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知别君后

近年来，作为名产的山形大米出现了味道下降的降质。虽然没有人会把作为名产的山形大米当普通米饭每天吃，但这种降质还是会在内行的食客与品鉴家群体中产生恶评。为了挽救味道下降带来的颓势，有些商家便采取了不甚能让人认同的手段，比如增加口味、增添卖相等各种目的的添加剂。其中，就有这么一个品牌，他们在自己的礼盒装大米产品中使用陈米，并且加上了增添卖相的添加剂。而这些添加剂和陈米中的抗性淀粉，使得购买并烹调此种大米，用于聚会的河内同学一行四人产生了不适反应。

好在，这个反应并不致命，甚至抗性淀粉的摄入对身体还是有益的。河内同学等人在医院进行了确认之后，通过一些药剂将身体调缓过来，倒也能自行回到住处。我和奈惠在得到了山形那边，河内同学的家人传过来的确信后，便也放下了心。

第二天上学时，我向小野龙次讲过了这件事情，也发表了我的观点：一旦经营者过于逐利，对品质的要求也不免降低，从而也难以再维系住一个品牌的声誉。小野家自己虽然坚守着自家的信条，培育合格的稻米；但小野家的品牌归根结底是“山形大米”这个地域范围的共同品牌，其他生产者同样是这个品牌的旗下。换言之，这种需要集体共同坚守某一信条才能树立的品牌，极有可能因为一粒老鼠屎而坏了一锅汤，毁在个别不负责任的生产者手上。举一个例子来说，古时候的地域品牌，比如浜名湖的鳗鱼饭，现在已经因为常年的以次充好，风评已降至很低，生产者们也无非是随手制作，趁着地域的便利打出这么一个有些历史的牌子。这种经营模式倒是与唐土的“兰州拉面”有几分相似，以至于现在人们看到“兰州拉面”或“浜名湖鳗鱼饭”，也不会有人真去和店里较真，看到底是不是由兰州人经营，或者饭里到底有没有浜名湖的鳗鱼。

小野龙次也对这一现状感到担忧。因为他也算半个“圈内人”，这种悲观的前途他是不愿看到的。当自己人奋力拼搏，把事情做到最好；但自家的事业却被其他因素所拖累，尤其是自己看得牙痒痒的，却不能为之添一把力的时候，这种不平与无力，着实让小野龙次非常郁闷。在此前的见面时，我认为小野龙次的性格比较阴郁，遇到的一些负面因素会在他的情绪中被放大，进而占到个人情感中相当大的比例，进而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比较低沉。

“这样的东西我也很不愿意见到，但他们在过去凭着小聪明混进了这个队伍，我们自己就算再努力，人家要投机取巧我们也没有办法。”果然，小野龙次用一股自怨自艾的语气说着这番话，给人感觉他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幸的气息。

“唉，我们的祖上也是这样，就算是自己苦心经营、筚路蓝缕，也抵不过别人有权有势，只能选择自我了断……”接下来，小野龙次的口音里絮絮叨叨，细听他的埋怨，确然便是我之前的一个推测：小野家在过去的家业安排是半农半林，祖上的打算是用耕地满足家庭的日常开支，等紫檀树初步长成便可开始外销盈利。然而，这些紫檀树稍有长成，就被当时的地方官看上。在受到蛮横的压力之下，小野家人毅然忍痛将全部紫檀砍伐一空。小野龙次便将这两件事类比到一起，感慨着自家的命运多舛。

“虽然在当年碰上那样贪婪自私的地方官我们无法改变，但目前的现状，一味地叹气也不是出路。比如小野同学的三叔，不就尝试寻找解决的办法吗？”

“可是，他连买一辆车都陷入了麻烦，这不还是说明了，我家的人身上都有不走运的体质吗。”

“这些事情与小野家数代人走过的不同的风雨来说，我认为也不过是几件倒霉事的个例罢了。就算如你所说，小野家奋斗的外部环境的确险恶，但现在的小野家到底是山形大米一家举足轻重的生产者。筚路蓝缕、惨淡经营，最终得启山林，这不也说明了小野家的奋斗史是大体上成功并积极的吗？”

尽管我从各个角度加以劝慰和诱导，小野龙次紧锁的眉头依然难以舒展。如果这个人生来便是这种体质，这就还真有些难办。不过，他的阴郁终究是他个人的心结紧锁，尚没有到影响他人的地步。我虽然在之前没有关注过同班同学的动向，但他既然和我同班，我也不免在课堂时间上多瞟向他几眼。只见他在课堂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时，都是身后的同学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才让他回过神。这样的表现自然不能让老师满意，于是下午放学后，他和因为抄作业还抄错的奈惠都被喊去了职员室接受训导。脸皮已经被训得异常厚实的奈惠自然不会因为普通的一次抄作业而动摇。于是我坐在学生会室等到与奈惠汇合，便向她问了问：老师是怎样劝解小野同学的？

可没等我把这句话问完，奈惠便快速发言打断了我。语速生来就慢、居于劣势的我只好先让自己打住，转而听奈惠的话头：“渊子渊子，小野同学跟老师说了一件他们家里的事情，连老师都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渊子你能知道吗？”

“知不知道总得听了再说。而且，连老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的处世经历还欠缺得很，很大几率我也会不知道吧。”奈惠的好奇心是胜过一切的，我不得不先满足她。“小野同学说了他家里的什么事，又为何而说呢？”

