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潥河边上的叹息

“......嗯，这句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

这时候，蓉蓉“嫉恶如仇”的发言终于引起了那位一直伫立着看海、对这边不闻不问的少女的注意。

似乎是发言触及到了原则问题，只见女孩回首缓缓看向这边，在寒风下正式与蓉蓉对上目光。

蓉蓉并非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这里为何还会有个女孩”的这种好奇，完全被最初见到昏死过去的父亲时的焦虑担忧的情感给遮盖了过去。

因为光线的不足，对方又站在距离较远的地方，导致蓉蓉在与贺老六的言语交锋时淡忘了她的存在。

少女的突然接话也使得蓉蓉反应过来，意识到现场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并闻言抬头看向那个逐渐走向自己、从阴影中现身的陌生面孔。

由黑衣墨镜那撑伞伺候在旁的少女长着一副只能用端庄、清秀来形容的面孔，即便是在视线昏暗的情况下，蓉蓉也十分能确认那绝对是个容貌出尘的女孩。

身材纤细，属于少有的留有利落的短发也显得很好看的类型。

最大的特征是那套在身上、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遮盖住的长披肩。宛如能裹住全身披风无袖的雨衣一般，只有一双挺拔的玉腿露在外边。

而且真的只是光秃秃的一双腿，别说长裤之类御寒的衣物了，就连丝袜都没裹上的。

那披肩也不见得有多么保暖，看着不禁使人发出“这样真的不会冷吗”的担忧。

雨夜寒意十足，时不时便刮起海风的码头处更是如此，材质看上去就相当高昂的长披肩随着少女柔软的黑发一同在夜风的吹拂下飘荡着。

少女的身高其实远比模特身材的蓉蓉要矮上好几个个头，也就一米六出头的样子，但暴露在外面的一双白腿却是如此的修长，目视着比划一下甚至觉得多半超过了一米，简直快称得上脖子以下全是腿的美名了。

正因如此，其实按身高来分只能归为娇小的少女，看上去却是异常的高挑。

待到走近后，她轻轻推开手下撑的伞，示意对方后退，独自一人与蓉蓉目光相对。

没了形成阴影笼罩的伞，近距离接触之下，蓉蓉终于能完整看清少女的面容。

确实与自己先前视线模糊时得出的结论一下，对方有着不逊于自己在破军见到的任何漂亮女生的颜值，只是从眉间透露出的那股坚毅且正直的神色，让蓉蓉产生了一股很强的违和感。

这种凛然的气质理应出现在诸如警察一类的正派人物身上，可自己现在却在黑道的脸上见到了......虽然少女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是混帮派的。

这或许是个很死板的女生。这是蓉蓉对其产生的第一印象。

少女已经走近到咫尺贴身的距离，居高临下地望着蓉蓉。仅仅是淡然的一瞥，那仿佛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场，陡然让蓉蓉心里敲响了巨大的警钟。

宛如整个人坠入冰窟般，莫名的冷意充斥全身。

这种感觉，只有傍晚时在那间咖啡店遇见那位蓝头发的女侍者时才产生过。

刹那间，先前那种如临大敌的状态又被调动了起来。

只是少女并未在意蓉蓉这种全身紧绷、充满戒备的异状，只见她接着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人。

“怎么谈到现在，还没处理好？”

少女的声线如同气质那般颇有些冷若冰霜。

而瞧见少女靠近，贺老六连同光头强一并微微低头致意的同时，恭敬地后退几步。

“......小姐。”

蓉蓉听到这个称呼直接一惊。

小姐......？也就是说......面前这姑娘是帮派老大的女儿吗？

虽说早就从那份气场看出对方绝非普通人，可实际知晓身份后难免还是惊愕不已。

那刚才自己所说的“坏话”直接传入少女耳中，对方会因此来理找茬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小姐，这事我们正在商量......”

贺老六刚想开口辩解，却被少女抢先打断：“没什么好商量的，让他们按时还钱，还不上就打断腿啊。”

蓉蓉顿时一惊，她从未想到少女的作风居然如此粗暴，简直算是给她来了个当头棒喝。

“不过光是这样可不顶用，对于不愿还债而选择报警的对象，还是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的......恭喜你们，在总债务的账目上又多出了两万的损失。”

冷冽的目光淡然一扫，少女的发言算是给蓉蓉家定了死刑。

“开、开什么————”

然而蓉蓉还没来得及反驳，却被对方低沉却满是威严的声线盖过。

“我才想说妳在开什么玩笑。”

伴随着少女挥手的动作，深蓝色的长披肩也随之摇曳起来，隐约露出下面单薄的衣着。

“妳家欠债，就要还钱，此乃天经地义的事情。抛开所有的外因来讲，妳父亲就是不愿还钱，莫非他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之前被贺老六同样这么指摘过，因此蓉蓉回答起来并没有原先那么心虚：“你们可是放高利贷的小帮会......”

