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册

走在西甘锡那城的大道上，周围无数民众的“检阅”对于一支出发时足有100多人，归来时仅仅19人的残破部队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了。

埃尔文一边策马前线，一边还在用眼睛的余光上下打量着在右边的我，我迅速带上了兜帽，最大限度的遮住了我的脸，虽然很想躲开埃尔文，但是现在这么做的话，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我可不想被这么多民众看到我的绝望表情。埃尔文，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其实是你这个精明的混蛋盯得我心里发毛啊！为什么在你旁边做卧底的压力这么大啊！可恶的混蛋！同时稍稍扯了一下缰绳，让自己落到埃尔文的右后方。

街道并不十分宽敞，民众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我耳中犹如审判檄文，是如此清晰。

“大家都被吃掉了么…”

“没事还特意跑到城墙外面去就是这样…”

“这不就是拿我们的税金去养肥墙外的那些家伙吗？”

……..

这些声音并不大，但是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的一清二楚了。所有的士兵都绷着一副铁青的死鱼脸，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仿佛行尸走肉般向前行进。唯一的例外是我，因为我的人皮面具本来就板着一副铁青的死鱼脸，根本不需要特意做出这种表情。

突然间，左边的埃尔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向右前方看去，随即把头压得更低，还稍稍用马镫刺了一下坐骑。

我顺着埃尔文的目光方向看去，人群后面的两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大约只有8岁或者9岁的样子吧，棕发男孩欣喜的目光还没有完全褪去，正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而棕发男孩身边还站着一个黑发的女孩，稍显担忧地看着棕发男孩。在这一瞬间，我的思绪回到了十年以前，在那个与小我一岁的妹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也在那丑恶的一天降临之前，她也常常用这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担心我又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妹妹……那是你么？“在下一瞬间，我猛然发现自己有多么可悲。那个留着黑色长发和黑色大眼睛的女孩从外貌上一点也不像我的妹妹。更准确地说，根本不像我见过的任何女孩，她的相貌……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而我，只是在无边的绝望中仍旧暗暗期待着希望的存在而已。你已经死了……请不要再次让我记起关于你的一切东西了，求求你。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冲过了围观的人群，拦住了队伍。在我看来，这样的苍老显得多少有些不自然，或许在得知儿子参加调查兵团的消息以后，时间每一天对她的腐蚀都远远大于原来的每一年。

“摩西，摩西！”老妇人焦急地挡在团长的面前，“那个……我没有看到我儿子摩西。请问我儿子去哪里了？”

“请您适可而止吧！“我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即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现实就是那种你越不想承认就越是让你铭记的东西啊！既然如此，在最开始就不要怀抱希望才是最好的选择！“在面对现实的摧残方面，我能看出来我的经验可比摩西的母亲丰富得多，这才是唯一能让自己继续存在的最佳方法！

“是摩西的母亲。”基斯说道，“拿出来。”

我把兜帽拉的更低了，我知道摩西的母亲在拆开那个油布包裹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神情，正因如此，更让我不忍直视。大家要么把头扭向一边要么把头埋得更低，只有基斯正面对这摩西的母亲，眼神中带着一点怜悯和一点坚定。

“作为调查兵团的团长……看来基斯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吧。“我不对任何人说着，”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呢？“

苍老的妇人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让悲痛肆意宣泄着，忽然间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说道：“不过，我儿子……他应该有派上用处吧”

基斯跪在老妇的面前，身躯一震。透过他那绝望的眼神，我知道他心中最后的防线动摇了。

“就算没有立下什么直接的功劳也没关系。我儿子的死，应该对人类的反攻有所贡献，对吧！“这句话…..你说错了啊，老妈妈。您难道没注意到刚刚您的话根本不是在提问吗？

似乎基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下意识地按照标准答案回答道:”当然！…”

如果自己是现任调查兵团团长，我该怎么继续装下去呢？

从前接受的特别训练也无法给我有效的答案，这种情况下，也许只有真情的流露或者无情的沉默才是正确的。

“不…这次的调查…我们…这回依然…“ 基斯的声音在颤抖，就如同他的身体。他的眼泪已经无法抑制。

二个深呼吸以后，基斯似乎攒足了力量与勇气，他大声喊道：”未能取得任何成果！！！都怪我太无能了，总是害士兵们白白牺牲！！！就连它们的真面目…都没能查清楚！！！“

我已经不知道接下来我们是如何继续向前的了。迷迷糊糊之间，19个残兵败将所组成的落魄队伍已经走出西甘锡那城区，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行进到调查兵团在罗塞之墙内的驻地，我只能期望在那之前不要因疲劳而失去意识。随着虚弱军马的一个摇晃，我忽然想起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团长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了！“我在心里说道，”要是想问出点什么，就趁现在啊！”

“团长！“我超过埃尔文，追上前面的基斯，接着问道：”这次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非要到哪里设立壁外据点，我们不是只要调查巨人生态和墙外环境就好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上面的安排……“基斯忽然间再次落下了眼泪，”我…我一辈子看着手下的士兵们被巨人吞噬…一个接着另一个…他们，他们都是那么地…满怀希望和梦想…“

“你知道么?我打了一辈子败仗，被巨人追逐了一辈子！“

“是的，我们调查了附近的地理环境、知道了巨人生态的一些信息、了解了巨人行动的一般特性、甚至还消灭了一些巨人。“

“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怎样才能战胜巨人那压倒性的力量！？怎样才能带领孩子们走出这狭小的墙内世界啊！？”

