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风骀荡

在《论语》中有这么一段记载：孔子询问四位弟子的志向，其中曾皙说的是“在暮春和一群人外出踏青”，并且还获得了孔子的认同。大抵是短篇记述体例的《论语》以特别的长篇幅记载这么一个故事，可见曾晳这种“风度派”的做法在当时还是很得人心的。

即便是到了现在，暮春时节的骀荡春风也是令人陶醉的景象。虽然沂水和舞雩台是唐土古迹，现已不存，但今日的人们同样找寻着各种景色完成自己的享受。比如，在大分有一片栀子花田，近来许多年轻人都在那里踏青自拍，一时间人满为患，甚至把花田都毁坏了不少。又如长良川的河口，因为一首近来的风情歌，也有不少年轻的恋人们去那里拍摄结婚照。

作为一名高中生，学业的限制使我们无法亲临每一处享受春意的景致。好在现在的网络发达，凭借照片和视频，我们也能对那些交际圈中一时炙手的话题有些皮毛的了解。不过，坏也就坏在这些照片和视频上：正因为我们太注重“颜值”给人的第一印象，所以一些相机应用也投其所好，通过一系列技术手段将照片变得“好看”起来。最常见的，莫过于美颜了。以现在的美颜手法，哪怕是特意去找一个长得难看的人拍照，在种种滤镜的美化下，也能变得唇红齿白、尽态极妍。再加上现在功能越发强大的图像处理软件和日益成熟的修图、改图技术，就算是杨贵妃般的丰腴体态，也能在处理之后成为赵飞燕般的纤细。在这些“后期处理”的掩盖之下，原本是反映真实的照片，也成了蒙上面纱、涂脂抹粉的朦胧人。某些人气明星、招牌偶像乃至写真红人，他们的“照片”往往在网上领一时之热度；但当他们偶然间的“卸妆照”“素颜照”被捕捉并流传开后，观众往往会惊呼台前幕后判若两人。骀荡春风，在古代，是品赏和展现风度的时光；在现在，却成为了遮掩真相的尘沙。

河内同学的身边最近也上演了一出“判若两人”的戏码。在河内同学班上，有位男生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位情投意合的女生。他们在聊天中发现，两人同处一座城市山形，住在相距不远的位置，年龄相同，虽然不处于一个学校，但共同话题也有不少。如此天作之合的牵线他们不可能放弃，于是男方便提出了“看看照片”的意愿，并且率先向对方发了自己的自拍。

按照这个桥段，若是双方你情我愿，接下来极有可能就是女方也发照片，彼此确认过相貌之后便确立恋人关系了。并且前半段也的确如此：女方果然发来了自拍，正是男生心仪的那种“大眼肤白、五官匀称、肢体修长”的类型。于是两人欣然约定线下相会，并且言辞中已经你侬我侬起来。

然而，那个向密友进行了现充报告并惨遭磨树之刑的男生，却在线下之约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就落荒而逃。按照河内同学班上的男生流传的说法，前一秒，这个准现充还在用邮件向他们炫耀自己即将开始的玫瑰色生活；后一秒，这家伙便已经灰头土脸地向他的友人们发出求救信号。而最终结果是他火速逃离了见面地点，等于说是直接放了对方的鸽子。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还不珍惜啊？”我向河内同学道。

“我给你转两张图片就知道了。”

我的手机上收到了两张图，这是那个男生在像唐土的祥林嫂般念叨自己的噩梦经历时经常用以佐证的证据，河内同学作为他的同班同学，自是早已入手。第一张图片便是女生在网聊时发给男生的自拍图，图中人物倒是很符合一个“美人”的评价；第二张图片则是男生在见面时落荒而逃的原因：这是远远地拉近镜头，仓促拍下的照片，画面中的女性两耳招风，双鼻孔上翻，凸额头、金鱼眼和厚下唇怎么也没法让这个人与“美”字拉上边。要不是脸部轮廓，我都无法相信这前后两张照片是同一个人。

“这也着实是有些……过于，嗯……歪瓜裂枣了吧。”我想了半天，也只能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我见到的这幅素颜。恐怕就算是之前接触过的那位长相已令人不悦的下野氏国中女性，也足以在她面前自称“赛西施”了。

“可不是吗，就算是她的美颜照，恐怕都比不上嘉茂同学的素颜照吧。”河内同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无嫉妒的语气。“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把相貌、成绩和头脑全都给了嘉茂同学呢？”

“但上天恐怕没有给我桃花。”我记起了之前与奈惠去神社初诣时，奈惠替我卜算“未来数年我的桃花运”，结果却抽中了万年难得一见的大凶签。并且在这之后的故事发展，也越发印证着“我没有男人缘”的预判。于是我也调侃道：“像那个歪瓜裂枣的女生都能展开一段情缘，可见我的青春年华是有多么凄惨。”

“你可别说了。”河内同学制止了我。“现在为这件事，我们班上这位鲑延同学正烦着呢。他翘了线下约会，可这个女生根本不放过他，每天放学后就来到我们校门口附近来堵截鲑延同学讨说法，并且她对周围人的反应不管不顾，声音放得很大，说话也没有保留，这就让鲑延同学非常难堪。”

“她可没有见过鲑延同学啊？”我奇怪道。“线下会面时，鲑延同学不是远远地偷拍了一张她的素颜照然后掉头就跑，放了鸽子吗？这样的话，这个女生就应该并没有见过鲑延同学的样貌才是。她又是怎么堵到鲑延同学的呢？”