“所以呢？因为是欠‘坏人’的钱，就没有还的必要了？照妳这个逻辑，所有坏人的利益受到损害都是合理的事情？”

少女哈了一下，顿时露出“妳在说什么鬼话”的嫌恶表情。

“啧，谁知道妳们的钱是用何种不光彩的手段赚来的脏钱。”

“事实是，你父亲向我们借了这笔‘肮脏’的钱。真正的好人......会选择向坏人借钱吗？”

明明略微有些扑克脸，可披肩女孩唇枪舌剑的水平竟比贺老六还高出不少。

少女冷哼一声：“所以说别顾左右而言他，我们现在只是单纯的债主和欠债者的关系。错了就是错了，用那种无聊的理由来搪塞你父亲的过失，只能显得妳这个‘好人’也不过如此。”

妳这可是在用实际行动证明，居然还是所谓的“坏人”来得坦荡一些呢。

“......唔。”

蓉蓉下意识低头，少女的一通发言让她无力反驳的同时，还产生了一种自己之前都是在无能狂怒的羞愤感。

分明知道少女说得是歪理，可蓉蓉却想不出该如何否定对方。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事情很简单，记得月底按时还钱就对了。”少女说着一挥披肩，“我们‘狮子组’是讲规矩的，但也不啬于对那些破坏规矩的人行使必要的暴力。”

真是一通很有上位者气场的最后发言。而话音刚落，贺老六与光头强也立即连声附和，后者还谄媚地鼓起掌来。

蓉蓉半蹲在地上，抿着嘴满脸无法接受的神情。

少女自然看得出她还是不服输，准备掀披肩转身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目光跟着落到她身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少女冷峻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淡笑。

“妳这身校服......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妳是破军的学生吧？”

“......有问题吗？”

“没有否认吗？那就有意思了。”

少女的身姿重新定格下来，蓉蓉竟从那对黑色的眸子里看出某种期待的神情。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这样把，既然再怎么发起言语上的攻势都无法让妳心服，那索性就给妳一个机会，就看妳是否能抓住它了。如果用事实来说话，想必妳也就没那么多抱怨了吧。”

“什么......意思？”蓉蓉眉头一皱，不甚理解地望向女孩。

“就是给妳一个能免除债务的机会，省得妳叽叽歪歪那么多。”

或者说，好让妳死得明明白白。

“什————”

“既然是破军的学生，想必身手也不会太差，而且我第一眼也看出了，妳是个挺强的家伙。”

少女说完指指蓉蓉，接着再指向自己。

“于是说，我们在这里打一架吧。妳在我手上每撑过一分钟，我就免除妳家两万块的债务。”

“————？！”闻言蓉蓉下意识捂住嘴，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分明在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她不是很清楚对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提出打架的方法来进行仲裁，该说不愧是黑道的作风吗？蓉蓉隐约觉得，对方的行事风格本质上和破军的学生们似乎没有多大差别，莫非也是哪里的不良少女吗？

而且设置这种明摆着对自己有利过头的条件，退一万步来说，只要自己能与她缠斗到半个小时，自家的债务就足以免除近一半了......如果不是对自己身手有着充足信心的话，经过短短几分钟下来的接触，蓉蓉并不觉得按少女死板的性格而言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放水、饶过自己一回。

最关键的一点是，少女的提议里并没有包括自己被打倒的情况，只说随着撑过去的时间负债便会随之减少。

她从一开始就没将自己会输的情况考虑在内。

那表情，简直是在说，妳在我手下就连半分钟也撑不到。

蓉蓉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天上掉馅饼了......妳是想这么说吧？”

看着蓉蓉起先惊喜后又陷入沉思的模样，少女面无表情地歪头。

“当然了，输掉肯定也有相应的惩罚。如果妳一上来就输了，那不好意思，债务的数额照旧，此外期限我要提前一周。怎样？赌不赌？”

撇撇嘴，少女眸子里那份玩味的情绪愈加浓厚了。

加之闻言后一旁的贺老六几人满脸无所谓、甚至带有期待看戏的表情，蓉蓉便理解到这所谓的“机会”，或许根本没自己想象中来得简单。

毕竟第一照面时从少女身上感受到的那份足以令人窒息的威压，可是货真价实的。

“怎么？没胆子来吗？”见到蓉蓉犹豫不决的模样，女孩微微眯紧了眼睛，“我是无所谓啦，只是希望到时候别无理取闹，说没给妳机会。”

这是典型的激将法，对于现在的蓉蓉而言却是相当奏效。

“再不回答就视为妳放弃了哟，我们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蓉蓉咬紧嘴唇，口中泄出了懊恼的声音，拇指关节被摁得发白的她正处在激烈的心理交战中。

该怎么做才好？面前的少女实力超群，是板上钉的事，可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只要自己能撑过半个小时，不，哪怕是区区十分钟，对于负债累累的自家而言都是莫大的帮助。

