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说人要是老了,面皮子就会变得松松垮垮的,到时候甭管是笑还是哭,都会觉得脸上粘了好些个面团那般,笑也瘆人哭也瘆人。
只有那双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会散着精光的,若是那些真正心底里硬如金石的人,或者是一口浩然气养身十多年,双眼里的精光,真真是越老越旺盛。
宋氏有些时候经常会这么说自个:也活过了花甲之年,该享福享福,该受苦受苦,该得罪人就得罪人,该讨好人就讨好人,总而言之宋氏的意思就是将天底下所有的福所有的苦尝也尝了吐也吐了,这个时候寿终正寝,应该是最好的日子了。
可能是那个时候的北方女人的通病吧,皇甫遥想起来南下剿灭张士朝的日子,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来到过江南,而他前一脚刚刚踏入江南的烟雨里时,他才明白这烟雨两字,说的不是江南昼夜天气,而是说的江南女人。
江南女人柔啊。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皇甫遥先前从平南山上听到这首诗时,正值那陆先生已经死了十年,而后半段诗句皇甫遥东打听西打听竟然再也打听不出半句剩下的话来,后来也就装模作样的说一句罢了,可这想去江南看看江南女人的心思,便从心头上扎了根。
江南女人像烟雨,清杯淡酒却能让人熏熏欲醉,年头时节春日少,更不要提那春日时节的千金良宵,皇甫遥居然就这么做了自己这辈子后悔的事儿:就在某一间鼎鼎大名的青楼里窝了十五天之久,直到宋氏找上门来,操着扫帚疙瘩大声叫骂,若不是太祖皇帝与文武百官还要再半个月才能临于金陵城外,恐怕他国公爷这些个糗事就要弄得“一夜风雨满城皆知了”
不是宋氏太过刁蛮,甚至说是雌威雄伏这种话,那些年岁里能安人无恙从北国活下来的女人,心头都是真真的坚如金石,皇甫遥还记着,宋氏自从家父家母暴死荒野之外后,十余年再无一滴眼泪落下来过,直到轻语出嫁巩贵芳的那一夜里,皇甫遥起夜的时候却看见与自己相濡以沫的老妻坐在屋外,只穿着轻薄的单衣,她变得有些胖,却再也没变白过。
相濡以沫.....多好的四个字,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宋氏从当初那个宁死不从变为如今暗暗在夜里独自哭泣的老妻,也只是在青楼外,那个手持扫帚疙瘩叮叮当当敲青楼招牌的女人,累弯了腰,累粗了手,皇甫遥转过头来,却不忍再去看那个女人一眼,身旁的美人不晓得为何这个大金主突然就如此变得闷声了,她那双稚嫩葱白的双手轻轻的搭在皇甫遥的后背上,柔滑的指肚还刻意在皇甫遥粗糙的后背上挑逗般的滑动着。
皇甫遥抬起头,就看见美人我见犹怜的眸子,而自家老妻的身子早是干瘪了下来,他突然站起身,略有些莽撞不雅的推开身上**的美人,也不顾她带着惊慌的声音,将自己凌乱一床的衣服一件件穿起,到后来还是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问道:“你还要多少钱才能赎身?”
美人却没这一句问的呆愣了些许,也不知在貌似呆愣的面容里那转动的双眸到底是想些什么,只是半晌,才低声说道:“也就需要个四五百两银子吧.....”
皇甫遥也不多说,随手抓出一卷银票就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一把推开大门,大步流星般的朝着大门口走去。
而此时的门口正是热闹的不行,宋氏好歹是他皇甫遥的正妻,虽说是个不习武的女人,可那个年代的北国女人手腕上都少不了来几道疤,两三个龟公常年浸淫在如此脂粉香气暗销魂的青楼里,身子骨也就只有每日挑挑水扫扫地的力气了,就被宋氏用扫帚疙瘩打的满地找牙,而一旁的老鸨终究是怕这么闹下去坏了青楼的名声,也仗着自己腰肥体壮,随手抓来一杆子拖把跟宋氏缠斗起来,这一来二去,等到皇甫遥连跑带滚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大门口早就变成了武斗行,宋氏一人单挑一个老鸨俩龟公,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可就等着皇甫遥刚刚挤开围观的人群的时候,宋氏偏偏一眼就瞅见了他,这么一愣神,也让那一只被压着打的老鸨找到了可乘之机,操起拖把就朝着宋氏的脑袋抡去。
可那一声闷响,拖把正砸在皇甫遥的肩头上,宋氏正巧着被皇甫遥抱在怀里,好似蒙了神一般,一句话都不说。
一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抱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皇甫遥刚想着挤开人群,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可老鸨偏偏没眼力价的叫了起来,一边吵叫着一边让皇甫遥赔钱息事,还叫嚣着说不赔钱就找府尹去要判皇甫遥和宋氏的劳役,要送他们去北国边陲跟傻狍子作伴去。
