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关于历史的说法是:刚刚过去的每一秒都是历史。回首过往的时空,我们能记得自己所亲历的事件,而对于同一时刻的其他镜头,或是追索更加遥远的岁月,我们只能凭借通过媒介进行的记录,例如纸笔所形成的史载、文物形成的史迹、影视形成的史料等等。这些人为留下的记录,不免便带上了主观的成分,比如那一句“赵盾弑其君”,就能蒙蔽不少后人的双眼。所以,当一个人有了“和历史较真”的能力和动力之后,往往就能得出一个“与普遍的认知截然不同”的发现。现在,小野龙次就打算朝这个方向努力。
他的目的,是想为自己的家族洗脱当年被坏人强加的一段恶评。因为小野家不愿意把自己投入成本的紫檀献给当权者,甚至不惜自己毁去全部的紫檀,当权者便展开了恶意的报复:他安排人扮演普通市民,购买小野家山形大米后妆病进入医院,而医院和报纸舆论也同时受到关照,几方共同配合出演,制造出小野家的大米“有质量问题,吃了影响健康,已经有人因此而进医院”的流言。
这一段曾经的恶评,给小野家山形大米的销售蒙上了若干阴影。在那些流言甚嚣尘上的日子里,小野家的山形大米可以说是鲜有人问津。我在猜测出这段历史之后,便和之前对小野龙次的心不在焉进行训导的浅川老师进行了沟通。第二天,浅川老师向小野龙次确认了个中原委之后,也再次对他进行了勉励与宽慰,并且答应与他的父母进行沟通——这是我做出那个猜测后附带的建议,浅川老师似乎也挺信任我的判断,她将事后小野龙次的肯定,包括她本人对我推测命中的赞赏,也一并反馈给了我。
不过,下一个问题也随之产生:因为这段历史已经过去,时间也将公正还给了小野家——现在的小野家山形大米,市场份额已经回到了应有的水平线,已经看不出当年曾受到过恶意制造的流言的影响。于是,既然小野家今日的山形大米销售已然不再受到影响,为何小野龙次本人还念念不忘旧事呢?看来,我有必要再次请河内同学出马进行若干调查。此时河内同学已经从之前的不良反应中恢复过来。对于我提出的“小野龙次为什么会对一起揭过去的历史念念不忘”的问题,她在第一时间也没能给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猜测。接着,我将之前搜集到的,那些美食寻访者们所写的,关于小野家曾有过一段低谷期的报道交给了河内同学。
“小野龙次对这里面所说的,他们家所遭受的舆论的不合理的攻击非常在意。我想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
“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们前天聚会的时候,我倒是听到了一个说法。”
“哦?是什么说法?”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希崎梅子同学说,那些大米蒸出来,的确不如以前好吃了。她是一直在山形长大的,作为名产的山形大米,她也是年年都会吃,肯定能确定其中的变化。然后她说,山形大米像这样一年不如一年下去,这块历史的牌子恐怕要在这几年砸了。参加聚会的福山同学,就是爱拍照的那个人也表示赞同,她也是山形本地人。
“当时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认为‘事情不是这样’。因为我才在不久前给你们寄了一石大米,那也是作为名产的山形大米,并且我在之前为了货比三家,也是做了前期功课的。小野家的大米,我认为口感的确还不错。于是在聚会时就拿小野家做了反例,提出,小野家的大米,味道不也还不错吗?”
“然而,希崎同学和福山同学却都对小野家的山形大米表示了质疑。她们认为,小野家的大米其实并不正宗。她们说,小野家的大米,一是有传闻说他们没有用本地的稻种,二是过去曾经出过质量问题,不少人当年还进了医院。现在虽然重新有了不小的规模,但肯定是改头换面了。山形大米作为一个历史品牌,给本地人的印象就是‘一如既往’,就算是现在口感下滑,也是一年年慢慢的渐变。像小野家这种有大起大落经历的人,显然不是正宗的山形大米。”
这两位本地人对小野家的故实也有所掌握,但她们对小野家大米的评价却不怎么样。其实,这也代表了一种主流观点:对于一个地域品牌,外地人并不会作过于深入的探究,但本地人却有着地域自豪感和地域优势,他们能对一个地域品牌有更深入的了解,也能挖掘出更多的标准。举个简单的例子,唐土的“兰州拉面”是个地域品牌,但其分布已经不止于兰州这个城市,而是将足迹衍生到了唐土的几乎全部领域。对于非兰州的外地人来说,一碗拉面到底该如何评判高下,恐怕也只能说出个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知晓的再多些,则能再说出些二柱毛细大宽韭叶等等面条粗细之分;但对于兰州拉面的内行师傅来说,拉面拉多宽,在多高的地方下抖,力道怎么用,面条煮多久,配的菜料用哪些菜,都是有讲究的。再类比到我们所说的山形大米来说,我们外地人只知道山形大米有着“颗粒细长、闻起来香、口感细腻、不会粘牙、回味甘甜”这些特点,故而称为名产;但“口味亘古相传、坚持传统工艺”这些更进一步的评判标准,也只有本地人才能掌握。
更何况,在山形之外的人,知道这么个外地品牌也就罢了,就算从本地人那里知晓了更进一步的标准,也不会费劲去较真;而本地人的心态则不然,他们是绝不会允许外来因素来挂羊头卖狗肉的。当小野家的产品有质量问题,后来又重新好转的变化出现后,一部分山形人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一家定然没有坚持传统,肯定是引入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或者掺了什么有害物品才会导致质量问题;之后又卖得好了,肯定是改了稻种或配方,或者换了其他添加剂。希崎与福山两人便是这种观点的代表,并且持这种观点的人在山形的整个市民群体中还为数不少。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小野龙次为什么要执着于那起没来由的污蔑了:若是没有这股突然的发难,小野家的大米便也是一路走来,坚持原味、变化缓慢,同样也不会有这些流言飞语。换句话说,今天它理当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所以,小野龙次笃定的方向是证明之前的轰动事件净是凭空捏造,以此来重新取信于更多的山形人。
可算是弄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接下来,就是要还原历史的真实了。首先是稻种问题,我们才从小野家打听到,十几年前小野家和其他人家一样统一更换稻种,稻种外来是无稽之谈。至于质量问题的传闻,小野龙次认为,当时的舆论已经形成了定论,光靠个人的发声是无法扭转的。所以,他需要成为一名历史系的学生,拥有专业的能力,从而找出更为有力的证据,把自家的嫌疑彻底洗清。然而,当年这起针对性的阴谋可是一环扣一环,层层都设计好的。地方官虽然是个贪婪的家伙,但决不至是个傻子,计划的周密性他当然想过,见诸公众的部分定然也要事先筹划,避免被人抓住辫子临场扭转局势。所以,单是凭历史系学生和历史研究的方向,恐怕是攻不破这道防线的吧。
然而,为何不尝试另外一个方向呢?
