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言可畏

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代的唐土，有如斯的成语来形容一个共同的事实——流言的可怕。流言，首先是言，也就是代表一种观点、说法、理论的一套口舌。然后要能“流”起来，说明这一套口舌还要具备内容入时、易吸引人等特点。举个例子来说，在那个“曾参杀人”的语境里，若是一则“曾参又写了一篇大文章”的消息传出去，人们也当它是理所当然，见怪不怪；但“曾参杀人”的假消息被讹传出来，人们便把“大儒君子也做了这等违法之事”当成噱头，口耳相传。

古代的书写工具既不普及，又不方便，流言只能靠口耳相传，尚且有如此威力，在今天的发达文化、先进传播手段的帮助下更是如虎添翼。再说个我们大多体会过的例子，那就是“假头条”。这种信息的生产者或是欺负大众普遍不知某些专业知识，或者断章取义地摘取只言片语，更有甚者则直接信口开河。这样炮制出的假消息，再套上一个哗众取宠的标题和若干技术处理后的图片，便成了网上的一个毒源。不明就里的人阅读，又因为无知而盲信，往往就会被错误的知识抢占先机。

如果让例子再具体一些，那我们不妨说说河内同学。她的学校里，近期就开始盛传一则流言——学校的教学楼超出了使用年限。这个国度的建筑物一般都是七十年的使用年限，到了期限，如果没有特别的保存必要就必须拆除重建。学校作为公共场所，聚集在这里的人又都是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未成年人，故而校舍的建筑安全更加受社会关注。

对于一栋建筑来说，虽然外部粉刷和内部装修可以随时调整，但建筑风格、用料材质等等却无法掩盖。毕竟，再怎么对一栋建筑翻新，终究是做不到抽出墙体里的每一块旧砖，再放新砖进去的。这个流言传出之后，学校自然受到了社会关注。不过，校方这回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并且显然也不乐意自己受到平白无故的质疑。于是，学校请了第三方的检测机构，对整个学校的建筑物做了年龄检测。第三方非常认真，对教学楼和后勤楼这两栋大型建筑物的每一层都抽了几十个点取样，最终肯定的是整栋楼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年上下，完全在安全使用的年限之内。

要是这个流言经历的仅仅是从传出到被证伪这么简单的一个生灭过程，我也不会把它提笔记录下来了。让所有人都觉得有意思的是，即便是在第三方发出了权威的测定报告，学校发出了声明之后，这个流言还是没有消灭，反而是甚嚣尘上。比如说，在传播流言者与听到流言的人之间往往就会有这样的对话：

“诶，学校教学楼的质量问题，不是已经有第三方的报告和学校的声明了吗？”

“你被这些堂而皇之的说法给骗了。作为证据，我给你看点东西。”

于是，传言的信者便出示这样的照片。照片的内容是在校门外拍摄这所高中的教学楼，但教学楼却不是如往常般的样貌出现在照片中，而是在外围围上了一圈脚手架与网。照片里的学校也没有平日里人气焕发的迹象，自然是学校趁着假期对教学楼进行施工了。

“这是上个春假的时候有人路过我们学校时拍的，这不就是他们在对教学楼做手脚的证据吗？”

传言的信者这样解释：首先，在校园里读书，历经了施工前后的学生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出施工前与施工后教学楼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学校似乎就没给教学楼做什么修整。其次，现在第三方检测没有检测出任何问题，肯定就是去年那一次“没有任何成果的施工”的结果，最肯定的猜测是，去年的那一次施工，就是偷偷对若干个点进行翻新，而第三方检测，又“天作之合”地选准了那些个别的点。

不过，就算是这条谣言在学生范围里愈演愈烈，但大人们却不再采取什么措施应对了。这我也能理解，毕竟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学校已经回应了第一次的流言，并且也拿出了足够的证据，现在学生们在教学楼里上课，也没听说哪里有安全隐患或是预兆性的事故出现。后面一截学生们对流言的进一步修饰，未免有钻牛角尖之嫌。

“河内同学，从流言传播者的角度来看，他们认为学校让教学楼超期服役。但我觉得，如果这个流言是事实的话，对学校也没有半分好处。首先，学校改造校舍也不用拿学校自己的利润去建楼，一方面山形市会给它若干款项，而一些投资者也会投资给学校。其次，学校使用超龄教学楼的传闻对学校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旦因为建筑超龄发生安全事故，赔钱和重建就可得完全由学校来出资了。最后，如果这座教学楼真的是超龄建筑，那它必然已经有七十年以上的年龄，而七十年前的校园建筑，格局都还是以过去洋风小班课堂和逼仄的教职员室为主，显然不适合现在的班级规制和那些头面人物的派头了。就拿我们霞高来说，河内同学你也看过咱们校长的办公室，那个面积，恐怕已经赶得上两间教室了吧？七十年前可没有哪个学校有过两间现代教室这么大的房间。”