期初皇甫遥是没想着去理这个老鸨的,可是老鸨实在是吵叫着不停,还拽住了皇甫遥的衣服不让他走,皇甫遥本来就急急忙忙下楼,衣服都没有系紧,险些就让老鸨将衣服都拽掉了去,皇甫遥一时着急,腾出手来,单手就将那拖把杆子撅成两半,然后照着老鸨的脑门子就是一下,这皇甫遥的力气可跟宋氏完全不一样,这一下就如同开场前的一声铜锣,顿时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皇甫遥就这样,一棍子敲晕了老鸨,也不顾自己身上的脂粉味,抱着宋氏就是一路小跑,直到挤出了人群,挤进了人影稀少的小巷口,这才将宋氏放到地上,他瞧见宋氏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满脸皱纹,还有灰白相间却依旧梳洗整齐的长发,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宋氏手上拽走扫帚疙瘩,一把扔进旁边的池塘里。
那一宿皇甫遥才算是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天下富贵就都会想起江南,为什么赵小六子宁可冒着自己身死的处境也要下定了军令不许任何人私自进攻金陵城。
这城里烟花柳巷,城外狼烟焦土,就像是两个世界,隔着长江,分成了南与北,也分出了皇甫遥这辈子第一个从女人身上悟出来的道理。
北国爷们还是要找个北国娘们,这娘们陪着你出生入死风风雨雨,变丑了变老了,笑起来折腾的满脸的皮子都在起皱,可到最后,陪着你去死的还是这个娘们,陪着你过鬼门关的还是这个娘们。
所以她已经年过花甲,却依旧手头闲不下事儿来,就算这国公府里满是丫鬟小厮,还是忍不住的夺了丫鬟们手里的扫帚抹布,东扫扫西擦擦,边擦还边教育这群年纪尚小的小丫鬟怎样能将不干净的地方折腾干净,倒是吓傻了不少刚进府里的丫鬟们,还以为主母是在责备她们办事不利,转手就要将她们卖出去。
宋氏问自个,从来都不会为难这些小厮丫鬟,她自己也经历过那些苦不堪言的岁月,更何况自己也是爹娘“卖”给皇甫遥的,她明白这群小厮丫鬟们的感受,只要她们将手头上的活好好干完,赏钱照有而且还不缺一文,至于那些偷奸耍滑的,顶多就是责骂两句然后打打手心板子,也没有私底下弄死或者卖出府去的勾当。
只是这回惹得她不高兴的还是家里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宋氏瞅着刚擦干净的地上又多了一串一串的泥巴脚印子,而泥巴脚印子的主人正穿着一身的糙服,脚底下的草鞋上全是泥巴,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颇有些像皇上宫外听候的太监,只是这一身是在是太糙了些。
宋氏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拎着抹布,弯着个腰,刚走到门口,就听着他家那个老不死的嗤笑声:
“韭菜?他真是这么说的?”
“大人,千真万确!”
“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谁家的韭菜....抢了土地和水....岂能不把根也刨了?”
“大人,您英明!”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屁话,宋氏本来就因为泥巴脚印子而惹得一窝子火,一听自己这个老不死的都年过古稀了怎么还折腾着缺德事儿,真是生怕自己个入了地府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于是她嘴里含着这股火,走到门前,对着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斥声说道:
“抬脚!”
中年男人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儿,正好就被这一声斥吓得一机灵,抬起头来才看见自己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提着水桶的老婆子,他刚想开口骂她无礼,可眨眼就想起来,这老婆子却穿得一身的绸缎,心想着宰相门前七品官,七品也比他这个没有品级的小旗来的威风,这只好憋下了满嘴的脏话,老老实实的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自个脚底下的地来。
他瞧见这老婆子将水桶费劲的抬起,然后朝着他刚才沾着的地方就是一泼,然后操起抹布就擦了起来。
结果这中年男人一换地方,又踩出一双泥巴印儿,宋氏这就又开口说道:“脱鞋!”
“啊?”中年男人一愣,他看向自己脚底下的草鞋。
“我叫你把鞋脱了!你看看你踩的满地印子!”
嘿!你个老婆子真是不要脸!爷在外面为你家老爷出生入死,一脚泥怎么了?中年男人心里气的直叫,可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将脚底下的草鞋脱下来,提在手上。
“你啊,一会儿把这双烂鞋就扔了得了,然后去找管家要一双布鞋去,记着,一定要深色的布鞋,而不是浅色的。”
老婆子一瞧着再也猜不出泥巴印儿来了,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中年男人一瞧着这老婆子终于消停了,他这才刚想说话,结果大门突然被推开,他顶头上司的那个百户恭恭敬敬的推开门,就瞧见皇甫遥抬脚就走了出来。
“脚!缩回去!”
宋氏突然一声吼,皇甫遥也相当利落的将已经伸出屋外的脚给缩了回去。
“夫人好!”
旁边的百户一瞧着这是自家指挥使大人的夫人,连忙上前几步就要去套近乎。
“脚!缩回去!”
结果这百户就被皇甫遥加上宋氏来人一人一声给吼得险些缩成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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