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鹿肉、少年、记叙者

当我醒来时，就算意识还有点模糊。但是眼前的景象让我勉强撑着打起了精神。那是坐在火堆旁，烤着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肉的少年。他面无表情地靠在背后的石头上，只是偶尔翻动着烤肉，或是偶尔眨一下眼睛。

而他的装束看起来应该是反抗阵线的军官。不过让我在意的是他的身材明显并不高大，甚至说有点瘦小。穿着的黑色紧身衣制服也是定做的小一号的那种。

还有另一个我在意的点是反抗阵线的军官和士兵为了方便和魔物以及墙外的魔兽作战，头发剪的还是比较短。不过眼前的少年头发作为男性而言甚至是有些长的。但是少年旁边放着一柄东洋刀和一把长枪以及绑在腿边的匕首让我明白他确实是军人。如果不是军人，那么持有这些真正意义上的武器足够他死十次了。

周围是一片森林，树大多是铁桦，南部要塞地下埋藏着丰富的铁矿与铜矿以至于甚至这里的树木的表皮都含有相当量的铁。但就算这样离我们村子最近的铁桦林至少也得有三十公里。

秋天的风偶尔经过这里，让树叶唱歌，或卷起火舌。

我的腿上还盖着一块布，可能是怕我着凉吧。

空气微微有些湿润，看空气的湿度与温度应该是晚上8点左右。

“醒了吗，稍微吃点东西填一下肚子吧。”少年开口说，然后拿起放在他腿边的匕首撕下一块肉扔向我怀里。想必他已经察觉到我醒了吧。

“嗯。”我打算起身坐到少年身边。

可是我打算移动身体时，双腿完全用不上力，像是感觉不到它们存在一样。

怎么会？难道？

我猛地掀开覆盖在我腿上的布。

“被巨魔一口咬下去，我也只能勉强救下你的命。”少年用有些自责的语气像是告诉我我为什么失去了双腿。

嗯，空荡荡的。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本来应该笔直的双腿处，如今空荡荡的。

“抱歉。”过了一会，少年又吐出这个词。

望着着火堆的少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其实我想他应该也很难受吧，他是把那份责任，都算在了自己身上了吧。

稍微想起来了。

今天一早，村子就收到了一批魔物要迁徙路过我们那边的消息。这消息很不及时，防线内这种大规模的魔物很少出现，更何况还是大规模的迁徙。因此直到它们距离我们只有两公里的时候我们才知晓。

可是刚收到消息没有多久，两百头魔物就已经到达了村外。村子里面的人用简单的弓箭和尖木桩篱笆墙抵挡了第一波魔物的进攻。但是很快，跟在后面来的，是一只四米高的巨魔。

那只巨魔冲碎了尖木桩，撕开了篱笆墙，然后爬上了三米高的村子外墙，随手抓起了一个昨天还和我聊过天的男人然后一口从腰咬下去，血溅到了墙下的我的脸上。我感觉到热和湿却闻不到那股血的腥味，因为周围魔物的恶臭和尸体的气味让我已经开始麻痹自己的嗅觉。

还有人没有撤离！

不只是不战斗的男人们，甚至连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没有撤离完。我这样想着并且我知道，如果不吸引走这只巨魔，还在这的所有人都会死。

旁边面目全非已经分辨不出来是谁的尸体上还握着一柄断了的剑，我顾不上那么多，我不去做的话他们也不会去做，谁都想活下去，但不是谁都想为了别活下去而牺牲自己。我从尸体手上拔下断剑然后爬上墙狠狠地扎在巨魔的脚上。

果然，巨魔被激怒了。没有去管其他的人，拔起断剑吼叫着向我冲来。

尽量试着把巨魔往建筑多但是人又少的木材作坊那边引吧，我这样想。

但事实就是那样，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我躲在木材作坊准备用废旧的机器压住它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我，并且就如捉住小鸡一样轻松地一把捏住了我。

