间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肆意而为的那个人,他想怎样便怎样啊。
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又有些怕。
三十杖……
我眼前是血肉淋漓的猩红画面。
我不敢想了。
“阿玥,你知道库房有什么好的药吗?快和我去看看他。”我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捞起一件常服,急匆匆准备出门。
阿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久远的事情。
“快走啊。”我以为她昨夜睡傻了,便近身去戳戳她。
阿玥从兜里掏出一瓶伤药来,递给我,“这是百越上好的金疮药。”
我接过来,赶忙就往赵高的卧房里跑。
阿玥没有跟过来。
赵高的府邸很大,娶了我以后又循例扩建了几十亩的内宅花园。
弯弯绕绕,很不好走。
我很久很久没去找过赵高了。
他好像每一日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有时在府里看见他,也是一个人在思索着什么似的,动也不动。
他的卧房在哪,我得好好想想。
上次在他卧房里捣乱,也是几个月前了。
有一次和阿玥去后厨里摸东西吃,听见几个内侍嚼舌根。
说赵高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画。
不是山水草木,也不是花鸟虫鱼。
是个白衣的美人。
我咂咂嘴,没想到赵高还有记挂的女子啊……
这么无趣的一个人,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估计也是个无趣的女子。
反正不是我。
我心里有些发酸。
我管他喜欢谁呢。
跟我没关系。
我不喜欢穿白衣。
我也不是美人。
我摇摇头,秉持着“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愧疚,所以随便看看他”的想法七拐八拐地摸到了赵高的卧房前。
府里的装修是不错的。
至少我觉得和皇宫大内也没有太大区别。
大殿奢侈华贵,园林一步一景,颇有章法。
不过他自己的卧室倒是相比较而言朴素多了。
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些笔墨纸砚,律法的古书规规矩矩摆在书架上。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竟然一个下人也没有。
我揣着药,心里五味杂陈地躲在门旁。
“不管了,来都来了。”
他还能把我吃了怎么的。
我深吸一口气,作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屏着气,一点点挪着步子。
赵高应该在里面。
我看见他的官服挂在外头,他是在睡觉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我是来赔罪的,他替我受过,我总得知恩图报。
万一吵醒了他,我岂不是更内疚。
没事的没事的。
我掏出药,打算放在桌台上就立刻开溜。
我刚打算有所动作,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身子,这一拉不要紧,我前倾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直直就要撞上他的肩。
“殿下来赵高房里,也不打声招呼么?”
我以为会痛的流眼泪,没想到他反手翻了一下我的身,只让我轻轻落在了软榻上。
这声音森森然,真慎人。
我心里大叫不好。
果然把他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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