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不为名利遮望眼

招待所夏末秋初的夜，闲适安逸，一轮高悬天幕的明月如水般清新，草地上的花草散发着迷人的幽香，夜蟋蟀的窃窃低语如恋人缠绵的亲昵，高大的白杨树显得魁伟而神秘，窗台上的昙花也会在月光下悄然绽放。

每到此时，方子就痴痴地醉在这样的夜色里，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妻子和孩子，还有乡下久未见面的父母。繁忙的工作中，他有几次抽空回到距离招待所不很远的家中，抱着三岁的臭臭，用长满胡茬的嘴巴，对着儿子娇嫩的脸蛋亲了又亲，长长的胡茬扎的儿子只哭。

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非常辛苦。上班好几年了，没帮家里打理过任何事情，政治上没有任何进步，在县委办时只能任人呼来唤去，被贬学教办依然是一只只会低头干活的牛。想到这些，方子的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父亲为了勉励他，给他讲过爷爷当秘书的故事。那是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正在开会的H县大队，被日寇包围在永洼县下柏地村，爷爷当时担任抗日县政府机要秘书，情势危急之际，县委书记命令年仅二十四岁的爷爷带着文件突围。爷爷乔装成教书先生，肩上背着一包裹机要文件，从敌人眼皮底下成功突围。

战斗很快结束，敌人在战友们的尸骸里没有找到要找的文件，于是他们想起刚放行的教书先生，便疯狂地向爷爷追来，爷爷抱着文件跑到白龙河边，纵身跳入河中，向对岸拼命游去。成排的子弹从后边向爷爷射过来，被打成筛子的爷爷紧紧地抱着那个包袱，渐渐地沉没在河底。几天之后，在距离出事地点十公里，白龙河下游永洼湿地的荷塘里，县大队的同志们找到了爷爷的遗体，他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包袱，下葬时，好几个人才掰开他的双手。

父亲讲起此事，老泪纵横，他勉励现在在县委做秘书的儿子，要勤勉担当，修身为民。

方子读过县志，了解那次战斗的经过，也从H县英烈普中看到过排在首位的爷爷的名字，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从不会拿爷爷这个烈士炫耀，当下人也许早已忘记了当年那些为民族独立而英勇献身的先烈们，更别说他们的子孙了。

今夜月色正好。喝了一点白酒的方子，从招待所出来，沿着公园路东行大约一公里，就来到了白龙河堤。爷爷的老上级，H县第一任县委书记的纪念亭矗立岸边。这是几年前，H县人民为了纪念这位抗日英雄，自发建立的纪念亭。岁月流转，浮世沧桑，为人民做过好事的人，人民永远怀念着他。

方子坐在亭子旁边，点上一只烟，静静地面对先烈。他想把心事说给这位H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听。

进入县委办以后，每每看到大院门口“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内心总激动不已，深深体会到一名党员的时代责任，所以方子努力工作，勤奋敬业。可现实中努力工作得不到赏识，勤勉敬业被看作木讷愚钝，领导隔三差五还要训斥一通，想到这些，方子眼前就一片灰暗。难道好好工作有错吗？如果有错，又错在哪里了呢？这些问题苦苦折磨着方子。

一个人的生活模式一旦固定，就很难再接受另一种生活模式，就像一列火车，只能按着固定的轨道保持运行行进一样。方子运行的轨道就是父亲给他灌输的勤奋踏实自谦，就是老师教育的做个三好学生，他从小就按这个轨道，认认真真地走。而这个轨道现在给方子带来无限的烦恼。该怎么办？方子问着自己，也问着亭子里的纪念碑，没有人给他回答，他心口一阵阵疼痛。

一支烟抽完了。夜风习习，坐在河堤上，西望诺大的城市，霓虹姗姗，天空尽然。身旁的白龙河轻波阵阵，仿佛一条想怒吼的龙，被人强按着头，只能呜呜低吟。

月色旖旎，先烈的纪念亭静静地沉默着。方子靠在侧柱上深深入睡。

“小伙子，你咋睡这里了”，当方子睁开眼，看到一位老人正在摇晃着他的肩膀，天光已大亮。

方子揉了揉眼，说道：“哦，昨晚喝多了来这里乘会凉，怎么就睡着了呢”方子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老人大约有80多岁了，精神尚好，眼光矍铄，他看着方子说道：“没事吧小伙子”。

“没事没事”方子边说话边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浮土。他看到老人身后五、六只散放的绵羊。问道：“你的羊吗，要是在这亭子旁边拉屎咋办，那还不得弄得这里脏兮兮的吗”

老人沉默良久答道：“我不会把这里弄脏的，再说了，他也不会那么嫌弃的”，说着老人指了一下纪念碑。

“这是烈士纪念亭，我们应该尊重他”，方子有些着急。

“这给我比你懂”，老人凄然地说道，“他是我的的老领导”。

“你说什么，他是你的领导？”，方子不解地问答。

“是啊，我是他警卫员，他走那年，还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找到，后来安葬到永洼县他老家”，老人沉痛地说道，“那天他让我去H给市委送封信，都怪我没在他身边，怪我啊”。

沉默良久，老人又开口道：“他不会嫌弃这里羊粪的气味，当年在老乡家，他就和我们一起睡在羊圈里，我估计他还没有嗅够羊膻味儿呢，就这么走了。我是H县人，我每天都来这里看看他，我想他啊”，老人眼睛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

“当年咱H县好多人都跟着他干革命，方村的方鹤鸣，胡杨庄的李茂才，程庄的程君庭，还有好多人，都走了。方鹤鸣最可惜，已经跑出包围圈，又被日本人追上去，杀死在河里了”。

方子本能地一颤，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您老是革命功臣，为啥现在只是个放养的，论功行赏，该当将军什么的吧”。

“哈哈哈”，老人笑了，“那个时候的人只知道拿起手中的枪杆子和日本人干，保家卫国，至于说当多大官，没有人去想那事”，老人说道。“现在人为了名利觅死寻活，稍不如意就怨天尤人。你想想他那个时候为的啥，年纪轻轻地就没了，比其他，我活到这个年纪，该享的福都享了，比他们强多了”老人又指了指纪念亭说道。“赶跑日本人，我又跟着四野解放了龙江、长春、沈阳，后来又到朝鲜打美国佬。回国后我要求回家种地。这辈子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不图名不图利，这样很踏实啊”老人说道。

方子彻底沉默了，他的心结已经开始慢慢舒展。

沉默，坚守，不为名利遮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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