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花界。

　　润玉一步步踏入那个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小屋，一步步走到床榻前，看着那人仍毫无知觉的睡颜，却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就算她还昏睡着，就算她不能回应他，只要能看到她，他的心，就仿佛还能跳动。

　　他在床榻边上坐好，轻轻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她的手一如记忆中那样的温暖柔软，一次次暖热他孤寂的魂灵，一次次抚慰他满是疮疤的身心。他将她的手攥在掌心，牢牢握住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拇指一下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睛几乎贪婪地看着她沉睡的眉眼。他总是在心里默默渴盼着，他就这样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像睡饱了一般地醒过来，睁开眼睛坐起身，笑容满面地投到他的怀抱里，一如往昔般地与他撒娇。虽然他已经失望过无数次，却仍旧忍不住在每一回来到她身边时，这样幻想期待着。

　　“星儿……”他轻声唤着，声音微微沙哑，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他拉过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脸：“你答应过，你绝不会离开我的……润玉也相信，你定会做到。但星儿……你已经睡了很久了……醒过来，看你的阿玉一眼，可好？”他缓缓地朝她伸出手去，指尖在她紧闭的眼睑上轻轻滑过：“星儿不在，你的阿玉又只能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用膳了……受了伤，也再没人特地为他制药疗伤，没人管他会不会痛了……星儿，你就忍心，这样丢下他一个人么……”

　　水神风神，连同锦觅三人，站在屋外，看着紧闭的门扉，听着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水神风神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锦觅也红了眼眶。水神叹过气，仰头遥遥地看向天界的方向，眯了眯眼睛。

　　已经过去三年了。

　　自三年前辰星中了琉璃净火，突发异状被另一股火焰连同琉璃净火一同几乎焚灭真身，昏睡不醒后，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她的情形不论是谁都无法探到，若不是当初玄灵斗姆元君提示过她会安渡此劫，他们一家，连同此刻正在屋中喃喃的夜神，大概早就疯魔了。

　　不，或者说……夜神，已经疯魔了。

　　他已经不是他见过的熟悉的那个温和有礼低调疏阔的润玉，而是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的夜神。在水神几人面前，润玉从未遮掩过自己的变化，也从未遮掩过自己的手段，除了锦觅有些不适应外，不论是水神和风神都从未说过什么。水神知道润玉的手段绝不都是光明正大，虽心中叹气，却并未阻止。辰星的事，打击最大的并不是他这个父亲，而是润玉。他……指责不了，甚至，只能支持。

　　三年前，他和风神锦觅匆忙带着辰星去上清天求见师尊玄灵斗姆元君，之后送辰星回到花界养伤。水神和风神，连同无论如何都要同行的锦觅三人重新来到天界，想要去寻那穗禾公主为辰星报仇。辰星失去意识前最后说出的名字水神和风神怎可能忘记？那一晚的人虽做出火神旭凤的样子，不论是水神还是风神却也相信不会是他。既辰星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穗禾的名字，他们又如何肯放过？

　　才到天门，便迎面遇到了润玉和彦佑邝露。润玉前一晚被天帝击昏，一醒来听闻水神带辰星去了上清天，便不顾天帝下的要他闭门思过不得离开天界半步的旨意要去上清天寻她。彦佑和邝露两个拦不住，三人在天门遇到了重上天界的水神三人。知道辰星尚未苏醒，却又有一线希望，润玉略平复了一下便同水神风神一道去寻穗禾。彦佑倒是辩解了两句应与穗禾无关，却不见一人听他的，连锦觅也因为他有些袒护穗禾与他翻了脸。

　　几人找到穗禾的时候，穗禾正在栖梧宫外。润玉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已经动了杀招。水神只在曾经的洞庭湖边，见过这样凌厉狠辣的润玉。

　　分明有伤在身，灵力大减，对穗禾动手润玉却毫不留情，穗禾一副不敌的样子被一掌打伤，而后被从栖梧宫中赶出来的旭凤救下。旭凤挡在润玉和水神几人面前，为穗禾分辨此事定是误会，在润玉并不肯听他分说只要取穗禾性命的时候不得已与润玉交手战成一团，甚至好几次出手拦下也要对付穗禾的锦觅。

