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十）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我背靠着墙大口喘气，头慢慢地靠近窗户，偷偷往里窥探。

这场三方会谈已经开始。在室内的一隅，班主任的办公位置上，刘天明坐在椅子上，他的前方是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而后面的陌生男女应该就是他的父母。

班主任负责唱白脸，竖起的食指挥舞着，一条一条列举出刘天明的罪状，声色俱厉。教导主任态度相对温和不少，脸上挂着微笑，负责唱红脸，时不时会补充几句。刘天明的母亲频频点头，她和颜悦色的向老师们赔着不是，转眼又恢复严厉的神情训斥刘天明几句。而刘天明父亲的反应平淡，他很少说话，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时常会被妻子悄悄推搡几下。在整个过程中刘天明都一直低垂着脑袋，像个认错的孩童，或者说任人摆布的木偶。

这副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起过去因被嘲笑父母离异而打伤同学的时候，只不过母亲的位置换成来吴玖。当时老爸也是一声不吭仿佛神游物外，而吴玖则满脸堆笑的讨好老师，桌子下面偷偷用手捏我的大腿。

我握着办公室的门把手，手微微颤抖着，与冰凉触感一同传来的还有紧张和不安。

过去跟周姐聊起网路小说时，她曾经这样告诉我：“在网络小说中，往往主角是作者想要成为的人，反派是作者痛恨的人，而那些默默无闻但描写却出奇细致的配角恰恰是他们自己。”

在我两年前编织的故事中，会不会也正如周姐所说，夹杂着“想要成为主人公一样的人”的憧憬呢？

没时间去想多余的事情了，我转动门把手，走进了办公室。

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惊动了其他人，几道好奇的目光聚在我身上，不远处的教导主任也注意到了我，看了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

我走到办公桌边停下，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很自然的迎上去，语气也尽可能的从容不迫，以借此来掩盖内心的胆怯。

“老师，今天的篮球赛已经开始了，能让刘天明先过去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似乎在惊讶于我的底气，也可能是觉得好笑，不明白为何一介学生能如此镇定的说出这种话来。

“我们现在要跟他谈事情。”班主任率先打破沉默。

“就没有替补队员了吗？”教导主任接着开口，“五个人总该凑得齐吧？”

我继续强装镇定：“替补队员有是有，但刘天明他是主力队员，没有他在的话我们班可能会输。”

“没有队伍不会输球，不过在球场上输球总好过在人生的赛场上。”班主任语气委婉，有点规劝的意思在里面，“刘天明他近来表现不太好，我们现在要跟他的父母好好聊聊。”

教导主任补充说：“你就先回教室自习，篮球赛的事情等我们谈完了再说。”

话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了，此时再不离开可以说是不识趣了……但心底的小人还在怒吼，我今天偏偏不想识趣。

“就不能……往后拖一拖吗？”

果然同时面对这么多人说话会出问题，我感到异常紧张，声音几乎是变形的，仿佛下颚跟舌头都不属于自己。我只能用手揪着裤腿，揪紧再揪紧，以此来缓解紧张感，好把话完整的说出来。

“四十分钟就好……往后推迟四十分钟，不可以吗？”

还是沉默，一片沉默中我看见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温和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两对眉毛不约而同的拧紧，拧紧的眉毛下是微微带有怒意的眼睛。

教导主任深吸一口气，如同强压下不满般又将气从鼻子呼出：“这样吧，你先去篮球场看看情况怎样，毕竟少了刘天明也不见得会输，你看怎么样？”

“三十分钟就好……往后延迟三十分钟的话……并不会有多大问题吧？”

教导主任摇了摇头：“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可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你却让他帮忙搬电脑……”

“我所教的是高二年级，当时不了解的情况，以后不会这样了。”

“那班主任呢，班主任总该了解他近期的学习状况吧？”我改变进攻对象，“为什么还要浪费他的时间？新发书本的搬运、饮水机水瓶的更换、黑板定时清洗，还有大扫除……这些都是你让刘天明去做的对吧？”

