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为情

经历过先前的错愕，小鹰慢慢回过神来，斟酌着将要出口的回答。

约莫是想了一会儿后，她说：

『因为没有喜欢我的人、所以我也不可能有喜欢的人。』

她口中的“人”是指人类。

世上的感情都是相互的。

既然不被人类喜欢、那为什么非得喜欢人类不可？

今日以前，小鹰从没设想过喜欢上人类的那种未来。

『为什么没有人喜欢小鹰？』

有此疑问的时候，王才十三岁。

他抬手抓着被水液侵得湿润的头发，指根每每搓动几下，那头刚洗好的头发便又会变得杂乱。

『这很奇怪啊！明明小鹰那么漂亮，相比不怎么下山的大伙儿，和人类打交道的次数也很多，怎么就遇不到喜欢你的人？』

『不奇怪呀。我是魔族、对方是人类，怎么可能会有人类喜欢上魔族？』

『谁规定的？凭什么人类和魔族就产生不了交际？』

『你问谁做出来的规定......』

小鹰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哪怕她活了很多年，有时却会如同刚才那样，被一个十三岁小孩的只言片语给难住。

正如许多被难住的年长者，小鹰苦苦冥想却不得答案；

时间化为流沙而过，在长久的等待过后，她终是将解释推诿给一个定律：

『人类不可能喜欢上魔族，从古至今一直是这样的。』

这样的回答，能否说服小鹰自身？

不好说，因为小鹰甚至不够了解自己的内心。

『人不会喜欢魔，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过去的人都是些呆子和傻瓜，我才不会像他们似的。』

王并未转头。

可那从言语当中透出来的气势，却好似是他回过身来，以平视的目光看向小鹰。

他的头进一步仰高，水珠顺着湿漉的垂发化为十几颗晶莹、坠下后“吧嗒”溅在地上，落地有声：

『过去没有的事情，自我以后就有了。没有人喜欢小鹰，可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脚下的水流便汇聚成洼；

比那轻巧水落之声，更为响亮入耳的动静，乃是那句无心的认真表白。

王在说话时，一双眼眸内的光芒陡盛。

在他“突然袭击”之后，背后那位少女也是身子一颤。

由于角度的关系，王注意不到小鹰的反应，察觉不到对方自心底蔓延开来的暖意。

在这世上有些感情，并非在朝夕内便能形成，而非得借由经年累月的相伴，才可能铭刻于心的深处。

在时间方面，小鹰早已和王共度过漫长的时间，相互之间对于彼此、早已形成一种依赖感。

此刻以前，小鹰尚且无法断定：

那种依赖感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毕竟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就好像生长于雪国的鸟儿，挣扎着翅膀忽地来到春暖花开之处，浑身都开始沉醉入其中！

