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九）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周姐好奇地问我，“他会怎么选，又或者说你想让他怎么选？”

“我会让他选择拔/出圣剑，不然的话整个故事就都没有意义了。”

“这会不会不太现实，如果是正常人都会选择回去才对。记忆还会被消除，连一点罪恶感的都没有。”

“他并不是立即就去选择拔剑的，而是在心中苦苦挣扎后才做出了选择。如果能细致描绘他内心的犹豫和纠结，给出他选择留下的理由，情节上讲就是合理的。”

周姐听后连连点头，接着嘴角扯出坏笑来：“那么能请你来演示一遍吗？”

“这是你的工作吧？我只负责讲述故事大致流程。”

“偶尔也想参考他人的意见。而且你毕竟是个初中生，是我的目标读者群体，你的意见对我参考作用很大。”

因为经不住周姐的软磨硬泡加威胁，我只好试着描绘主人公的心理变化。

*

——“在最开始当得知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主人公的第一反应是选择回去，他想起自己的父母，脑海里也浮现出青梅竹马的笑颜。他告诉自己他不适合担任勇者，他没有魔法适应性，也没有战斗的天分，机会应该让给更加合适的人。”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安老师的声音从关门的空隙中传来：“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哦。”

真是无比熟悉的内容，让我想起那位搬压路机的神明：“在做选择之前，我建议你想清楚哦。”

可我并不是那位勇者，既没有出众的能力，也没有被送去异世界的资格，更没有舍弃一切的勇气。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在心里对刘天明说着对不起，我真的很想帮你，但这一关实在是太难了。它是我的弱点，是阿基里斯的后脚跟，是拦在陆子修面前的高墙。不过说来也真是可笑，明明昨晚还在浴城里给金发小陀螺说教，跟她说要直面自己的缺点，可今天却选择了逃避。真是本性难移，什么改不了吃什么。

“你是不是要去给陆子修送作业？”陆子修的同桌，那位留着短发，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女生问我。

我蹲在陆子修的课桌前，正在帮他收拾抽屉里的东西。

我原本只打算把今天的作业带给他，但陆子修的抽屉乱得一团糟，被各种书本塞得满满的，找了半天都找不齐。

各科试卷到处乱放，被书本压成奇形怪状，有些干脆被撕成了好几片。没有分类整理的意识，各科的书本、作业本、试卷、习题集都胡乱堆放在一起，叫人看着就头疼。除了书本以外还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我在里面找到一支手电筒，两节五号电池，三根根棒棒糖，以及一叠明信片。

我对陆子修的同桌点了点头，她见了以后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课桌抽屉内掏出一小叠东西来，应该是陆子修的作业。作业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新发试卷的边角也没有翘起，看起来赏心悦目，与陆子修桌肚内那堆像是被狗啃过的书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看他今天没来，就帮他收拾好了。”她又认真清点了一遍，对我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来，“应该都齐了，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数一遍。”

我心里微微一动，觉得以陆子修的邋遢粗心，与这位贤惠细腻的女生十分相配。

我记得之前去陆子修的住所，沙发上堆满了换洗衣物。我想若是他们住在一起，将来我再去他家，应该就能看到完整的沙发，而那些换洗衣物也会被仔细归类到衣橱里。陆子修说话时总是吵吵闹闹说个不停，而她说话时细声细语更倾向于倾听，这样的反差也挺可爱。或者她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注视着，目光中爱意流转。

他们真是太相配了，我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她叫什么来着？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有在听吗？”女生用作业在我眼前晃着。

“哦、哦……我在听。”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作业，又一一点数一遍。

“这、这也是陆子修的？”我挑出其中的一本笔记本问道。

笔记本封面呈鹅黄色，看起来有点文艺清新的感觉，上面画着鹅黄色的草原上一男一女在放风筝。

它看起来很新，边角没有一点翘起，只在翻页处出现折痕，从折痕深浅判断里面已经写了不少页。陆子修的抽屉是个乱塞的垃圾桶，因而他其余的作业本边角都翘出了花，有些甚至被拦腰折叠过。这样一本笔记本混在里面，就像灾难之后的废墟上开出的花朵。