“嗯，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传闻不过是个谣言罢了。嘉茂同学也这么认为，我就更加坚信了。但我感觉奇怪的是：一般来说，没有真凭实据的谣言，在被辟谣之后往往就销声匿迹了。而越传越开的谣言，总归是有那么些事实依据的。现在再看这个传闻，它在学校正式辟过一次谣之后，依然在我们同学间有相当大的市场，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可能和不同年龄层的思维定势有关吧。”我沉吟了一阵。“在古代，人们对神佛有比较坚定的信仰力。那时候还没有出现成体系的自然科学知识，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神佛就是公信力。而现在，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有了基础的自然科学知识。于是在面对闪电这一种自然现象的时候，古人会认为是天降神罚，而今人只会觉得稀松平常罢了。再换到这个具体的情形中来，河内同学的同学们处在高中生这一年龄层，这个年龄的我们喜欢质疑，并且出于叛逆心理对社会的现状有一种抵触，所以，我们往往带着敌意去审视给予我们学习压力的学校，对学校和第三方的辟谣或许就有了主观敌意。而大人们的判断就比我们要客观一些，他们也愿意相信并遵守社会规则。于是，第三方的报告就能在他们那里得到信任。加上大人们也以明事理的居多，我之前所说的‘使用超龄教学楼对学校无益’的几条理由，大人们也应该想得到，所以，学校的辟谣在大人层面也是行得通的。”

学校方面显然也早已在常年的家校生三方交流中练成了老油子，家长和学生两个年龄层的区别他们不可能不清楚。所以，他们的辟谣公告也只需取信于家长即可，学生爱质疑，不妨便让他们质疑吧。

在我向河内同学解释完我所认为的道理之后，河内同学也点了点头。但她又问道：“嘉茂同学，那去年春假的时候，学校将教学楼遮起来施工又是为什么呢？”

“嗯，这可有点门道了……”我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反而比之前那些都难以回答。春假只有短短十来天，如果是给教学楼做检修，或者补块瓷砖，重新粉刷的活计，十几天倒是能完成，但做这种事犯不着在教学楼外搭脚手架和防护网；若是从这些外围设施推想教学楼内正在进行伤筋动骨的大施工，那又不是一个春假的时间能搞定的。河内同学也能确认，学校没有在去年春假前后发生提前放假或推迟开学的事情，这说明施工并没有影响学期，若要施工，只有那十几天的期间可供利用。

如果学校没有对教学楼动手脚，他们也没必要兴师动众给教学楼围上神秘的面纱；若是真动了什么手脚，又是为什么要搞得如此神秘难以思考，甚至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嗯……学校因为这一次神秘的施工，甚至传出了“教学楼超期服役”的传闻。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过，需要一些验证。”

“什么验证？”

“河内同学你是这个春假才转到山形那边去的，没法验证。我想问的是，在去年春假结束后回到学校的时候，同学们走在教学楼里的时候，有没有感到空气中弥漫着若干，嗯……形容为‘压抑感’的感觉呢？”

“这个……我帮嘉茂同学问问看。”河内同学联络了现在同在二年级，经历了去年春假的人们。最终，河内同学回答道：“是的。他们记得的确有这种感觉，不过当时学校和老师说只是春假没有人使用教学楼，开窗通通风就好了。在通风后，这种沉闷的感觉也消失了，所以大家都没当回事。”

“这个验证既然成立，我觉得答案就已经出来了。学校其实并不是在‘将老楼伪装成新楼’，而是‘将新楼伪装成老楼’。”

“这是为什么？”

“我们刚才说了，学校若是要重建教学楼，山形市方面会为学校拨款，学校自己也可以借此向社会筹资。这样一来，不就是学校的头面借机中饱私囊的好机会吗？我们的建筑是有七十年的使用年龄上限，可别忘了，教学楼还有三十年的使用下限呢。也就是说，修建教学楼这个捞外快的大好机会，三十年才能等上一次，可不是每一任学校的头面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的。”

我的解释便是，这一任的学校的头面，希望通过修教学楼来捞一笔外快。然而按照正常的最低下限，他的任期似乎等不到那么久。于是，他便想出了“通过特殊手段让教学楼装出使用年限超过下限”的手段，提前建楼。所以，他通过一些手段，在学生中散布“教学楼超龄”的谣言，学生总是乐于传播这种东西的，果然让谣言形成了影响。然后，他再名正言顺地采取辟谣手段，通过春假时的突击施工和现在的第三方验证得出“教学楼超龄”的结论，接下来便能向市里打报告申请重建了。就算是校史记录和市役所方面的记录指出年龄未到，学校方面也有“因为教学活动的超量使用使建筑结构过度老化，现有第三方检验为证”的托词来掩盖过去。老谋深算的学校方面，即便是在辟谣过后依然没有收手，因为学生间传播的“教学楼超龄”传闻也能为他们申请教学楼重建提供氛围上的帮助。

“所以，学校有意让这个传闻传开并且不加制止，也是有他们更大的目的。”

“原来如此……”河内同学喃喃道。“原来还藏着这么深的盘算，果然大人的世界不是我们能够窥探的呢。”

“我这不是窥探过了嘛。”我摇了摇手。“至于你可能关心的另一个问题，也就是那次春假的施工到底是做了什么延长楼龄的手段，倒也不难思考。想一想第三方最终得出的检验报告上的结论就知道了。”

第三方称，教学楼使用了三十五年。但从学校的头面迫不及待想重建新楼来看，楼龄应该在二十六七年以内，而这已经足够了。在二十八年前，这个国度的教学楼建设就已经开始执行“双层墙”的要求，也就是教学楼外墙建成中空的双层，用以隔音隔热。而这便成了学校动手脚的地方。他们在春假期间遮住教学楼，从墙体预留的通风口不断往墙体里灌入腐殖空气和过量氧气，加速两面砖体的老化，但内外墙面却因为粉刷而看不出痕迹。这才使得第三方在检验时得出了三十五年的结论，并且春假后的开学，会在教学楼里感到异常的压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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