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二)

巨大的兽类趴伏在雪地上，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岳般挡住了芥川的视线。

芥川的脸逐渐失去了血色。

小的时候，他喜欢阅读神话。属于这个国度的神话，不属于这个国度的神话。

有些神话充满神性，人性和浩然的正气；也有一些神话晦涩而邪恶古老，稀奇古怪，是幽冥的未知世界反映在编撰者内心深处的投影。

在仔细端详立于他身前的这头怪兽的模样后，芥川确信这是一头生活在地狱的魔鬼。因为在他的十七年岁月里，从来没有任何一项常识认为这只东西该是人间的生物。

只有病态的作画者才能勾勒出这样的一幅画面：狰狞神灵披挂冻结的尸之衣，腐烂的血肉从扭曲四肢的骨缝间滑落。

它的上半身异常健硕，燥红色的毛发像是一团又一团互相缠绕扭曲的鬼火。

这个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之中的怪物长相极其近似一只巨大猿猴，而脸部却烂掉了一半，看起来毫无山神该有的神性，只留下作为妖魔丑恶而狰狞的一面。

「啊……啊啊……妖、妖怪……？！」

看到它的一瞬间，只消一眼，芥川就像一只受惊的蚱蜢般跳了起来。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是怎样可怕的一种生物，但还没等芥川被吓得疯掉，怪物就直起了身子，发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吼叫。

仿佛一千座坟墓同时打开，无数恶鬼拍打着带有肉膜的翅膀，搅动空气的高亢振翅声。

「呃啊啊……！」

不行，得逃掉……！

虽然脑袋里呆呆地这么想着，可脚上却连迈动步伐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拔腿就跑了。

如果在这时腿软，那就更糟糕了。

(这哪里是山神……如果说是民间流传的山童，反倒更加恰当……)

在这一刻，芥川无比后悔自己忘了带绘马就逃了出来。可想必也不会真的有神来解救他。

(要被吃掉了！被这种怪物给……)

然而大脑完全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到……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如果说再被怪物的大吼声吓到，就会尖叫着逃跑吧。

事实上，他这么干了。

『吼————』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乎超越本能地狂奔狂蹿，即使是在雪地里不断跌倒，露出一副毫无遮掩的狼狈样，芥川也仍旧不顾形象地疯狂奔跑着。

(我不想死……不想……)

然而，这不是电视剧情节，而是现实。

而现实往往会残酷地多。

「嗖——」

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下一秒，手脚就被什么坚韧的东西牢牢缠住了。

(咕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是蔓藤吗……？！)

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被猛地卷了起来，吊在了高高的半空。

究竟不间断的惨叫声是谁发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能够思考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很快就会死了。在这沉重到不该由一个17岁的男孩来思考的恐怖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我不想……我不想死……)

面对怪兽张开的森然巨口，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大嘴的深处一定就是阎魔大王司掌的地狱了吧，芥川这样想着。

想来也够荒唐。民间多有传各类的妖怪传说，说山童会吃掉危害人间的坏人。

(果然我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山童来吃他了。

这样的事情，更是让他明白自己罪业深重。

自己是害死镇民的凶手，会得到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但是……

他还是不想死。

(妈妈……爸爸……)

他好想家。

他想回家了。

『长船，砍柴的时候要用腰部发力喔，腰部发力带动全身。像这样——咻地就砍断了。老爸很厉害吧？』

『长船，妈妈做了新的羽织喔，你看，搭配色无地的花纹，很好看吧？』

他不想死……

他不想就这样死掉，被怪兽吃掉，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个劲地尖叫。

他厌恶这么脆弱的自己。

但是……

(死了的话，就能得到解脱……就可以轻松下来了)

17岁的少年，因为自责而钻了牛角尖，将发生在镇上的灾祸怪在自己头上，只至于想要寻死。

如果不是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芥川恐怕早就已经放弃挣扎，任自己被眼前的狰狞大口吞噬了吧。

然而……

「放开我……放开……！」

在精神恍惚之际，芥川居然听见了一个少年拼命挣扎所发出的怒吼。

(这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放……开！！」

在混乱的视野里，一向优柔寡断的自己，正拼命地拉扯着紧紧缠绕着身体，仿若蔓藤似的怪物的手指。

(是我自己的声音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绝对要……活着……回去！为了……王国………！」

我在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吗……？原来我是真的疯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个闹剧啊。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眼眶。

（我想回家……）

在自己堪称是无力的抵抗中，怪兽张大了嘴巴。

出现在眼前的，是覆盖整个视野，遮蔽所有缝隙的黑洞般的大口。

怪物的口里，锋利的尖牙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嘴巴。

（会死的、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不要……！）

会很痛吧。

被这么多锋利的牙齿咬住的话，在死去之前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如果……如果我有力量的话……）

痛恨着懦弱无能的自己。

痛恨只知道挣扎，却什么也办不到，只会叫着喊着祈求救援的自己。

（……如果这一生可以重来，我再也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裂开的利牙地狱已经重重包围了他——下一刻，就是死。

（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会——）

就连这渺小的心愿也被震耳欲聋的高吼声震得粉碎。

芥川因为太过害怕，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声响崩裂。

『小狸，我告诉过你我最讨厌这种任务了吧？越大型的鬼，处理回收的时候就越不方便啊。』

『这是没办法的时候，半兵卫大人。任务的指示是由爷爷直接下达，我们再怎么不情愿也要照办。』

『啧。身怀罪血的破命啊。』

有两个声音隐没在风雪中，但仍然以能让芥川听清楚的音量这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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