“河内同学,那位贪婪的地方官,后来怎么样了呢?”
“没有见到什么他被揭露了的报道。应该是最后平静地在这个山形市长的任上退休了吧。”
“这可不一定呢。这个国度的政治资源可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当一个人手握了若干政治资源之后,首选的传承目标,肯定是自己的关系户才对。这个市长属于什么派系、什么来头、干过什么勾当、接力棒传给了谁,山形的街头巷尾,本地人之间肯定有这样的道听途说。虽然我们这个年龄段不会有打听这种传闻的兴趣,但在长一辈的人之间却是个不错的话题。河内同学不妨向你的父母打听打听,说不定就会有这方面的收获。”
“打听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性吗?”
“作为我嘉茂渊子的话,自然没有。但如果我是小野龙次,当我非常想为自家的一桩历史故实翻案的时候,我可不会花费四年青春去学那枯燥无味的历史,看一堆董狐那样的御用文人顶着‘良史’的大帽子写下的恬不知耻的文字。是我的话,我会在这几年中等待机会,而时机则是他的接棒人走到台前的时候,比如议员竞选或是其他什么的机会。”
“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显然,那个时候是政治资源进行洗牌和博弈最为集中的时候。特别是这么个山形市长的政治资源,他的控制力很大可能也就是在这个范围内吧。总之,我们要找到的,是他接棒人的主要竞争对手,而小野龙次的身份,则不是以一个历史系学生,而是一个‘送上大礼的人’。”
“嘉茂同学,我感觉我已经理解了你的计划。你是说,让小野龙次本人,把这个情报提供给竞争对手,让他们来进行攻击?”
“是的。作为普通富农人家的小野家,顶多是山形市内的中等人物吧。虽然议员选举可能因为这一家能控制人口众多而有议员候选人来拜访,但舆论是绝不会因为他而买账的。但反过来,小野家能在议员选举中产生若干影响,却可以通过议员来影响舆论,所以为什么不借此利用呢?”
这整个的盘算便是:小野龙次在此时先行刺探,了解政治力量目前的分配。然后,在发难时找到最合适的对手,向他提供这条情报,并且摆出“小野家的所有人的普选票数”的实质利益作为邀请。在竞选议员席位时,候选人之间本就会展开辩论攻讦,而这条“对手的靠山曾经做过打压市民的恶行”的情报,无疑是一把有力武器。候选人的竞选团队也有足以公关舆论的力量,届时,再通过这条途径,在舆论上掀起“起底、翻案”的浪潮,而且在今日有着网络、报纸、手机等多维的宣传攻势,普及力度自非当年单一的报纸宣传可比。这样一来,小野家的嫌疑就能借此洗清,当年事件的真相也能借此进行公开曝光,将责任归罪于当年贪墨纵欲的地方官身上。至于大米本身,甚至可以通过选战增长声势,通过议员无意间的“代言”进一步扩大知名度。
“如果我是小野龙次,我就会执行这样一个策略。”我用指节稍稍顶了顶下颌,又续道。“这个策略看上去可以实现完美的复仇,但其实是一个饮鸩止渴的模式。因为这样一来,等于说是把小野家和这一派政治势力给绑在了一条绳上。在这之后,这一派的力量同样会以各种说法来要求小野家出钱出力,这又是一层更难以摆脱的桎梏了。”
“那为什么嘉茂同学还会这么选择呢?”
“因为政坛上也不完全是父死子继的势力脉络,到底还是有昙花一现的流星的,比如细川护熙先生那样的人物。我希望的,是让这样一个角色来作为目标。在他昙花一现的花期过后,这层桎梏倒也不至于套在身上太久。”
“可是,小野同学不可能有如此深远的盘算吧。”河内同学不无忧虑地说道。
“他是个性子非常执着的人,只可惜眼界也习惯了一直紧盯一个方向。”我只能在表面上这样评价他。其实我认为,他甚至显得有些可悲。明明其他人能够并愿意为他指出一条更好的路,却非要钻进一条死胡同。这与他的父母非要他读农学或市场专业的较真劲倒也是一脉相承。他的高中生活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他总归是要进行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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