所以我很难想象这本笔记本会属于陆子修，这跟在一位猛/男的钱包里翻出了hello Kitty玩偶一样不可思议。

“我没打开看过，所以不确定。不过它是被包在数学试卷里的，所以我猜可能会用到。”

我也没有偷看别人笔记本的兴趣，于是干脆决定一起带走。

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陆子修的同桌又叫住了我。

“我想请问一下，就是……就是刘天明他刚刚出什么事了？”她声音有点怯生生的，“今天的篮球比赛，他还能上场吗？”

“我……我也不知道。”

其实应该回答“大概不会”才对，可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就改口了。说完这句话后，我如同要逃避她进一步追问一般，加快脚步离开了教室。

我在走廊上停留了一会，透过教室的窗户往里张望。

班里的位置空了不到一半，同学们大都留在座位上自习；关系较好的人坐在一起，正在座位上聊着天；数学老师还在讲台上坐镇，来请教问题的人把讲台堵得死死的；偶尔会有人进进出出，手里提着零食和饮料……班主任的到来就像石头投入水中，它溅起水花荡起涟漪，但一切很快又重归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接着想起僧侣说过的话，两百年间不断有自称勇者的人出现，他们都以地下室为目标，有的人死在了路上，而有的人成功抵达但却消失不见。他此时明白了，那些勇者不是消失，而是选择了回去。他借此进一步的为自己开脱，大家都选择了逃避，所以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其实大家并不在意对不对？无论是篮球赛的输赢，还是刘天明的遭遇，其实都无关紧要对不对？

那么我也可以的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安守本分就好。

我脑中有两个小人在吵架。其中一个嗓门很大气势也足，它跟我分析利弊得失，帮我疏解负罪感，告诉我赶紧把作业送给陆子修，与柳奈一起去图书馆才是正确的选择。而另一个声音很小，畏畏缩缩的，也拿不出什么靠谱的理由，它不断重复着：“不不，不要这样，求你了不要这样。”

我摇晃着脑袋，想把那个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声音从脑中摇出去。

*

离开教学楼后，我来到东门口的林荫大道，打算从东门出去后直奔附近的地铁站。

今天的风很大，路两边树影摇曳，落叶在风中转着圈。现在还未到放学时间，学生不允许擅自离校，因而林荫大道上的人寥寥无几。而我之所以能出校门，是因为安老师帮我签了留校批准，作为回报路过校门口时我得顺便帮她领下快递。

——“他离回到原本世界的出口越来越近，但步伐却像是被施了减速魔法一样沉重。”

我的步伐一点也不沉重，甚至轻快的很。只是那个声音还在短短续续的传来，像怎么也甩不开的蚊子。

——“忽然地面震动，楼上不断传来的巨响让他止住了脚步。”

我的附近也传来“啪啪啪”的响声，声音的来源是学校新闻社的那块公告牌。

身材纤细，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女生正踮起脚尖，双手对着新贴上去的纸张用力拍打着。

“喂！那边的同学！柔弱的少女现在正遇到困难，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注意到我的存在后，女生立即冲我大喊。

只能说不愧是新闻社的人，随口说出的话就极具批判性。倘若我就此离开，恐怕会被她脖子上的相机拍下照片，然后在双眼处打上马赛克后贴在公告栏上示众——担心这样的事态发生，我只好乖乖过去帮忙。

“帮忙把顶端按严实就好，谢谢同学。”

女生个头比陆彩依要高一些，戴着一副半框眼镜，头发向后梳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她有张挺漂亮的脸蛋，皮肤很光滑五官很精致，但这难道是潮流吗……她额头的中央被用红笔写了一个“蠢”字。

