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羊羹

无数的人有无数的爱好，若是非要挑几个具有最广泛的共**好的话，恐怕首推的几个，就是食欲、困欲、美欲了。说起饮食，再是天南海北的人也总归能说到一块去。米饭、面包、玉米、酒类，以这些为代表的世界各地最为常见的食品，总归是一个地域内的共同话题。

具体到一个国度，一个县域，一座城市，流行的食品也在不断地特色化、专门化。比如德国的烤香肠、西班牙的海鲜饭、意大利的通心粉，这是若干泰西国度的美食名片；又如唐土的兰州拉面、天竺的泰米尔咖喱、和国的奈良鹿煎饼，这是若干东国城市的知名菜品。再具体到河内同学所在的山形，这是一个县域的重要城市，历史悠久，同样孕育了绵长且独特的饮食文化。再加上这是东北的一座通衢，其他城市的美食也通过外出打拼的匠人被带到了这里。于是，这座城市便像唐土东南的佛跳墙一般，将各色美食炖成一锅，散发出别样的奇香。

河内同学也是碧玉年华的高中生，虽然不及我身边的两位老饕宇野奈惠和江之岛桐华，但也诚然无法抗拒美食的诱惑。几个高中女生聚在一块，“哪里有美食”自然是逃不脱的热点话题，并且能常保热度，经久不衰。河内同学去了山形，对我们几只霞浦的麻雀来说无疑是一片新的食场。于是，每到有与河内同学闲聊对话的机会，我们便纷纷要求河内同学向我们介绍她在山形所发现的新美食。

若是单纯地介绍美食，这些话语恐怕就停留在穿肠而过的肤浅层面，而不会令我有提笔记下它们的动力了。正如一位厨师所言：美食亦是凝结了心血与汗水的艺术品。在河内同学向我们介绍若干美食与美食店铺的过程中，我们也分享着彼此与当前的话题相关的见闻，而我则挑选了其中一些，记录成了这一小辑的故事。其中第一则，围绕的美食便是一样各地很常见的食物——羊羹。

“河内同学，为什么你向我们推荐的第一个美食就是羊羹呢？”通讯连接的这一头，贪嘴的奈惠不满地问道。“羊羹的话，我们这边就有不少做得不错的店家嘛。”

“宇野同学说得没错，本来霞浦就有不少好吃的羊羹店家，但我来到山形没多久就发现，在我住址附近的一家大型茶楼，每天都是异常的火爆，几乎是单靠这一家店撑起了这条街的人流量。我心里好奇，就找了一个周末进去体验了一番。拿到菜单后，我发现这家店的招牌茶点便是羊羹。它的价格比在霞浦同样规格的要贵出三成左右。但我试过这一道招牌菜之后，觉得这家店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份羊羹当得起贵的那三成的票价。”

“真有这么好吃吗？”看着彼端的河内同学用无数的谀美来描绘这家店的羊羹风味，宇野奈惠这边也已经不矜持地流下了馋涎。

“我试着问过服务员，这里的羊羹为什么这样好吃呢？服务员给我的回答是，这里的羊羹使用的是特殊的高级红豆食材，名为‘大纳言’。”

听到“大纳言”的名字，我和奈惠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在美食这一道上，奈惠总算也是个多有见闻，知晓各种掌故的博士。这种红豆娇生惯养，相对于其他红豆的种植，光热水土的条件都非常苛刻。在收货后更要精心挑选，只有筛出颗粒饱满，光泽鲜亮的那一批才被冠以“大纳言”的名号。之所以用这个古时候的官名为这种特选红豆命名，是缘于古时候大纳言作为朝中担负谏议之责的高官，有“即使受到责备或失言也不必引咎切腹”的特权。这种红豆一来圆润饱满，与高官大纳言那同样圆润饱满的肚腹有一种幽玄的“相通”；二来它在煮沸后不会像普通红豆那样裂开，又与大纳言“切腹豁免”有所联系，这就是“大纳言”红豆的得名由来。既然它的出产经过了如此的精心培育和严格筛选，那么它比普通红豆贵出若干自然也理所当然。也难怪我和奈惠听到这个品名时，会倒抽这一口凉气。

