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面不相逢

随着科技的发达，社会的信息化水平正在不断提高。在二十年之前，人与人大部分的社交活动都需要面对面进行；但现在，规模越发膨胀的信息爆炸与人们的通讯手段越发便利这两点，使我们的社交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单是凭着在智能终端上的文字、图片、视频交互，我们便能展开非常频繁的社交活动，而且现代人也不知不觉地，被这些智能终端和其上运行的社交软件反过来控制了，以至于传统的形式已经越发的鲜见。举几个例子来说，网络阅读已经与纸质书本并驾齐驱；叫外卖、打出租、看电影等等都能通过网络服务足不出户完成。古人曾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反思一下，当今的社交软件，虽然让更多有缘人实现了千里相会，但它们却也让这些人陷入了对面不相逢的囹圄之中。

一个最显然的事实便是网络购物。以前要买些什么东西，必须考虑地缘因素，因而才有了集市与赶集；现在发达的电商平台与快递行业，使产地直销成为可能，网络平台这个“集市”规模更大、常时开设的性质也将传统集市的生存土壤挤占得几乎殆尽。现在，再难以出现堺港与会合众，或者高丽六矣廛那样的大集市了。

虽说网络购物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买到假货、快递掉包、退货繁琐、截单诈骗等等麻烦事不断被媒体曝光，但它的便利性和大部分场合下的诚信交易还是让人趋之若鹜。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交易数据一年年地走高，仿佛电子交易的规模尚未显露任何上限的征兆。庞大的交易量总数到底是一条条真人之间交易数据的累加，而一些人始终没放弃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文章的歪心思，故而电商平台也需要确保其真实性来赢得其他人的信任。比如河内同学那边，最近便发生了这么一件有关“交易记录”的事情。

河内同学搬到山形之后，家里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其中大件如冰箱、衣柜等，自然是买了之后等家具店送货上门；而一些小型的家具，河内同学家里便选择了网店的途径，并且还找到了这么一家实体店就开在山形的店家。一般来说，对于家具这种大件的物品，实体店售价总要比网店高出一些——因为实体店的店租成本和“家具占用的空间成本”也摊在了实体店的售卖价格里，而网店可以从仓库直接发货。故而，河内同学家里便采取了一个钻窍门的方法，就是先在网店下单付款，然后到实体店自行提货。这种模式也是店家公开允许的。

当然，由于这笔交易是在网上发生的，所以在实体店提货时河内家并没有付款，而是在网上将自己账户里的资金转到家具店的网络账户中，然后再在电商平台上给家具店一个评价。款项非常好说，河内家并不是赖账的小人。只不过在评价这一环上，河内家就有些没有按惯例操作了——因为他们买到的家具并不能完全满意，所以河内家也没有给予默认的完全好评。

具体些说吧，河内家买的是用于客厅里的一张茶几，以及各个房间里需要用的四五张高脚靠背椅。这些家具都是木质，但河内家在搬回去之后，就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具体来说有这么几项，一是茶几椅子的四个脚似乎都不是特别平，不过河内家也有些零散的垫脚物，倒也好解决；二是这些家具的油漆莫名给人以生厌的手感；三则是最关键的，这些家具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但用力坐上去或者在上面放重物时，能明显听到家具内部传来木头形变时发出的隐约“吱吱呀呀”的纤维挤压扭曲声。

“这是一种以次充好的方式。”在河内同学向我问起的时候，我告诉了她其中的门道。“这些标榜整块实木料制作的家具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的整块木料。比如在茶几和椅子的受力面，就有可能在外观上用完整的一层作为掩盖，内芯部分则是各种零散木块或填料，在制作时只需要压实这些边角料，它们也一样能妆出实木般的重量。”

面对收了实木家具的钱，却只给了填料家具的店家，河内家自然不肯罢休。首先是他们申请退款，但店家却以网店退款承诺和实体店退款承诺都不适用于线上下单线下自提的理由拒绝退款。河内家在这里吃了个哑巴亏，看来店家也是早就知道能钻这个空子，用这一手对想省一笔钱的人进行宰客。

吃亏的河内家申诉无门，只能积极行使自己的评价权，给这家店写上一篇长篇累牍、证据翔实、情感充沛、义愤填膺的差评并发到了这一商品的页面下。由于它的图文并茂和醒目的篇幅，它很快被阅读并传播，并且在评价右下角的“态度”上，有无数人点起了向上或向下的拇指图标表明他们对评论的关注，并且表示赞成的向上拇指占据表态者的绝大多数。甚至有人贴出了联动评论，表示了相同的经历和自己被店家找到地址要求修改差评的故事。可以预见，它将给这家店的网络销售带来非常大的影响。

这样一来，这家以次充好的实体店可就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的态度开始软化，比如说，他们借助电商平台的软件所附带的聊天功能，不断向河内家发送“请撤掉差评”之类的请求。但河内家正受着他们劣质家具带来的苦恼，并且说出去的话已经是覆水难收，哪有自己认怂撤了差评的道理？所以尽管店家在不断地用电商软件的聊天功能轰炸河内家，但河内家的人们索性把电商软件的消息自动提示功能给关闭了，再索性把电商软件都完全退出，权当是给缺德店家来个眼不见为净。

然而，店家的行动力不止于此，在这条道路行不通之后，他们竟尔找到河内同学的住址，开始往她家门投放骚扰信息。比如往门缝里塞纸条，在楼道墙上喷涂信息等等，恶劣一些的，比如往锁孔里滴胶水，用胶带封死猫眼等等，缺德事情没少干。说来也是自然：这么一个本就打定主意宰客的店铺，哪里能指望他们有正常的公德心呢？