我没有多嘴去问，而是默默帮她将贴上去的纸按好按平。确认不容易掉下来后，女生又用相机对着公告牌拍了几张照片，并再度向我道谢后便离开了。

在女生离开后，我打算看看自己到底贴了什么。

是一篇采访稿，采访对象居然是陆子修。根据采访稿的内容来看，陆子修在昨天的比赛中发挥超常，被队友们一致评为当天的“MVP”，因而受邀接受了这场采访。

都是些很标准的问题，比如“如何评价自己当天的表现”，比如“你有什么话想对接下来的对手说”，比如“投篮命中率如此之高的秘诀是什么”……诸如此类。采访记者选对了人，因为无论是多么无趣的问题，答案一旦出自陆子修之口总能变得有趣起来。

我感觉四肢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到最后动弹不得，目光停留在采访末端的文字上。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问陆子修：“想要将这份获胜的喜悦分享给谁呢？”

“分享给呆在教室里没能看上比赛，虽然对篮球知识一窍不通，也不明白各中意义在哪，但还是愿意支持我的朋友。”

——“他回想起近期的种种遭遇，与同伴们在篝火边欢笑的时光，他的良心遭受煎熬。”

“嗡嗡嗡”的，那个蚊子一样的声音又开始在我耳边叫唤了。

不不，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距离回去通道的大门只剩十几步了，不断告诫自己只要穿过大门就好，穿过大门就能忘掉一切，自不必去管什么狗/屁良心。”

我将之前放在地上的作业重新拾起，打算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先出了校门坐上地铁再说。

——“由于内心慌乱，他狠狠得摔了一跤，那块木质的护身符被甩了出去。”

没有摔跤，没有护身符，只有风。

突如其来的大风将那本鹅黄色的笔记本被吹飞出去，“啪嗒”一声落到新闻社的公告牌边。

我走过去要拾起它，可又一阵风来，笔记本被翻开了。

书页被风迅速翻动着，一页一页的翻过去，就像老式放映机上转动的胶卷，成片的黑色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最后风停了，笔记本被翻开在中间的地方，我也得以看清上面的字。

我瞪大眼睛，拿起了笔记本，也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一页一页的看。翻了十来页后我放弃了，手里捏着笔记本站在原地发呆。

没有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连词语也算不上，陆子修在笔记本上反反复复的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写得密密麻麻，白色的纸张被大片大片黑色填满。

各种各样的字体，宋体、仿宋体、楷书、行楷、花体……甚至连微软雅黑都被他涂画出来。字写得有大有小，随心所欲地排列在纸上，唯一不变的是漂亮，漂亮到叫人难以相信它是出自写字东倒西歪的陆子修之手。

那么多种字体，重复了那么多遍，简直就像变着花样对心仪的女生一遍又一遍的告白。

我抬起头来，看向公告牌上新张贴的那篇采访稿。在文章标题的右下方，也就是撰稿人的位置上，写着小小的“齐染”二字。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陆子修跟刘天明不一样，他努力练习篮球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喜欢篮球，也不是为了夺冠的荣耀。他只是想离喜欢的人近一些而已，或者说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帅气的样子。

我揣摩着陆子修的心理，就这么连胜下去，战胜李雨辰，一路夺得冠军，最后接受采访。地点的话应该会选择之前去的那家咖啡馆，也可能是格调高雅的西餐厅。齐染学姐拿着纸和笔，一板一眼的问他：“你觉得是什么支撑着你取得胜利。”而陆子修听后有些断断续续的回答：“学姐，其实我一直对你……”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可他什么都不说，脸上也总是在笑，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再也不能无视那个小人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大，如猛兽般发出吼叫；它也不再畏缩，暴跳起来将另一个小人撕扯成了碎片。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往圣剑的方向走去……”

如同要给自己打气一般，我狠狠得跺了几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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