之后我只迷迷糊糊记得，被巨魔捏着头的感觉真的难受，它准备从脚吞着把我吃到只剩下脑袋。果然和斯库拉的书里面一样啊，巨魔不喜欢吃生物的头部，但是幼年巨魔却很喜欢。

然后巨魔刚咬下第一口，我就看见了满天的血雨和在血雨中绽放的黑色花朵。

现在想来，当时估计是迷糊了，把眼前的少年错认成了少女般美丽的花朵。

因为我很清楚，从巨魔口中救了我人，就是眼前的少年。

“不过那个村子里面大部分的人都平安无事，这多亏了你。”少年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我。“如果没有你吸引那只为首的大型巨魔，估计那时候还留在村子里的人应该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是吗？”

“是的，我帮你完成了后面的事情。虽然……确实有一部分人没有就救下来。”

火堆向空中飘出一点点火星而后又在空中消失，柴火发出了噼啪的声音。看着有点落寞的少年，我竟然产生了想要反过来去安慰他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我拿起烤肉轻轻咬下去吃了一口。嗯，是现在已经不多见的鹿肉，我上一次吃鹿肉还是先王在位的时候呢，现在伪王继位都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卡兰，卡兰·洛伊特。”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的提问。然后他把头转向我问道“你呢？”

“真……伊萨卡·真。”

“很有趣的名字。”少年也撕下一块鹿肉。“现在这种鹿可很罕见了，别说我了，估计王都的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得有个好几年没有吃过到鹿肉了吧。居然运气这么好，在那群魔物的粮仓中发现了一头还算完整的幼鹿。”

“魔物的……粮仓？”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就算是魔物，那种程度的大规模迁徙，也肯定是要带食物的。人类也好野兽也好，甚至是死去的同伴也好，都会被当做食物储藏起来。”

“死去的同伴也会被……”刚吃下的鹿肉似乎正在想要在喉咙里翻腾，我难以下咽。不，甚至我该说我觉得恶心。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那种程度还好啦，只是死去的人类和野兽还有魔物被放在一起，里面还有会一些低级魔术的魔物制作的冰块防止腐烂。而且就算是人类在极端情况下不也是会以人类自己为食吗？”少年很平静地说着，似乎在说亲眼见过比“那种程度”还要恶心的场景。

他说的没错，想要活下去，想要生存下去，有的时候真的很痛苦。

“呐，真。要不要到我们的军队来？”

“所以在没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就带我离开了我们村子？”

我想到了村长，我的养父。那个男人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但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又会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但是时间不够我去找了。我回到南部要塞就没法再找我需要的人了。”

“难道说连我这种残废也可以吗？”

在双腿没有断掉之前，我或许会接的邀请吧，毕竟加入军队可以不用缴纳高额的税务，而且如果能混到军官的话，后半生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就算是死了，也好过在防线里面某些时候生不如死。

当然，死亡伴随着高风险的战斗。

参军，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是伴随着尸山血海的。每年十三个城市的军队招收的人和死亡的人几乎是相等的。而且每年还都扩招。

换言之，死亡的士兵在逐年增加，而且这个增加的量是恐怖的。

再换言之，无论多少士兵，都会死在防线外的魔兽手上。

“没问题的，区区义肢我的那群跟班也还是有人做得出来的，更别提南部地区还有人偶师家族的人在。”卡兰丝毫不在意残废的事情。

“但是啊，我这种残废进到军队里面可以做些什么呢，浪费军粮吗？”我自嘲着向他打趣。

“我需要一个辅佐官，啊不对，应该说是记叙者吧。”少年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是显然他也不清楚他需要的人该如何称呼。

“记叙者？”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我重复他的话，同时也咽下了嘴中的鹿肉。谈话让恶心的感觉得到了舒缓，虽说烤鹿肉略微有点焦了，但是至少还能吃。

“或许这样做呢，我和你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牺牲品。但是我希望，我的故事或者有些人的故事，有人能记录下来。”

卡兰在我面前露出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表情，有些哀伤，有些无奈，却又期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火一点没有变小，黑色的紧身衣制服在夜空下发出淡淡的紫光，少年眼神依旧很无奈而哀伤，但是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那是一个真挚的邀请。