　　因凡间的承诺，旭凤坦言自己定会在穗禾有性命之忧时护她周全，也恳请水神几人和兄长润玉莫要冲动，待事情查明再行定夺不迟。

　　很快，天帝突然赶到栖梧宫，怒斥了润玉抗命在前，未经查证对穗禾擅动杀手在后，却碍于水神风神也在不好再加处置，只让他立刻回璇玑宫闭门养伤。

　　天帝与旭凤一样，直言水神几人并无实证，怕是因为误会，而辰星昏迷之前所言多半是旁的意思，并宽慰几人他定会查出真凶已还辰星公道，却万不同意几人对穗禾这个鸟族族长动用私刑。

　　几人没能当即灭杀穗禾，随后赶到的天帝和旭凤却多有袒护之意。旭凤许是真的碍于承诺，也当真认为凶手并非应该使不出琉璃净火的穗禾。而天帝却是另一番打算。在水神风神几人这样信誓旦旦的情形之下，其实天帝也有几分相信祸首便是穗禾，但他仍记得那一晚那股强大而陌生的力量。他原本就对水神颇多猜疑防备，这一回辰星身上爆发的力量他也总担心并非偶然。天后已被打入牢狱，旭凤和鸟族一方势力已大减，若此时真的让水神他们对穗禾定罪灭杀，鸟族一方便易被水神这边的水族一方压得不可翻身，这绝不是他想要见到的。润玉这一边，已有水神和花界的支持，旭凤身后的鸟族断不可弃，穗禾，他不能不保。

　　至于润玉与辰星的婚约，他却要再斟酌一番……那辰星身上的力量这样不凡，他怕掌控不住，也怕真与润玉成婚后，连润玉也会一道变得脱离掌控……

　　好在，那辰星已奄奄一息，不知可能挺得过来。若她挺不过来……也是好事。

　　只是润玉，对那辰星竟然这样上心看重，儿女情长，着实令他失望。也正因此，这辰星在他眼中，更是留不得的。

　　穗禾在天帝的袒护之下安然无恙，即便润玉数次提出穗禾的琉璃净火可能出自毗娑牢狱中的废天后，天帝也置若罔闻，毗娑牢狱中的荼姚更是除了天帝本人再无一人可入内探望询问。

　　天帝的作为，让水神一家怒至极致，也令润玉……

　　不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取代那个位置，原来，他连替她报仇惩戒凶手的能力都没有。

　　水神一家一怒之下毁了天界的洛湘府，誓言一日不得公道便一日不再踏入天界半步，一道回了花界。水族在此事之后，纷纷有了动作，渐渐不再听天界召唤。

　　鸟族正式与水族和花界对立，两大主要食物来源纷纷断了鸟族的供给，若无天帝开放粮仓接济，早已饿殍遍地。

　　润玉与鸟族隐雀长老的联系越发紧密起来，花界和水族暗中向隐雀提供粮草，长芳主等人纷纷配合，水神也从不阻止。穗禾如今的族长地位全靠天帝和火神旭凤撑腰，全靠天帝施舍的粮仓粮食为济，却不知暗地里已有大半的族中长老同隐雀联合，用花界水族暗中提供的粮草训练私兵。若不是天帝强压，穗禾的族长地位早就不保，可也正是天帝的强压，反倒另鸟族族中的不满之情更甚。穗禾毕竟不是荼姚，没有荼姚狠辣果决的手段，也丝毫不敢露出一丝超人的修为，在鸟族过得越发艰难，身边甚至已经没有一个自己的亲信，只得长居天界，全赖天帝庇佑，却不知她这番毫无作为的无能样子令指望她能带领鸟族与水族相抗的天帝更是失望。

　　三年，发生了许多事，天界局势早已大改。

　　水神风神与花界，对润玉的支持已经放在明面之上，润玉也一改往日温润低调，作风凌厉却稳妥起来，在天界已经颇有势力和威名，天帝几次暗中打压，明面上却仍是一副关爱儿子的慈祥父亲模样。

　　辰星出事后不出一年，毗娑牢狱中的废天后荼姚，在一次天帝的探望之后传出死讯。她的死讯很是隐晦，天帝压下了所有消息只公布她身陨，事后也没有丝毫替她办丧礼，或者追尊位的意图，不论当时的旭凤如何跪地苦求，甚至没有让旭凤去看荼姚一眼。

　　当日，毗娑牢狱滔天烈火，剧烈震荡几乎坍塌。废天后身陨，什么都没有留下。天帝不知为何大怒，压下消息不许任何人追查。

　　消息传来，身在璇玑宫的润玉祭拜过簌离后，离开天界前往花界，在她的床榻边上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轻轻地告诉她。

　　可惜，她没有能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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