“她在聊天时就知道了鲑延同学在这所学校。然后她就每天放学后在校门口大喊大叫，等于说是无差别的喊话吧。同时她手头上不是有鲑延同学发过去的素颜照吗？她也应该是在不断地观察放学离校的男生，想找出鲑延同学。”

“鲑延同学被堵到了吗？”

“目前还没有。她的声音既然放得那么大，一肚子明白的鲑延同学难道还敢当着她的面走出去？所以这几天，鲑延同学要么是请朋友先出校门到外边接应，然后翻围栏出去，要么是等到差不多静校，她喊得累了离开后再一路狂奔而去。”

“那她凭什么来堵截鲑延同学呢？他们之前的线上交流只到了确认照片并约定线下见面，并没有真正确立恋人关系吧。就算言辞开始暧昧，但若是没到关键，我觉得还是作不得数的。”

“就是这么说啊。”河内同学道。“我们班上也大抵是认为鲑延同学并没有什么责任。而且那个女生在交换照片的环节用的是自己过度美颜的照片，这也是她有负在先。要知道鲑延同学可是直接自拍的素颜呢。只可惜那个女生过于自我感觉良好，我们这些外人心中的道理恐怕没法在她那里说通。”

“倒也不完全是自我感觉良好。”我想了想，答道。“之前也说过，表面上看是自我为主的人，忽视外界与客观，但外界与客观是一定会被这个人感知的。就像这个无理闹事的女生，她定然也是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的，只不过是出于某些原因，她才妆作对其他人的冷言冷语充耳不闻，一个劲地逼迫鲑延同学。我想，这个原因也很简单，大抵不出‘不想松开已经抓住爱情的手’这个表述吧。”

“可是，鲑延同学现在的处境已经非常麻烦了。”河内同学道。“我们同学间虽然对鲑延同学非常同情，但学校可不这么想。他们看到的是那个女生因为鲑延同学而天天在校外大喊大叫，影响了学校的形象，并且会让外人误会。所以他们要求鲑延同学立即解决这个事件，否则就要通过三方会谈的途径来处理了。鲑延同学自己并不是很擅长说话，假设学校找来那个女生，肯定是辩不过她的。”

河内同学的立场自然是希望回护她的同班同学，并且她在说完这番话后看向我的眼神中，也一改之前对我容貌的嫉妒，而变成了依赖我头脑的若干期许。显然，她希望我为她想个办法，让鲑延同学摆脱窘境，最好是能一劳永逸地甩掉那个样貌过于惊悚的女生。

虽然从公道上讲，双方并未正式告白并交往，故而鲑延没有必要搭理那家伙。但这个人认准了“暧昧的言辞就是交往的证明”等等歪理，偏要纠缠不清，这就会让鲑延很头疼。并且现在鲑延的主要压力不是应付女生的纠缠，而是来自校方，他们可不管我们这些少年少女们讲的这些恋爱步法，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鲑延引发了与外校学生的问题”，所以他们要求鲑延“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鲑延自己要上学，对方知道鲑延所在的学校，学校只有一座大门，翻一年围墙显然不现实，所以躲是躲不开的。这个女生的性格我们也无从得知，没办法像对付小野龙次那样基于性格制定行动方案。唯一确定的信息只有那两张照片，同一个人的素颜与美颜妍媸互现，不容置喙地证明着当代图像处理技术的高超。

“河内同学，现在的照片软件，可以很轻易地实现美白皮肤、修正轮廓、调整五官、涂红双唇等等操作，那有没有反过来的操作呢？比如，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枯燥黢黑，把原本匀称的双眼变成一大一小还是金鱼眼的模样。”我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河内同学。

“我记得在一些软件中有类似的设置，好像是作为一种搞怪功能推出的吧。”河内同学找出了记忆中的手机应用，试着将几张照片放了进去，然后将手机屏幕一转——于是我看到的，就是挤眉弄眼、歪七扭八的一张莫名有些熟悉的脸孔。要不是上身的服色和我每日都要梳理的齐肩发，我还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嘉茂渊子本人。毕竟，河内同学是拿了我的照片去做这些“毁容”试验的。不过，尽管我看到这些照片有些不爽，但河内同学似乎对这些照片也不满意。我细细看她的嘴型，确认她念叨的是“为什么毁颜了还这么漂亮”。

为了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正事，我将嗓音拉高道：“虽说拿我的照片做实验莫名让我有些不愉快，但已经足以确认它的效果和威力。接下来，就是具体的操作了：让鲑延同学将自己的素颜照通过毁颜功能处理一下，然后在现实中露出那副模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当着那个女生的面经过了。”

“就不怕被那个女生认出来吗？”

“我连毁颜过后的我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我可不信那个女生能凭一张素颜照就准确揪出刻意扭曲面部的鲑延同学。更何况，只要他扭曲面部，接下来哪怕是到学校去对质，也足以抵挡女生那边可能的各种强词夺理了。”

道理很简单，美颜是美化的素颜，而素颜也是美化的毁颜。鲑延完全可以摆出一副扭曲五官的模样声称，自己发给对方的素颜自拍也是一张美颜照。而彼此的暧昧言辞，也是基于各自的美颜而发。既然是假凤虚凰、你诓我骗，自也做不得真。更何况，假设这女生执意地要求假戏真做，鲑延这边还有一招撒手锏：鲑延可以随时将与照片相符的素颜展现出来，这可以证明照片的真实；而这个女生呢？以她的皮囊可没办法展现出多重美颜之后的瑰丽容颜吧，而这也就证明了，是她亏负了鲑延的初心。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古人淳朴，舞雩台上的骀荡春风尚且是纯真与质朴；在而今未识得真面目的时候，可万不能让春风轻易掀起我们的裙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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