我稀里糊涂的抓住了事情的重点。为什么老师们总是能随意指挥我们做事，浪费时间，却在事后告诉我们时间很重要？既然是为学生的成绩着想，这些事情不应该由自己完成吗？

果真被我戳到痛处，加上刘天明父母投来的疑问目光，他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必须抓紧机会，瞄准漏洞死缠烂打才行。

“难道说是老师们在偷懒吗？还是说为了学生的将来，这种口号是空话呢？”

“够了，你快给我出去！”班主任厉声呵斥我，“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们当老师！”

“你们不是为了他的将来，你们只是……只是想让他屈服而已。”

我迎上班主任的目光，他狠狠的瞪视着我，我也毫不退让。我又看向刘天明的父母，希望刚刚那番话能打动他们，如果家长也同意延后，那么胜算应该会大大增加。

可刘天明的母亲却摇起头来：“老师让学生帮忙做点事情，我们做家长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类似的事情我们做得也不少，但我们心里明白自己是爱着他的，不能拿这个来污蔑我们对孩子的一片好心。”

母亲说完后，一直不吭声的父亲也开口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他还有打篮球的爱好。恐怕篮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三分钟的热度而已。如果是真心喜欢也就罢了，但这样不值得。”

“不，他是真心喜欢的，不是三分钟的热度，不然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我又把目光投向刘天明，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几句。

可刘天明还在摇头，从见到我时起他就不断的摇头，催促我离开这里：“不对，吴铭你弄错了。我从来都不喜欢篮球，我会弄成这样都是它害得，谁会喜欢那种东西？我只是在享受大家对我的追捧而已。”

“他……他在说慌，你们看得出来吧？他其实——”

班主任拍打办公桌的声音打断了我：“够了，够了！我们这里一共五个人，现在五个人里有四个人不同意，你还想怎么样？”

“我、我……”我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班主任说的没错，所有人都在反对我。他们的目光连成一片，就像是潮水，推动着我后退。

万策休矣，事已成定局，东流的水难回头，落定的尘埃无法再飘扬。

我的步伐紊乱，几乎要站不稳。

“你没事吧？”

就在我快摔倒的时候，我被人从后面扶住了。对方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往上抬，强迫我重新站稳。

我回过头，发现竟然是赵诗涵。

“你不要紧吧？会不会是贫血？”她又问我。

赵诗涵仍是一身黑色，刀锋般斜切的刘海下是刀锋般锐利的眼睛。我想起赵诗涵那天驳斥那名胖女生，她威风凛凛的站在讲台上，就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如果换成是她，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仿佛被刀子扎了一下，我猛然清醒过来。

“我没关系，不要紧的。”

我挥开赵诗涵扶着我的手，逆着潮水般的目光，我又一步步的把后退的距离走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灼热感沿着我的脊柱上涌，往四肢方向蔓延，直冲我的后脑。我有些明白课本上辛弃疾为什么会“栏杆拍遍”了。是因为不可得，当你强烈渴望着能做到一件事情，那么多渴望在胸膛里憋成一团火要炸出来，但还是不可得，所以就只能徒劳的拍在栏杆上。

我不要拍遍栏杆。

我要，让刘天明参加篮球赛。

我要，让陆子修还能接受采访。

我要，只是百分之一也好，稍稍接近过去所憧憬着的自己。

那么该怎么办呢？眼前自然而然的浮现出，陆子修将书包扔到墙后的画面。

我突然开始冲刺，往教导主任所在的方向冲刺！

“不是让你回去了吗？你——”

我一脚踩上了椅子，再一脚跳到了办公桌上，最后高高跃起，对着教导主任的脑袋伸出了手——宛若一名身手不凡的刺客突破重围后从天而降，挥刀直指帝王的头颅！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教导主任仰头看着我，满眼都是恐惧。