他是什么政治的牺牲品吗？或者说是高层的傀儡吗？这些我不知道，只是我想任何人看到了他那时的表情，都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这个表情，决定了我的一生。也决定了他以后，会多了一个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为什么是我来记录你的事情？”

“很巧合，我今天正好路过这座村子，不然的话你们就要被屠村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命运的话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少年意外的有着喜欢打趣的一面。然后扔过来一片银色的东西。“好看吧，我来这边救了你也是命运的安排。不然也不会发现这个。”

我接住，并不是银币。而是某种生物的鳞片。

“还给你，又不能当钱用。”我扔了回去。

这时候火堆又是噼啪一声，火堆里面应该是被他放入了一些老竹子吧，老竹子才会噼啪响，新竹大多闷响。

卡兰闷闷不乐收起鳞片。可能是他打算高谈阔论然后被我打断了吧。于是算不上赔礼道歉的，这次我开了口：“所以你这个南部要塞的军官为什么要来距离南部要塞近百公里远的地方呢？就算是收到我们那边的消息，至少得半天才能到。还是说你所谓的找人？”

“我又不是南部要塞的人，我是从王都来的，来南部要塞赴任。我这一路上能找到的人只有你能够帮我完成我需要的东西。”他又掏出了那枚银色的鳞片仔细端详着。“真是愚昧啊你，见到这东西都不害怕。”笑笑然后再次收起来。并不打算继续讲鳞片的事情。

柴火又是“噼啪”一声。

卡兰打算把我背回了南部要塞的军营，很难想象他一个一米六七的人背着我这个失去双腿前一米七五的成年男人已经走了十几公里还甚至没有喘粗气。

“喂，别抱怨我哦，要不是机动人形的魔力用光了，一会就能到。本来魔力够用的，但是今天已经背着你走了一天了。”

“卡兰你很厉害啊，背着我走了这么久一点没有喘粗气呢。”

山路并不好走，而且主军区不知道还要多久。

不过说实话，一个正常人在山里连续走了十几公里不休息已经是很厉害了，他背着我还能如履平地实在是让人不得不赞叹。

“别小看冲锋队出生的人啊。”卡兰语气中带着些许骄傲。“我们每次大规模和魔物作战全是打在最前面，而且很多时候机动调遣的都是我们，在战场上我们冲锋队的人可以说是战斗时间最长的。别看我这样，体力可是能够和之前打到的巨魔单纯耗上一天的！”

然后卡兰向我说着他骄傲的过去。

十五岁就被父亲送到军区来，然后没有接收一点基础知识直接被塞进了冲锋队。加入军队第一天就是初战：围剿一只6米左右的地龙，而当时小队成员几乎全部丧生。那些优秀的战士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越优秀就死的越早。祖先的睿智这样告诉我们。

“那只地龙像发了疯一样，当时把我同队的搭档一下从腰咬成两半。”

之后那只地龙被谁杀死了没有人清楚，小队活下来的其他两人都说当时昏了过去。只是在地龙的尸体上，人们发现了一柄不知道看起来是由什么生物骨头制作成的长枪。

“真是……如果知道是谁的话，我也好向他道谢啊，也好把那柄枪还给他。”

卡兰后来就拿着那柄枪做武器，一路拿着它屠杀了无数的魔物。现在我正拿着它和一柄东洋刀——卡兰的武器，感受着它们的冰冷。

“不过那柄枪真的好用呢，就像有生命一样。三个月前的岩石龙讨伐战你知道吗？”卡兰继续述说这他的过去。

“知道一点，据说那是十年来南部地区最大的讨伐战役了。”

“……可以这么说吧……当时我是中队康斯特莱星的队长。那时候他们准备用附了魔的锁链先困住那只岩石龙，但是他们没想到那是一只龙种血统比例极高的亚种魔兽。”这时候卡兰的语气已经变得很严肃，像是告诉我那是怎样艰难的战役。

“龙种是所有魔兽中最顶尖的存在，我们知道两只最最顶尖的龙，一只在守护着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一只带来了这个残酷的时代。那只岩石龙有着其中某一只的血统。所以那种就算是附魔很高的锁链也是无用的。”

