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全都一脸严肃地站在煞白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在哭泣着,一旁的男人则悲痛地擦拭着眼泪,还有许多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站在一起抽泣着,我的妹妹,彤叶也包括在那些哭泣的孩子里。
他们为什么要哭?
一只装着曾经在一起玩耍的朋友的尸体的金属箱子,被从花堆中抬起来,放在了手推车上,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推着手推车向一辆小货车走去。那个中年女人立刻痛哭流涕起来,好像疯了似的,扑向那个装着遗体的金属箱子,嘴里含糊地说着绝望般的话语——周围哭泣的人顿时更多了,不管大人也是,孩子也是。
他们为什么对那个金属箱子的反应这么大?
装着金属箱子的车逐渐驶远了,中年妇女瘫在地上哭个没完,旁边的男人硬是拉她起来,才把她带离了这里。
人们逐渐散去后,彤叶红着眼睛跑来,看到我之后突然愣住了——彤叶露出了不可思议,甚至是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哥哥,你为什么面无表情?”
“我为什么要有表情呢?”我不明所以地对彤叶问道。
“因为……”彤叶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因为,我们的好朋友死了呀!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冷静!为什么你一点都没有感觉悲伤!”
“我为什么要感觉悲伤?这是什么规定吗?”我仍然很疑惑:“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要感到悲伤呢?”
彤叶震惊到了极点,瞪着我的眼睛,眼神逐渐变成了愤怒:“哥哥你怎么回事!你太过分了!!”彤叶哭着跑开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好朋友死了一点表情都没有……”旁边有的大人在小声议论我……
“他是机器人吗,是人类的话,怎么可能会这么麻木……”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从几天前的绑架案后,世界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数据。不管是任何事情,还是任何物体,都符合一套物理运行的逻辑,只要遵从这样的逻辑,什么事情都能得到解决——不管是高兴的事,还是悲伤的事,都能通过运算数据来解决。
这时我才发现,人的大脑其实是不完善的。大脑就像一台计算机,处理外界的事务时,计算机就会做出判断,并驱使身体做出行动。但人在用大脑判断时,总会受到一种叫“感情”的东西的影响,这种影响时大时小,如果太大的话,甚至会直接让大脑判断错误。
所以在用大脑计算时,“感情”的存在是极其无效率而且致命的。只要屏蔽掉不就行了,这样大脑就能无时不刻地做出最快而且最正确的判断,自己所做的行为也一定是最正确的。
没错,只要把“感情”屏蔽掉就行了。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葬礼上,那些人会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中了彩票会高兴。因为在我的大脑中,葬礼只是一种把尸体解决掉的程序;而中彩票只是因极小概率而获得了一笔财产。
所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彤叶会对我生气。
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可能,因为我屏蔽了“感情”,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但是,在我屏蔽感情之前,在我将大脑变成计算机之前,在我企图成为一个只懂运算数据的人形计算机之前——我是一个人,一个属于真核域、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人种的生物。
所以有的东西,靠我自己是不可能反抗大自然的铁律的——那就是我绝对不可能100%屏蔽掉“感情”。即使我可以做到百分之99.999……无限循环地屏蔽“感情”,但还是有那百分之0.000^01的“感情”存在于,这颗属于人类的心脏里。
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在我刚上高中时的一个夜晚。
我放学后回家,打算今晚做咖喱盖饭给彤叶吃——因为咖喱盖饭很快速简洁,而且根据彤叶吃咖喱饭时的表情来看,她好像喜欢这种食物,所以这是最有效率的(特别是加了牛肉并且没有放胡萝卜块的时候)。
我从便利店卖完东西,就直接回家了。一回家后我就放下书包,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彤叶上的初中,放学比我的高中要晚,所以我可以先准备晚饭,等彤叶回家了,就可以让彤叶立刻吃——这是最效率的做法。
平时18点就回来了呀……为什么现在都18点20分了,彤叶还没回来呢?我对此感到很疑惑,因此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浮现了——我知道那是叫做“担心”的感情,这种感情会让自己产生不安,降低大脑运算效率。所以我屏蔽了它,坐在餐桌前等彤叶回来。
18点30分左右时,家门被打开了。彤叶进来后没有脱鞋,而是焦急地对我说:“哥哥快来帮我一下,把家庭医疗箱拿来。”