九年前，名叫郑光义的学长第一个发现教导主任头戴假发的秘密。

八年前，吴玖与老师交涉未果，趁乱摘下教导主任假发作为要挟。

一年前，陆子修趁着教导主任趴在桌子上打盹，偷偷拿走了假发。

而现在，轮到我了。

我的手在教导主任的头顶一抹，落地后那顶假发就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

“把头发还给我！你这个兔崽子！”教导主任（秃顶）大喊。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我甩开脚丫子就跑，边跑边挥舞，边挥舞便发出“哇哈哈哈哈”的反派笑声。教导主任就在我屁股后面追，边追边喘气，边喘气边发出“你给我站住！”的正派怒吼。

我跑到进入石化状态的赵诗涵身边，又抓住她当盾牌往后一甩，让教导主任扑了个空。

最后我爬上了办公室角落处的柜子，将假发伸到窗外，然后大声喊到：

“所有人都不许动！不然我就把假发扔到楼下的操场上！”

此时刘天明和他的父母、教导主任、班主任以及赵诗涵都聚集到了柜子附近，而我高举着手中的假发，活像个即将抛捧花的新娘。

如果可以真不想邀请这些人参加自己的婚礼啊，脸上完全没有祝福的意思。这其中教导主任尤甚，恨不得把我嚼碎了吃掉。

“吴铭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放过你吗？”班主任在底下对我大吼。

“有话好好说，垃圾不要乱扔！”说话的是赵诗涵，她显然没能弄清状况。

“吴铭你快下来，你在干什么啊？”刘天明的个头最高，时不时能摸到我的脚踝。

过了片刻，在大家都冷静下来后，教导主任掏出手机威胁我：“你再不下来，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学校保卫处，让他们把你弄下来。”

显然我的所作所为已经激怒了教导主任，他不再对要回假发感兴趣了，现在一心想要维持纪律。

糟糕……原本还打算效仿吴玖和陆子修，以假发作为要挟，但现在似乎已经不管用了。

不过，依然还有机会。我相信安老师，教导主任是个外表严厉，但内心会考虑学生诉求的人。

“吴铭你发什么呆啊！你快点下来啊！我不去篮球赛了……不，我不打篮球了，我以后再也不打篮球了！你别再这样了！你会把自己赔进去的！”刘天明吼完后又转向教导主任，“老师，吴铭他他弄错了！糊涂了！把事情弄成这样的源头是我！我会让他下来认错道歉的，您别打电话了！”

“不，我不会下来的！在你说你想去打篮球之前我是不会下来的！”我以更大的声音喊回去。

“不，我不去！我不会去的！”刘天明几乎要哭出来，“我以前是很喜欢打篮球……非常喜欢。可是你看看它都给我带来了什么？成绩下滑，弄得爸妈觉都睡不好，陆子修因为我而搬家，而现在你也……算了吧，吴铭。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情，许多许多，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但不是所有的事情光是想就可以去做的……”

“你啰啰嗦嗦的，难道是升旗仪式上发表讲话的老校长吗！？”我用了陆子修的比喻，“想去的话你只要说‘想’就可以了！！”

刘天明没有说话，不断的摇头，眼眶里泪水在打转，嘴唇哆嗦着。我猜那个“想”字已经在嘴边了，只是他说不出口。

“你再不说出口，比赛可就结束了，到时候真的没法挽回了，我的假发白抢了，那么多人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可如果我说了……就有用了吗？”

我立即点了点头：“你不说说看，连自己都放弃了，他们又怎么会答应呢？”

刘天明像是要下定决心般缓缓闭上眼睛，当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两行泪水沿着流了下来。

“我想……去打篮球。”

“非常非常想去……非常非常……”

他转过身来，这次对着父母和老师。

“请让我去打篮球吧，我会好好努力学习的。”

他半仰着头，这个姿势能让泪水流得慢一些，但还是止不住。

教导主任握着手机的手悬在空中，班主任也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反应最大的是刘天明的父亲，他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你们刚刚都听见了吧，他说他想去打篮球！”