“为了这个，我们一次次地浴血牺牲，一次次地惨遭失败。民众和上层却从来没有真心理解、真心支持过我们……即使我能理解他们，可是我心里却一直无法接受啊！！”

“唯独这次……唯独这次，我绝对不接受失败。”

“命令士兵强行攻击那个巨人的，是我！！！”

“没有及时下撤退命令的，是我！！！”

“惊慌失措，指挥无方，让那么多士兵白白牺牲的，也是我！！！”

“你知道么？唯独这次，我不敢让自己回想起从前的失败….唯独这次，我非完成任务不可！！！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要完成设立据点这个任务！！！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埃尔文赶了过来，把手按在基斯的肩膀上，止住了他的悲泣。然后回头淡淡地对我说道：“请不要这样。”

我们重新向前走去，埃尔文主动靠近了我：“你不是说马上就要退出调查兵团了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回应，正确的说法是，我在思考如何回应才能不露出马脚。埃尔文显然没打算给我继续思考的时间，接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埃尔文，我是谁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无权命令我回答你的问题！”我拒绝回答埃尔文，因为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从你回答的方式来看，你应该是宪兵团的人！”埃尔文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赌徒的气息，那是一种把自己的推测作为事实并由衷相信这几乎毫无依据的事实的某种病态心理。可恶的是这次他说对了，而更可恶的是，我刚刚发现埃尔文在说话间隔的短短半秒时间里发现我的眼神中闪出惊讶之色，这下可瞒不过去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还不是一般的宪兵，我熟识的同期训练兵在宪兵团工作的人可是不少，但是难以想象他们会以隐藏身份加入调查兵团，更何况参加墙外调查呢。”

“你毫无根据的猜测说完了吗？即便如你所言，一个宪兵以隐藏身份加入调查兵团，还参加了这次墙外调查，然后你打算怎么做？或者说，你能怎么做？”我以言语的声色俱厉掩饰我的惊讶，因为我担心脸上的人皮面具并不能保护我的表情不被埃尔文识破。

“我想请你参加今天晚上的墙外调查情报总结会议。”埃尔文坚定地补充道，“以中央宪兵团知情者的身份！”

“否则的话？”

“我没有胁迫你参加的意思，我只是认为你应该也想知道”

“知道什么？”

“巨人从哪里来？巨人为何而存在？为什么要吃人？都不知道，从墙外刚刚回来的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们到底有多么无知！ 只要我们继续无知下去，我们就会继续被巨人吞食。只是一味地困在墙壁之中，这一点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无比狡猾的埃尔文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依据，可是我就是知道这点。

“所以你的解决方案就是不断带着那些无知而充满希望的年轻人跑到墙外送死吗？”我想起了摩西，我刚刚结识不久而又即刻失去的朋友，这让我再次感受到失去的苦涩。

“这不是送死，而是在寻找希望！在墙外那广阔无比的空间里，或许会有什么能够照亮我们绝望处境的东西存在！我知道，有人阻止我们越过那面墙壁，那些人待在危险遥不可及之处，只是思考着自己利益和得失就红了眼！”埃尔文的语气里透出无法遏制的说服力，我无法反驳。

“那么你呢?提尔.托德？你也真的觉得一直待在墙内，躲在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不断权衡着自己的得失，运气好的话从宪兵团安全退役，然后随便找个营生活到终老就是最好的人生了吗？”

“我.....”

“你不会这么想的，因为会这么想的人不可能参加这次墙外调查！所以你一定会参加今晚的墙外调查情报总结会议。”

“........”我竟无言以对。

队伍继续向着罗塞之墙内调查兵团驻地前进，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灰暗的气氛彷如周围的夜色一般。我猛然间发现虽然是不经意的样子，埃尔文一直保持在我的附近，若即若离。

“我说，埃尔文，说起来我也有话想问你呢。”

“情报交换吗？虽然还不到时候，但是看来你的确不打算继续假装无知下去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我所知的巨人情报的。”

“不要把我跟你们调查兵团这些怪胎相提并论！我对巨人的情报毫无兴趣！”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调查兵团....是不是对这次墙外调查有所保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装傻了，调查兵团的主力根本没有参与这次墙外调查吧！你们大肆宣扬的人类最强战力：号称战斗力比得上一个旅的利威尔没有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据！”

“被你发现了啊。”埃尔文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是的，调查兵团的确有所保留。”

“为什么？难得军队上层如此支持看重此次墙外调查，还给了你们巨额资金和物资准备设立墙外首个人类据点。这难道不是你们调查兵团求之不得的反击巨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吗？为什么不派出主力部队？”

“你对调查兵团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着急送死的怪胎。”

“调查兵团的敌人不只有巨人而已。”埃尔文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比夜色还要灰暗，“宪兵团的职责之一是收缴涉及墙外事物的违禁品，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当然。”

“那么宪兵团为什么要派你以隐藏身份参加墙外调查呢？难道连宪兵团都开始对巨人感到好奇了吗？”

“我无法回答你。”

“那就换个问法好了：原本阻止调查兵团的力量忽然间改变方针，大力支持调查兵团进行一场连调查兵团都不敢设想的作战，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原来调查兵团也不喜欢为了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任务送死啊，这我还真没想到。”

“啊，利威尔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白白送死了。”

“好吧，我会参加今晚的墙外调查情报总结会议的。另外，我特别警告你，会议的内容我会一字不漏地写进给上级的报告书里，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了，埃尔文。”

“我从来不会后悔，因为后悔会拖住你前进的步伐，使你甘心把决定的权利交付他人，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不用你特意告诉我，我早就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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