我走过去一看,彤叶的手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猫。这只猫的腿受伤了,正在流血,如果不包扎的话,会有坏疽的风险。
但大脑的运算告诉我,不用管这只猫——因为帮助这只猫处理伤口,会浪费我的时间和医疗用品,这是没有必要的,何况这只猫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帮助这只猫对我们来说只有损失没有收益。
“把它放在路边,然后进来吧。”我面无表情地对彤叶说。
彤叶立刻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眼中的眼神和那天的葬礼一样,充满了震惊。
就这样僵持了数十秒后,彤叶没有听我的话,脱了鞋子后抱着那只猫走进了家中。
我看着彤叶走到了卫生间,把猫放在了地上后去拿医疗箱了。
这时我走过去,将受伤的猫提了起来往门外走。小猫立刻疼得叫唤出来,但我听不见。
耳朵里立刻传来彤叶奔跑的声音,最后停在了我的身后:“把她放下!”彤叶对我愤怒地喊道。
我不明白彤叶的意思,仍然向家门外走去。
“快把她放下!我让你把那只猫还给我,萨米尔·加藤!!”彤叶拼了命地喊出来。但我还是不明白,继续向门外走去。
彤叶激动到了极点,立刻跑了过来,一把拉开厨房的门,将厨具台上的陶瓷刀拔了出来,跑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把陶瓷刀架在了手腕上。彤叶的眼泪止不住地在往外流,满脸都是眼泪地说:“把这只猫还给我!不然我就把我的手腕切断!!”彤叶用最大的声音哭着对我喊道。
我的大脑计算出的结果是,彤叶不会切断手腕的可能性大于80%。所以我没有听她的话,继续向前走。
“萨米尔哥哥!求求你,把她放下吧!”彤叶的眼睛已经不再愤怒了,而是变成了哀求:“我已经受够了,你自从绑架案以来就像是一个人形计算机一样,什么事情都不考虑自己的、朋友的、家人的还是任何人的情感,你只是在逃避而已!这没有证明你有多理智,也没有证明你有多特殊,只是证明了你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胆小的懦夫而已!”
我停了下来,手里的猫还在痛苦地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叫声。
彤叶拿着刀的手颤抖起来:“我不要这样的哥哥!明明……明明在绑架案之前,哥哥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乐于助人,那么的亲切而且温柔……我有多少次夜晚,感觉寂寞和伤心的时候,是哥哥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那样的萨米尔,我最喜欢了!”
我这时竟然颤抖了一下——奇怪,我为什么会颤抖?
“但是……那样的哥哥,我最喜欢的哥哥……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萨米尔哥哥外表的机器人而已!我最喜欢的哥哥已经死了!”彤叶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手腕上已经被陶瓷刀锋利的刀刃割出了血:“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对不起!!”我喊了出来——恐惧,对彤叶自杀的恐惧;愧疚,对伤了彤叶的心的愧疚;爱惜,对妹妹的怜爱与珍惜;愤怒,对逼彤叶自杀的自己的愤怒;悲伤,对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和现实的残酷感到悲痛欲绝……等等一大堆突然爆发出来的“情感”,迫使我喊了出来。
彤叶的手腕上流出的血,滴在了地板上,每多滴下一滴,我的心脏就多疼痛一分。
我的腿软了,跪在了地上。我将这只猫像婴儿一样抱在了怀里:“你说的对,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只是在逃避,我只是不敢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我不敢相信那天绑架案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一直都没有勇气……面对那场绑架案,面对死去的伙伴们,面对杀了人的自己,面对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彤叶!”
我感觉到我的脸上流下了什么温热的液体,这些液体汇聚在下巴上,滴落在了怀中受伤的小猫身上——我竟然在哭,我竟然流出了眼泪?!
“是我的错,对不起,彤叶,都是我的错!”我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溢出来,好像把这几年积蓄的眼泪全都流出来了一样。
“咣当!”彤叶手中的刀掉落了。
随着掉落在地上的陶瓷刀,彤叶扑了过来,将我紧紧抱住了,把我的头埋在了她的胸前,任由我嚎啕大哭着:“没关系的,哥哥。”彤叶的也无法抑制眼泪,但我知道,此时彤叶的眼泪是因为“高兴”而流出的。
“欢迎回来!”彤叶笑着说。
“呜啊啊啊啊——!”
……
从那一天晚上开始,我逐渐找回了那叫做“感情”的东西。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更加理解了,“感情”有时候,并不是影响和阻碍判断的东西,而是帮助人们做出,他们“最想要”的判断,即使判断的结果并不是最好的。
所以“感情”这样东西,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枷锁,也是最为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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