在对方将“喜欢”二字讲出口后，小鹰忽然觉得能够理解：

实际上，她的确有喜欢的人。

喜欢上对方的时间，她自己也说不好，就连回忆起过往的点滴，头脑中亦会传来阵阵恍惚。

若要问是从何时察觉到，那么答案只可能是：

从对方亲口提到她的那一刻起！

这一幕乃是有关过往的碎片，只因当事者的一次恍然分神、而于记忆深处再度浮现。

在思绪遭到打断时，少女将那双目光转回身前。

她见到飞龙被挡住攻势后的愤怒，闻听起那震荡山海的咆哮。

吼！

龙吼之音轰鸣，冲击在少女的心头；

她双翼之末的白色羽毛渐渐破碎，反而露出一抹生动的殷红，美得摄人心魄。

刹那的追忆已然破灭，接下来，她则要继续那非死不休的血战。

血迹斑斑的翅膀温度冰凉，其顶端却有着熊熊大火蜿蜒而上，顺着羽上纹路，“哧哧”地燃烧而出。

因灌注其中的庞大魔力，而咻然烧起的片片羽毛，化为席卷往某个方向的火焰，剧烈地笼盖过去。

飞龙只觉得体表覆盖的鳞片疼痛欲裂，赤红的光影从他双目前方炸开；

万蚁噬心般的痛感，顷刻咬噬起它的身心骨骼，令得那份痛苦的感觉难以自制。

吼吼吼！

山脚之下，龙的身影挣扎不断。

它逐渐裂开的利爪，破开了身下的地面，震得碎石尘埃飞舞不止。

自然生长的走兽，即使留有一两只逗留于此，也早在那可怕的怒吼中四下逃窜，不留下些许痕迹。

这片并不算大的天与地当中，唯有一道身影不曾后退；

她纵然因伤势而低沉身子，凛冽的战意却不见穷尽；

眼眸转动环顾四方，娇声的轻笑回荡而起，影响了这一方战场、摇曳着风中枯叶：

『这是那个人创造的家园，人也好龙也罢，岂能任凭你们擅自乱来？』

组合成阵的大批羽毛呼啸降下，在落于龙鳞表面的时刻纷纷爆开；

持续的炸响伴随着暴戾过后的哀鸣，鳞甲崩裂碎开间，硕大的龙影竟是首次倒退往后方。

决定已久的胜负，居然在历经漫长的拉锯之后，第一次有了颠覆的迹象。

飞龙渐显狼狈，血染的瞳孔难得涌现出丝丝惧意，无比凝重的注视向前方。

在那里，缔造出又一个奇迹的少女，至此双腿无法再前进尺寸。

在拼命行为结束的如今，只剩无尽无止的惋惜。

当少女垂头发出叹息之际，她的体力真正地损耗殆尽；

就算要接着燃烧生命，她的肢体也无法活动毫厘；

苍白的手臂与腿，就此定格在原地。

少女仍保留有意识，然而她的竭尽全力，不得已地要到此为止了！

天地间浩荡的风卷之声，从注意到的瞬间便忽地止住；

遥远处攸关士兵的喊杀声，此时终于淡去。

少女于眼前血色的的世界里，见不到任何外在之物；

但在她的眸子内部，始终有团微弱的光在燃烧。

其实，少女觉得自己早该知道的。

在那时，那个人处于不懂感情的年龄，所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不能太过当真；

虽然直到长大后，那个人的想法也没变，依然会对自己说“喜欢”；

但在很多时候，男孩子口中的那两个字，与女孩子所理解的含义，实际上是根本不同的。

对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少女在这些年来，却都是把那个人的心意，当成是喜欢自己的！

没办法，无论魔族或者人类，女孩子的心思，总归在大体上是相似的；

那就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有权自顾自地曲解话语，只要自己是喜欢对方的......

吼吼吼吼吼吼吼！

那头龙察觉到了对手的虚弱，当即便探出缩回不久的尖爪，朝着目标飞扑而至。

在暴虐将要靠近向自身的眨眼间，少女专注地想过：

生来就会飞翔又能如何？

到头来这整整十年间，自己何曾能飞离那个人的身边？

明明没有一个用于限制自由的笼子，可是为什么，自己始终不能飞到其它的地方去？

这一时的这一刻，她感觉好像多少理解了这个答案......

咻！

爪子猛拍而下，将下方渺小的身影击飞向半空，勾起的血色涟漪呈现弧形往上升去。

她刚刚返回地上，半个身体便被有力的龙爪按住；

残破龙鳞之下的筋骨发力时，一口鲜血涌上少女喉头，流出那好看的嘴角。

在生命的光芒遭到扑灭前，她忽然挤出不成声的笑声，微笑间骤然想明白了什么。

“笼子”其实一直都在，那是早在五年前的那天：

『你用区区的两个字，就将看不见的笼子编织在我身边了......不过幸好，我从来都是自愿待在笼子里面的！』

那颗冰冷心脏的跳动，在稍不留神的片刻，猝然又加速了几分。

到底是为什么呢？

少女感到纳罕，不理解在濒死之际，莫名感受到一如五年前那股温暖的缘由。

好像有什么正在快速靠近，稍纵即来的脚踏声，极不清楚地微弱响起；

如果这还不够，那道喊声能否解答疑惑？

放眼世间仅此一人的叫喊，贯穿风旋突刺而至，声震于九天之上：

『小鹰！』

声随影来，影同光至，长虹一掠地在少女眼前蔓延、旋即化作白光炸裂开来。

迟迟地意识到后，少年发现自身往后方倒退数米，脑袋被搂抱在温暖的怀抱中。

在她看不见的那个地方，飞龙依然维持用爪扣住地面的姿势，只不过爪下的猎物已然不在；

须臾间，舒展开来的龙爪的根部，有着一道细线呈环形切开；

当红色的雾气从其中喷洒出来，那只龙爪便与后肢彻底分开、被斩落得毫无瑕疵。

凄厉的龙鸣深刻响起，但赶来的少年无从听见，少女就更没注意到。

“活着”便是所谓的“循环”！

十年前，幼小的孩子仰躺在柔软的膝枕上；

十年后，汗水淋漓的脑袋，压在那双弓起的大腿表面。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流泪时，表情还能如同平常那样的人；

对照往昔的记忆，此次她眼中所见的奇怪家伙，仍是那一位、仍是同一个人。

『小鹰，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少女在意识消散前，深深地为少年的态度感到疑惑。

相伴以来，少女只对一个判断充满信心，那就是在刚刚，就立即明白那个人错了。

他从来没有来迟，因为她也从未走远；

虽然没能成为那种关系，可多少年来，两道身影之间---要么就是我先看见你，要么你先找到我。

是的，从来不曾变过。

等候许久的凤目总算闭拢，修长的睫毛轻轻停止了颤动；

最终，有着一小颗白色的宝石顺着脸颊滑落，在那地面上碎裂开来、灿烂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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