“难道给客人的羊羹全是大纳言红豆做的吗？”奈惠摇头道。“这家店每天都有人来，大纳言红豆可没有这么多吧？再说，大纳言红豆这么贵，做出来的羊羹也绝不止比普通羊羹贵三成而已。”

“的确，大纳言红豆并不是做整块的羊羹，而是作为材料的一部分。店主声称，他已经掌握了只用一部分的大纳言红豆，就能做出整块都像大纳言口感一般的羊羹，这就是这家茶楼之所以火爆的商业秘密。当然，这里面的详情我就无法得知了。”

“真好啊，我也想去吃一次这种口感的至上羊羹。”奈惠的神色充满了歆羡。

“宇野同学，羊羹也是可以打包寄递的，我可以买一些寄给你嘛。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把这个故事说完。”还没等河内同学在那头把这句话完整地讲给我们，这头的奈惠已经在电脑前山呼万岁。我好容易让她安静下来，河内同学便继续了之后的说明，我甚至都能猜到这份好礼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其实，这家茶楼一直有一个挑战项目。店主人虽然是个非常厉害的糕点师傅，各种点心他大都手到擒来，但他一直想挑战一个‘梦中的和菓子’。这种菓子的图片就附在菜单的最后，店主声称，这种和菓子他只见其形，未尝其味，但这个和菓子，他有一个‘无论如何一定要吃到’的理由。你们看。”

河内同学发来了一张照片。尽管是翻拍，但依然能感受到这个和菓子的玄妙。它呈梯形形状，顶部以红豆色作为遮光，底部以同样颜色却不规则的形状作为遮光和山峦的象征，中间的透明部分则内嵌了若干比拟风物的食材：最顶层是浸染的蓝色素象形天空；一块固形的黄色圆形代表月亮；再是一块浅蓝色的不规则固形模拟飞鸟；底层一部分则是浸染的黄色素象征地面（具体图片参照附件）。奈惠的眼睛登时直了，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宛如我读到《春江花月夜》中“此时相望不相闻”的感受。

“这位店主是想做出这种和菓子，于是把它附在菜单后面向客人寻求帮助吗？”

“是的。这家茶楼曾经因为‘客人以为这种梦幻点心也是贩售的和菓子’而闹出了不少误会。所以菜单上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这是这家店向客人征集做法的一道点心，若有能将它的食材和做法示知店主，将可以在这里享受一年的免费点心。我想，宇野同学只要肯利用身边的资源，再提供一点运输过程中的成本支持，一年间吃遍这家茶楼各式各样的免费点心，我觉得并不是难事。”

眼见得身旁的宇野奈惠两眼放光并用余光不时看向我，我心下不禁黯然摇头。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之后我将遭受奈惠又一轮的软磨硬泡。好在现在依然有河内同学在，环境还依然容许我问完茶楼店长想做出这种和菓子的缘由。于是我问道：“和菓子除了外形，味道也是一门学问。就拿这张照片上的和菓子来说，以河内同学所描述的这位店长的手艺，单纯地‘做出这种模样的点心’应该并不是难事。但是，店长自己也对这种点心‘只见其形未知其味’，如何判断出一个具体答案的正确与否呢？”

“这个问题我应该可以用一件我在茶楼看到的事情来解答。那是我点了羊羹后坐在一张靠近柜台的桌边细细品味的时候。店长正在柜台前为新客人调制和菓子。这时候，有个人向店长说了些什么，店长便将手头上的活计交给了另一位服务员，自己和这个人来到了柜台一侧，这一侧正好靠近我。

“‘松元店长，我这里有个方案，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门道。’招呼店长过去的男性将一张纸递给店长。我约略扫过一眼，纸中央似乎就是这种‘幻之和菓子’的简笔画，然后不同角度延伸出各式各样的线，末端写着某些东西。我想这应该是关于这种点心各个部位用料的猜测吧。

