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德话刚说罢,便有一门侧门里出来三个侍女,穿着淡色的细布衣服,两个人托着食盘,一个人托着酒壶,缓缓上前,将食盘与酒壶往桌上放下,便退下了。
朱汨上前,将盖在食盘上的布揭开,只看见一碗黄米饭,还有一碟子青咸菜与一碗煮的烂透了的羊肉。
他将托盘先端到朱元德面前,再转过身来,端来自己的那一份。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都将碗端起来,快速的吃着。
“父王.....”
吃到一半,朱汨突然说道。
“嗯?”
“父王为何会驳了先生的面子......父王不是很信任先生的吗?”
“因为父王要让他知道谁是脑袋谁是腚,总不能腚眼子长脑袋上充当眼睛吧?”
“额......”朱汨有些尴尬,他寻思着之前父王都是喜欢附庸风雅的,怎么这时候蹦出如此粗鄙的话来。
“儿啊.....为父是个粗人.....当初没钱只能落草为寇,现在有了爵位有了银子还有了权势,当然要让你知道什么是风雅什么礼仪。”
“正因为为父粗鄙,才需要先生这种老人来想为父想不到的事儿.....可是儿啊。”这时,朱元德突然放下碗筷。
“下面为父要说的话,你要死死的记住。”
“有些人,只有动粗的来,尤其是贱皮子,油盐不进的贱皮子。”
“这里面,数那些读书人最多。”
“汨儿....你瞧。”
朱汨他听着自己父王说道,便上前来,却看见自个父王倚着沙盘边上,仰望着自己身后的赵将军像。
“本来本王也是想给将军塑个金身的,只是先生说,塑泥身写实事,得老人老军心,坏少年少将心,老人将死,少者必长,将来,将军在关中便会少有人言更甚是无人言无人听无人知,到时候,没了一把火,父与儿甚是孙儿将会在这关中乃至是天下有**基大安逸。”
“儿,你可懂?”
“儿臣......”朱汨只觉得后背发凉,他连话都有些来不及着说。
“父王知道.....当时父王听着也是后背发凉。”朱元德突然说道。
说罢,他看向朱汨,而这时,正是朱汨也抬头看向朱元德。
父子俩双眼正对着,不知在眼神里说过些个什么,朱元德忽然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将军像:
“下月就启程回顺天府吧。”
“是,父王........”朱汨的话里有些迟疑。
“怎么?”
“父王.....儿臣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罢....汨儿,在为父面前还有什么迟疑的?”
“父王您....您究竟是许给先生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他如此.......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吗?”朱元德好似在笑,只是过了会儿,他便恢复了一张无表情的脸,轻声说道:
“大荒门呐,那传闻中的大荒门呐,藏在祁连山脉里,无人见,却人人识得.......”
“那不是.......不是传说吗!”朱汨一惊,连声说道。
“有人信,不就是有吗?”
朱元德又是低声说着。
“有些事儿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有些人变了。”
“当年将军战死在坎儿单,多少好儿郎与他一起共赴国难.....”朱元德有些唏嘘,他微微的向后倾着后背,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将军像。
“郑鱼在乱军之中被杀得连块骨头都见不到,钱九马革裹尸,倒是还留着一具全尸,谭强死在一把大火里,谭邹倒是活了下来,可却成了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夜里留着口水邋邋遢遢的死了,他那个女婿不知道收了哪个烂**的银子,连场法事连块绸匹都没有就这么埋了!”
“现在想起来.....为父那是也是,觉着憋屈。不是冤也不是壮烈,这些老家伙们死的就是憋屈。”
“本来,为父也算是个绿林好汉,绿林好汉不讲什么天命昭昭,什么赤帝斩白蛇起义。兄弟们觉着谁仁义就听谁的,姓赵的有本事就听姓赵的,姓朱的有本是就听姓朱的。可到底是姓赵的有本事,姓朱的算个屁啊?打仗先往后退三步,他妈的刀刀砍不下去,打到最后苟活下来,把白的发亮的刀往地上一抹,抹上红不拉几的就当是自己砍死人了!”
“将军死了,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是将军得了天材地宝,有了神鬼的本事,这才能从关中这块穷的脸上掉沙子的地方拉出横扫天下的神兵来。”
“谁放的狗屁话明眼人看在眼睛里,可现在明眼人没了,他们都信了.....”
“先生也信了....”
说罢了,朱元德一手抄过酒壶,也没拿杯子,盖儿一掀,狠狠的灌了一口。
“父王.....”朱汨很少见过自己的父亲这般样子,有些颓废却还是豪气满腔,只是那豪气掺和了怒气,闹得朱元德此时满脸通红。
“那您信了吗?”
“信了。”
朱元德说道:
“俺也信了。他那个人,有时候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张狂的很呢。”
说罢,朱元德用筷子夹起块不大不小的焖烂羊肉就塞进嘴里,可那做羊肉的手艺着实是不怎么样,还带着浓重的膻味,朱汨刚夹起一块送进嘴里,顿时被那冲脑门的膻味呛了个正着,张嘴就要将肉给吐出来。
“咽下去!”
朱元德猛地伸手,他那粗壮的老手将朱汨的嘴死死的堵住。
“不要以为咱爷俩以后都能天天吃到肉,不管多膻,能多吃一口吃一口!”
“想想那些吃不起肉的老少爷们、媳妇闺女!还觉着自己有脸就不要将这口肉吐出来!”
朱汨当时是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一双眼睛瞪得滴流圆,最后费劲了力气才将羊肉咽了下去,罢了连忙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将肉吃下去了。
这下,朱元德才将手松开,朱汨连着咳嗽的模样,他当然是放在眼里,却只是无所谓的随意的将手上的油渍蹭了蹭,又夹起一块肉,吃进嘴里,边嚼边说道:
“为父当年,饿到最很的时候见着块硬绑的屎坨子都要跑过去,找找里面有没有菜籽儿树根什么的,那种苦你这样的孩子想不到,可为父不想就这么让你忘了。你在中原潇潇洒洒的,为父知道你不愿意回长安来。”
朱元德丝毫不会掩饰自己曾经苟且偷生的模样,他与好多人都一起经历过那个时代,而他如今贵极人世,却依旧能坦然的说起那段时间里自己卑微窘迫的模样。
“既然不愿意回来,那就下半月为父带着你去顺天府好了。”
“咳.....父王您......”朱汨先是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他试探着的问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先生那句说道也有道理,若是叶了言的妹子是个乖巧的孩儿,当我宁王府的媳妇也不是不行。”
朱汨一愣,他顿时就想将这事情给推脱出去,他自小长在京中,只由得宗人府请来的夫子管教着,尤其是老宁王妃去世之后,一向忙于军务的宁王更加无暇管教他这个独子,这给了朱汨在京中相当大的自由,也让他染上了许多在宁王眼中看来痛深恶绝的习性。
“为父与你母共患难五十余载,却没想到她先离我一步而去.....须得寻一个贤淑的女子能管得住你,这一点倒不是有意的要攀什么亲家。”
“父王.....儿臣明白父王的苦心,可是儿臣.....”
朱汨妄图争辩道。
“行了,你不要再提了,总之回去收拾收拾,这月下旬与为父一起赴京吧。”
朱元德说罢,又操起酒壶,将酒喝到一滴不剩,将军像静静的矗立在他身后,朱元德总是觉得他的背后有人在看着他,他也知道是谁,因为那个人要一直看着,看着这个朱家的王八羔子怎样守住他穷尽一生所坚守的东西。
无论是江河还是土地,无论是天理还是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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