河内同学不堪其扰，时常在晚上找我和奈惠等霞浦的旧识诉说这桩烦心事。在她又倒过一通苦水之后，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并且睁大眼睛向我问道：“嘉茂同学，你说这家店是怎么找到我家的住址的？”

“他们有你填写的收货地址，所以才能找上门吧。”

“可是我们已经在前期谈的时候就说好了自提，所以根本没有填收货地址啊？”

在网络上订单的时候，电商平台会要求买家留下能够收到货物的地址。对于一包零食一件衣服这样的小件，地址可以留工作单位、免费代收的驿站等等方便的选择，但家具这种大件显然是要直送上门的。所以我一开始以为，家具店是通过这个途径获知河内家地址的。然而，河内同学却说，她家在一开始和家具店商量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网上下单，线下自提的模式，所以下单时根本就没有给店家留地址。而河内同学又是刚搬来山形不到一年，这个地址也没有过多地使用和泄露。

我想起了之前自己的一段经历：贺茂宗家曾经围绕自家大藏书楼的存废展开过一段追寻，而我们也因为机缘卷入其中。存废意见和我们相左的一派人们，曾经用“寄一份给我的快递到学校，在包装箱里嵌入定位装置”的手法，来确定我的住址——因为我定然要将这份快递带回家。如此说来，难道是店家在卖给河内同学的家具里也放了定位装置？

当我将这个猜测说给河内同学听的时候，她先是一惊，随后又摇了摇头，像是自我否定了这个猜测。然后她对我道：“嘉茂同学，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们可是去仓库直接领取这些家具的。在仓库里，同样款式的家具有几十几百个，我们则是挑了其中纹理比较好，漆面光滑，划痕摩擦少的那一点，并且也是请自己的熟人开车拉回来的。总不至于这个家具店在这所有的家具里都放了定位装置吧？”

这倒的确否定了家具店预谋定位的可能。仓库里的家具不啻数百，要保证几乎等于随机挑选的河内家挑中藏有定位装置的家具，那就必须刻意在至少大半数的家具里面都放上定位装置，想来也没有哪个家具店会花费额外成本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除此之外，河内家也并不存在将地址交给这家店相关人员的情形。除非是这样一种情况：与河内家的某一人相熟，知晓河内家住址的一个人，恰巧又有一个亲密的人际指向家具店，这样才可能让河内家地址情报流到家具店的掌握当中。但这样的巧合又太过于特定化，让我不太愿意相信“家具店真是用这种巧合来掌握别人的信息”的。

更何况，在河内家那一条长评下，也还有其他人贴出了类似的条目，说他们也有被店家找到地址，要求修改差评的经历。这就也证明了店家绝不可能是通过人际的巧合来掌握地址的：就算有一次巧合能掌握某个差评买家的地址，难道每一次差评，店家都能马上掌握他的地址吗？显然事情绝不可能这么巧。

所以，这个在家具做工上动歪心思的家具店，只消有买家给予差评，他们都会玩这么一出套路。这显然是有他们自己追索的门道了。这个门道具体是怎样的呢？我想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头绪，心下微有些烦躁的我不由得让脊背向后一倒，让它靠上我的椅背。但也正是在这肌肤感受到来自椅背支撑的一瞬，我陡然开悟。

“河内同学，其实只要想一想‘你们自提时的仓库里放的家具有几百件’这个问题，你的问题其实也就解决了。”

“仓库里有几百件家具，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家具可不是像原木一样放着能保值的东西。原木可以加工利用，而家具已经切削成型，没法二次利用，所以家具是绝不可能长时间放在仓库里等人来挑选的。一个仓库里堆着几百件家具，对于一个家具店来说，这个量也太大了。”

“可是，我们看到的就是实打实的几百件家具啊？”

“所以，这并不是一家家具店的分量，而是好几家家具店的分量。你们在提货的时候，总是拿着凭证或者在店方人员的带领下，仓库那边才会放你们进去挑货的吧？”

“这倒是，我们是先到了家具店，然后拿了一张那边签名的纸条，然后仓库那边就告诉我们挑的范围。这么一说还真是，若是整个仓库都是那家店的家具，也不用告诉我们范围啊。”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在这一个仓库里囤积的是好几个家具店的家具。这样一想的话，我们就可以推论，在‘卖家具’这个行当里，店家与店家之间是互通声气的。而‘买家具’这个行为本身，又可以读出若干东西。

“就从这个具体的，耍小聪明的店家来说吧，他们接到了河内家买一个茶几和几张椅子的订单，他们完全可以推断出‘这是你们刚定居下来添置家具的需求’这样一条信息。并且，他们也能想到，你们在需求茶几和靠背椅的同时，也会对沙发、冰箱等等大件产生同样的需求，而这些大件是不可能自提的，必然是由家具店上门安装，并且你们确实是这么做的。于是，他们便与这些同气连枝的家具店联络，寻找近期在山形上门安装冰箱、衣柜、沙发等等的记录。家具的上门安装，一个安装员一周也就那么一两桩，筛查出的范围是很小的。他们在为你们开具进仓库提货的签字凭证时又知晓了你们的相貌，再找安装员核实一下相貌因素，河内家购买大件家具的记录就能确定了。而大件家具的上门安装地址，不就是河内家现在的住址吗？并且，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能追索到每一个给出差评的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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