“然而店长看过之后，没有实际操作，就将纸张退了回来，他的神色很是无奈。‘多谢黑木老哥费心想这么多，但你看，你对蓝色色素的猜测是栀子蓝，对透明主体的猜测是白凉粉。但在冲兑热凉粉的时候，一旦放进栀子蓝色素，就会像墨汁滴在水里一样把整块凉粉染蓝，做不到像照片里这样自上而下由浓渐淡。’

“‘也就是说我又没答对咯？没关系，我回去再想。’名为黑木的男性挠了挠头，将这张纸收了回去，随即走出了店门。在这之后，松元店长看到我的视线一直看向他，便向我详细解释了这个规矩，也就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那些情报。我问道‘如何判断一个答案是否正确’的时候，他的神色有点暗淡：‘原因是因为我的儿子。我们中年得子，非常喜欢他，因为是对着月亮祈祷后他妈妈怀上的，所以他出生后我们给他取了迎月这么个有些女性的名字。五年前他才9岁，我带着他在水户修行和菓子技艺的时候，在一家名为天上来的羊羹店吃过一次这种菓子。这种菓子是当时的限量发售品，我们当时只买到了一个。他吃过之后露出的笑容我至今都无法忘记。’此时的店长非常深情。‘现在，他却陷入了某种低潮之中，茶饭不思，每天怏怏不乐。眼看着他就要面临升学考试了，我便试着，想要给他能让他最开心的东西。我的记忆里，这几年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就是他在享受这种和菓子的时候。但我无法直接向他问出当年的和菓子具体是什么味道，所以，我只好采取这种方式，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开心起来，快乐地、勇敢地面对考试。’”

“嗯……是个不错的动机。”我在这头沉吟道。“奈惠，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依稀记得，你在农村的远亲刚寄来一大袋红豆，我还蹭了一餐红豆粥，没错吧？”

“是啊。渊子要试着做这种和菓子吗？”

“我自然做不出来，但我需要实验。先拿着这个枡斗去，把你家的红豆装一斗来。”待她依言装了一斗红豆之后，我续道：“我们都知道，平常说的羊羹，是以红豆和面粉为原料熬制的糊进行冷冻凝结做出来的食物。中间一层透明的固体自然是白凉粉，这个无可替代；但若要做出上面这一层，将热凉粉和热红豆糊同时放在一起时，它们能规则地形成一个平面吗？”

白凉粉我家就有。我将红豆和白凉粉各煮了一些，煮软的红豆加入面粉和水捣成糊。然后将它和热凉粉一起倒进一个杯子。被子里的凝滞液体在冷却后拿出，虽然质感上像是那么回事，但羊羹层与凉粉层根本无法做到以整齐的平面上下分明，这个分界倒是很像点心的下半部——宛如崎岖山脉一般的垫底。

“所以，下半部不透明的枣红色或许是羊羹，但上半部恐怕不是。然而，这种茶点是当年在羊羹店买的，而且是时间限定精品，那这个东西又一定是羊羹，否则占主要成分的就是白凉粉了。是羊羹又不是羊羹的东西，我想过很久，认为只能是它了——真正的‘羊羹’。”

红豆与面粉做的食品之所以叫“羊羹”，是因为它的起源便是炖羊肉汤冷却后的冻块。只是我们的遣唐僧持戒不吃荤，所以在回传和国时将这种食物的原料改成了红豆和面粉。在奈惠去拿红豆的时候，我也顺带去买了若干羊肉，在炖好一锅羊肉汤，满足了今晚晚饭的同时，我也能确认一点——先让热凉粉冷却后倒入常温的羊肉汤，是可以做到这种泾渭分明的效果的。

附件：本故事中的“幻之和菓子”原型：「本家长门屋」产和菓子——Fly Me to

The Moon 羊羹Fantasia。当然，故事里的设定是，这种和菓子依然是独门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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