危机与机遇并存，在不借助任何外力情况下，这是自己唯一能挽救的机会了。

所以怎么可以放过！？

在好一阵天人交战过后，蓉蓉最终愤然抬起了头，握紧了双拳，翡翠的眼眸笔直地注视眼前的披肩少女。

决定了，无论怎样......自己一定要打倒她！

抱着这样的决意，蓉蓉将父亲放下后，重新缓缓起身。

“不错的眼神......那我就擅自认为，妳同意这个交易了。”

少女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接着轻挥动左手，示意贺老六等人后退至一旁。

而当偌大的集装箱码头、一片冷雨中只剩下对峙的二人后，披肩少女身上传来的气场很明显发生了质变。

硬要形容的话即是开闸的水库，狮王般的威势宛如浩荡的洪水奔腾着扑面袭来。仿佛是沉睡的猛兽苏醒了，少女此前一味在压抑自己的气息。

蓉蓉下意识用半只胳膊阻挡，回过神之际竟发现自己已经后退了半步。

果真不是随便就能应对的怪物，蓉蓉再次吞咽了一下喉咙，调动起全身的器官来感知对方的气息，聚精会神观察着对方的动作，试图分析出攻击的轨迹。

肾上腺素被大量分泌出来，能很明确感受到心跳加快的速度是平时的数倍。

这种体验只有在数年前的搏击赛决赛时经历过，那种浑然忘我的集中感与强烈的“武者震”......但很显然，面前娇柔的少女的强度，不是那棕熊般的毛妹能够媲美的。

冷静下来，蓉蓉，决不能看漏任何一个动作，保持平常心，我......要赢。

而蓉蓉的高度戒备最终换来了少女的一阵歪头淡笑：“那么......我可以开始了吗？”

蓉蓉没有回话，但她缓缓将双手握成拳架在胸前的预备姿势，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少女当即心领神会，姿势也是第一次发生了变化，将右腿微微向前踏出一步。

“那么，希望妳能多撑一会吧......”

要来了————！

刹那间，少女动了，宛若瞬间消失般，她的身姿仿若从视线中整个抹消。

少女在此刻化为死神，没人能预测到下一秒她会从何处发起攻势。

好快的速度！

但蓉蓉没有动摇。

不要怕！还是能看到到残影的，用心去感受，蓉蓉也于此刻以首次以最快的速度达到忘我的境界。

一幕夜雨中，不断有残影来回交错着。

能看到的，没什么好怕的，能够跟上这份速度，我能看......到......？

十分突兀的，整个视野忽然间颠倒了。

还未来得及理解发生了什么，额前便传来了与地面碰撞的钝痛感。冰冷的触感刺激 着右半边的侧脸，雨水沿着脸颊滑落。

————原来自己倒在了落雨的地面上。

当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原本那对茫然睁大的双眼刹那间重新聚焦。背后冷汗层流，没时间思考自己为何会被突然击倒了，倘若再不及时起身，一切都完了。

但奈何蓉蓉终归还是慢了一拍，刚起身到一半的她在抬头的瞬间，某个尖锐的物体便已然抵在额前。

“————将军。”

片刻后，披肩少女语调淡漠的声音响起。

蓉蓉凝神一看，对方依旧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半抬起右腿用鞋跟踩在自己额头上。

这时候蓉蓉才留意到，少女双脚上穿着一对金属制的高跟鞋，而鞋跟则是锋利得足以成为杀人的凶器。

而如今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那冰冷的视线仿佛在说明如果再都动一下就立即结果了妳。

在被人逼到绝路、速度还明显不如对方的情况想绝地反杀，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如少女所言，自己被将军了。

“......我输了。”

蓉蓉懊恼地低下了头，她意识到再怎么不愿承认，胜负已定，再怎么挣扎也只会显得自己的可笑与气量狭小。

虽然打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对方强得可怕，可居然连一招都撑不了，这就着实出乎了蓉蓉的预料......是自己退步太多了吗？还是说自己一直都是井底之蛙，为区区冠军的名号沾沾自喜。

但无论是哪种，总之一切已成定局。

而似乎很欣赏她这种干脆认输的态度，少女在移开名为“凶器”的高跟鞋后，淡淡丢下一句“妳也是个可敬的对手”。

“那么，参照约定......就麻烦你们在新增两万元的基础上，提前一周还钱了啊。”

她无暇理会、也没这个兴趣知晓蓉蓉此刻抱有什么程度的懊恼之情，就这么在转身离开的同时，下达了对蓉蓉一家的最终宣判。

然后，远处是仿佛结束一场闹剧般离去的名为“狮子组”的帮派，脚边就是昏迷不醒的父亲，少女就这样如同落水狗般，狼狈地独自沐浴在笼罩全城的雨中，独自品味着

难以言喻的，名为绝望的苦闷之情。

而在前方，披肩少女还未走出多远，在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道撑着伞、一副侍者打扮的高挑身影的出现让少女有些猝不及防，贺老六等人下意识想上前护驾，却被她及时伸手阻拦下。

轻呵了一声“退后”，望着那在夜风吹拂下剧烈打着摆子的墨蓝色的长马尾，对于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披肩少女不禁眯紧了眸子，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

“原来是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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