刘天明的父亲浑身一抖，接着用双手盖住了脸。

我深吸一口气，使出我的杀手锏：“我自认自己并不聪明，但从开学到现在，所有大大小小的考试中，我的名次都能保持在全班第二，全校十名左右。我有即使是老师也不知道的特别方法，可以让笨蛋也能考出不错的成绩。我现在有个提议，请让刘天明去参加篮球比赛，而作为回报，我会让他下次考试的成绩恢复到原有名次。”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否定了我的提议。

“学习成绩不是学生拿来谈条件的筹码，我们不能开这个先河。”

剧本不该是这么演的吧？

不该是迟疑迟疑再迟疑，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吗？吴玖那次，不就已经开了先河吗？已经给我一种想要谈条件就得抢假发的错觉了。

然而下一瞬间，办公室的大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进来后四下扫视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了人群中间。

“我同意这个提议！”克里斯蒂娜大声说，“这样的先河早在我曾祖父时期就有了，后面甚至出现过考到第一名就得同意跟学生会长的约会奇怪要求，可以说是我们朝云的传统也不为过。”

一旁看戏的赵诗涵也开始帮腔：“如果约定能够成真，也算是促进学校正面宣传的一段佳话。如果不答应，事情传出去恐怕只会让隔壁的东阳笑话我们小气。”

两人说的都很有道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为难起来。

“两位家长，我是克里斯蒂娜，是即将担任高一年级的教导主任。我个人同意这个提议，这位高个子男生下面可以去参加篮球比赛，而作为回报这位男生必须帮助其提高成绩。”克里斯蒂娜顿了顿又补充一条，“若是做不到，今年的樱花大道就交给他来打扫，你们觉得如何？”

克里斯蒂娜环顾四周，双马尾一甩，颇有点威风凛凛的样子。

一时间没有人回应，我跟刘天明都焦灼地等待结果。

一片寂静中，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拨开人群，来到刘天明的身边。

刘天明的父亲抓住刘天明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真的……很喜欢篮球吗？”

刘天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了，但立即反应过来：“非常喜欢。”

“喜欢的话就早点说出来啊！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不告诉妈妈……至少也要告诉我啊！”刘天明父亲声音哽咽着，泪水也流了出来“不然也不用穿这么烂的鞋子，很容易崴到脚的啊！”

“我怕你们难过……没有考出好成绩，我对不起你们。”刘天明也在哽咽。

父子二人紧紧搂在一起，见此情景，刘天明的母亲也赶紧走过来，拉扯着丈夫的袖子：“你们在干什么啊，看看周围情况，老师们都还在看着呢。”

“我也想让儿子去打篮球！”刘天明父亲突然说，“刚刚他同学说的对，我们不是为了孩子着想，我们只是想让他屈服而已。”

“什么屈服不屈服的，我只是想让孩子成绩变好，上个好大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我难道错了吗？”

“可这不就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孩子身上嘛！比起孩子出人头地，为人父母的不是更应该他活得幸福快乐吗？我家天明个头这么高，我希望他昂首挺胸的活在这个世上啊！”

刘天明的母亲眼眶也红了，她转过身去擦拭眼泪，但过了片刻又跺了跺脚。

“好了好了，都听你的！就好像我有多坏似的。”

刘天明母亲也张开双臂，流着泪的一家三口最终紧紧抱在一起。

一阵长长的叹息声中，我看见教导主任放下了手中的手机，露出苦涩的笑容来。

克里斯蒂娜也得意的向我点点头，夸耀自己的功劳。

（

实在抱歉，拖了好几天，所以一直没开始写。

理想上我想用一些动人的情节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而现实是写得太累迟迟不肯动笔。

这一章前前后后写了我七八个小时，后面睡一觉醒还要修改修改。

以后不会发生了，更新能快很多。毕竟都是写轻松的情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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