卡兰很停下来脚步，看起来这时候他似乎终于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下吧，这片森林还有一段路才能出去。”然后他把我放靠在树边，从怀里掏出包裹着的刚刚的烤肉。“要吃吗？”

我把他的长枪和刀放在旁边，然后接过烤肉，他也掏出出另一块出来。然后他坐下，和我接着聊他的过去。

“刚才说到哪了？”

“锁链没有用。”我回答。

“哦对，锁链没有用。但是布置锁链的人当时起码还有二十人在那只岩石龙的周围。岩石龙体积很大，算上尾巴差不多有二十米，锁链基本上完全是一点做用没有，只能说牵制一下。然后……那二十人全部死亡，成为了龙的点心。”

“然后上面那群人就害怕了，他们不是害怕那只龙会杀死多少人，而是害怕他们为了讨伐岩石龙收了这么多税却一无所获要被骂。果然是领主们的丑恶嘴脸。”卡兰抱怨。

“所以我就跑了过去，只能由我跑过去，先是用我父亲留给我的东洋刀狠狠对它前爪就是一段猛劈，当时血溅了我一身，就像新鲜的番茄被一下子挤爆那样。”

卡兰咬下一口肉，咀嚼着望着我。又望了望手中的烤肉，打趣道：“也许我该来点番茄酱。”

我也望着他，凉了的烤肉其实并不好吃，但是和他相处的时候，感觉连凉了的烤肉也变得十分美味。

“我又砍断了它的一条后肢的小腿，可是那只龙魔兽的血统正让他极速回复，基本上我伤到他什么地方下一秒就又恢复好了。”

“龙生气地用前爪扑向我，他巨大的身体行动起来并不灵活。但是我根本没有办法躲开，那是龙种血统的魔兽特有的权能。然后我就被啪地扇到了龙身后的岩石上。父亲给我的东洋刀也掉落在十几米远的地方。”

“不过就在这时，之前我提到的那柄长枪突然飞到我手里，明明之前我为了近战方便就没带身边，把他放在一百多米远的小队其他成员手上。不过多亏了那柄枪，后来我才知道那柄枪是由一只血统比那只岩石龙还要纯的龙的尸体的骨头制作的。也多亏了那把枪，不然当时我们小队和其他几个联合围剿的队伍估计全部都要成为那只龙的午餐。”

我这时候有点疑问：“不过不是号称最大的讨伐战吗，为什么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也行？”

“领主们敛财的手段多的是，只是换个借口罢了。那群人之后不也借着给那20人抚恤金的名义收了一笔钱吗？”卡兰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讨伐前收一波税，讨伐后收一波抚恤金，真是聪明的政府。每个人只交一个银币，那么多人换到南部要塞的领主手上最起码五万金币，可是到那些人家属手上的，加起来也只有两千金币罢了。

“其实我很少向外人吐露这些的，但是怎么说呢。其实第一眼感觉就觉得你这家伙就像空气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对你说。”

“你的那些战友呢，我是说那些你刚刚提到的康斯特莱星的其他人。他们你也不能说吗？”

我没有反驳也不会去反驳，只是回问了一个问题。因为我之前在村子里，也只是个在木材坊上工的普通人，木材坊关门后自己开了家木匠店也只是能够过过日子，在村民中经常被忽视的存在。不是那种活不下去的，也不是那种可以高枕无忧的。只有我的养父偶尔来看我，也有些人愿意在我工作的时候陪我聊聊天，就像那个死在巨魔下的人。

“他们，我没跟他们说过，现在就算想跟他们说他们也不在身边啊。但是你不一样，我刚刚也说了你就是空气啊，正因为这样，你才是最适合做我的记叙者。”卡兰放下手中的烤肉，取出制服里的小匕首。

“这是一份契约。”

“嗯？”

“没错，我将和你签订一条契约，用我的姓氏作为担保的契约：我不死，你不许死，你活着就是成为我的记叙者，把我的一切记录下来，以后你的名字不再是伊萨卡·真，而是伊萨德拉·真。”

卡兰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指尖，把血点到了我的额头上。

“契约生效。”

血泛出淡淡粉光，淡入进了额头。

“从此以后你就是为了记叙我而存在的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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