“浅川老师问他今天为什么心不在焉，他的回答是想到了家里的问题。于是，他讲了自家大米面临的质量下滑，最后又归咎到自家人的不幸。浅川老师看到他这样抱怨，也担心他会生出厌世倾向，于是语气也软了下来，开始开导他。老师的开导方向是‘小野龙次对过去个别不愉快的记忆记得特别深，以至于他连过去占大多数的正常或开心的记忆都难以复现，所以老师引导小野龙次，要积极乐观地向未来看。’但小野龙次的回答是，他对未来很难抱持希望，于是他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他在高中结束后，打算进入大学的历史系深造。但他的父母却不是很支持这个想法，他们觉得，小野龙次既然能考进霞高这个市里一流的学校，那么就是个很聪明的人了。高中毕业后，要么回到山形帮家里的忙，要么进大学攻读一些日后派得上用场的知识，比如农学或者商业专业，这些都能对本家有所帮助。于是，他的心理就觉得非常不平衡，认为父母根本不尊重他的选择。浅川老师试着探问他‘选择历史系’的理由，他的回答是‘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帮助家里的方法’。老师让他说得再详细一些，但他就没再开口。渊子，为什么小野龙次选择历史系也是一种帮助家里的方法呢？”

“那我们不妨想想看，在大学的历史系能学到什么，这其中又有哪些和小野龙次自认为的‘不平’相关联。显然，即便是在历史的道路上深造，课程内容也不会涉及到一个小城市所发生的，影响力仅限于一城的历史事件。至于记载的史料，也不一定非得是历史系学生才能阅读，市役所的霞浦地方志我们提出申请一样能借阅。所以，历史系唯二可能对小野家的‘累遭不幸’有所帮助的，一个是历史研究的方法，一个是获取生僻史料的途径。小野龙次的目的自然是为自家所受到的不平谋求翻身，自家经历了什么事他非常清楚，不需要额外的史料；所以，他想要学习历史，只能是为了获得历史研究者才有的看待史实的眼光。”

举个例子来说，唐土的春秋时代，晋国史官董狐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五字赢得“良史”美誉，却不知这五字之下，是晋灵公苛政无道，乃至执意要杀劝谏的赵盾，赵盾不得不出逃，而杀晋灵公的实为赵穿的背景。董狐无非是一个出于“君权至上”的角度负责为尊者讳的美言家。在今日的价值观来看，也只适合“御用文人”这个称呼罢了。普通人若是看到史料中的“赵盾弑其君”，生出的反映便是厌恶弑君的赵盾，同情被杀的晋灵公；但拥有历史研究眼光的人，却能还原被董狐所歪曲的真相，将晋灵公与赵盾、赵穿的真实评价还原出来。

那么，当小野龙次成为历史系的学生之后，他想要还原什么真相呢？现在，小野家的山形大米在市面上依然享有不错的声誉，没必要为之翻案；再往前推一些，小野家在当权地方官的压迫下自行砍伐了种下的所有紫檀，做成扎口绳的装饰物，也就是强行将自家的紫檀木材变成了无法重复利用的状态；再往前，就是小野家的祖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小野家尚且名不见经传（因为我们已经肯定，所有现今的富农家族都出现于明治维新之后，并且都是后起之秀），也不可能承载什么历史的定评。所以，要翻案的地方便只有这一处了：当仗势欺人的地方官发现小野家不惜砍掉紫檀也不肯配合，他在恨得牙痒的同时，焉能没有报复的手段？当然，他不可能像下野家那个没脑筋的女生一样直接带人找上门算账，显然是采取更加隐晦的手段。这个手段是什么呢？做一些换位思考的话，也不难猜测：假设你是一位手握权力的地方官，治下有一个卖大米的家族小店不肯合作，你想报复他。他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合法经营，在程序上已经卡不住他，那么，作梗的模式就只剩下了以下两种：一个是暗中指使某些力量暴力破坏经营；一个是操纵舆论影响它的风评。当年那个仗势欺人的山形地方官具体是什么性格，远在霞浦的我无从得知。

但是，我们又可以从一些信息中反推：小野龙次知晓这些事实、笃定报考历史系的主意，身带负面情绪等等都已不是一日之功，会在今天产生这种消沉的反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今天的特殊影响”造成的。他在今天出现消沉，是缘于什么呢？

——我在课前向他讲过的，关于河内同学等人食用不健康的山形大米，导致入院的事情。这件事便是触发他敏感神经的关键。

“并且，我在家里推究扎口绳上的紫檀木装饰时，曾经得到过这样一条情报：在阅读那些寻访美食的作者对小野家进行的正式采访时，我记得那里曾提到过小野家曾经陷入了舆论风波并受到质疑，还是通过时间推移才证明了自己。这会不会就是小野龙次所关注的事件呢？而且，这如果是当权地方官有意制造的舆论风波的话，那这件事应该有‘原本不大，却可以被闹得很大’的特征，并且形式应该与我早上说的，河内同学的事件相近。综合一想，我的猜测便是这样的始末：

“那位地方官指使自己的手下安排若干普通人，他们先是普通购买小野家的大米，但在进食后陆续妆出不良反应的症状；而他们去医院就诊后，医院也识相地夸大其词，并且将责任归咎于大米上。而舆论也在操控之下借机发酵，把数个安排好的个例鼓吹成为一种现象。这时候，公众便会在舆论风向的误导下开始质疑小野家山形大米的质量，进而影响它的销售。只有在那个地方官离开山形后，催迫对小野家进行压迫的原动力才会消失。在这之后，小野家才能凭借‘确实没人吃出问题’的事实逐渐再夺回话语权。小野龙次所想的，应当便是‘透过历史还原真相’的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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