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麻烦学家

人鱼是愚蠢的，这是生活在艾泽顿的人民都会知晓的常识。

不用仪式，也不用契约，只需给予恩情，就能得到它的一切。

即使将其弃之不顾，它也会想尽各种办法回到恩人身边。为了能够伴其一生，会不顾恩人观点不择手段。但终究不会到达卑鄙的地步，充其量说些迷惑恩人的谎言，使其同情自己的遭遇。

那些人鱼贩子正是利用了人鱼的死心塌地，通过操纵人鱼的感情让它们自己了结生命，最后就能够得到它们的血肉——能够治愈一切伤痛的粉色金矿。

幸亏人鱼仅存的一丝智慧，让它们免于灭绝。

它们不会醒悟，但会憎恨。只要它们知晓了人类的罪恶，便会终生痛恨人类，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一只不恨人类的野生人鱼，剩下的都是终生被蒙在鼓里的家畜。

像猪一样活着，像猪一样死去。

艾比算是哪一类呢？

斯汀这些天一直把认路的任务交给丝布妮，而自己则一直思考这个问题，顺便发会儿老年呆，耳边从早到晚但是早起的鸟儿的叽叽喳喳。

“斯汀先生斯汀先生，跟我说说你得到人鱼祈愿的故事呗。”

“……”

“斯汀先生斯汀先生，你的胡子为什么这么长呀？”

“……”

“斯汀先生斯汀先生！？为什么你的胡子上会有一股马尿的味道？”

“呜噜噜……”

“丝~布~妮~嘿！快说说是不是你干的的呀！嘿嘿！毛茸茸毛茸茸！”

马背上的艾比一把抱住丝布妮的脖子，用脸不停蹭着它脖子上粉**白的鬃毛。

“……呜噜。”

斯汀反应，丝布妮最先受不了。可受不了又不能多反对些什么。这孩子是委托物品，不能半路就把她丢掉的一边上路。要是用以前对待恶徒的办拖着她走，丝布妮终归有点于心不忍，只能默默接受各种被亲热的举动。

丝布妮要知道会这样，当初一定更愿意拉一个大铁笼子，而不是一只无时无刻都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的小鸟儿。

自那晚之后，艾比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开始说话就没完没了。斯汀不理她，她也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整天，大到太阳背云遮住，小到丝布妮的鬃毛掉了一根。关于斯汀的提问，只是众多口水话里被提及最多的，仿佛是只要斯汀不开口，她就能一个人自顾自地说到费施曼。

“你的话可真多啊。”

“嗯！？你终于说话了！我知道我特别能说话，爸爸也总说我是制造麻烦的专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总有办法叫别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

“……”

明明不是什么褒义的称号，艾比却引以为豪。斯汀收回之前错误的想法——就算他开口也无法让这个小丫头乖乖地闭上嘴。

明明前不久还被关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地牢里，被放出来后不但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还像是被恶臭的潮湿口气憋久了，趁着能说话就说了个痛快。

这或许就是人鱼子嗣的性格吧。

虽然继承了人鱼的种种异能，但却不像人鱼那样会轻易被仇恨冲昏头脑。在处理恩情与仇恨上，更像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当然，结果到底如何，斯汀还需要进一步观察。虽说他不是什么学者，但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丝毫不会输给那些年轻人。

他从腰间小包里取出他那本珍贵的旅行笔记，在最后一行补上了一句：艾比就算被人打断说话，也不会停止话痨。

因为艾比坐在斯汀身前，骑马时的颠簸让束腰撞上了她的脑袋，她小声地“哎哟”了一声，然后仰起头，圆滚滚的金色眼瞳只能看到斯汀托着书的大手。

“斯汀先生，你在写什么？前些天我也看到你在这本书上写东西。”艾比问道。

“旅行笔记。”

“哎？我要看我要看！”

艾比不停地用脑袋顶着厚重的书皮，叫斯汀给他看笔记内容。

虽说里面记录了不少关于艾比的日常举止，但为了避免她闹腾，斯汀便将展开的笔记放在她面前。

可当她看到泛黄发皱的纸面上记录的内容后，她感觉有些头大。

“ai……艾……bi……比？嗯？这是我的名字吧……姆……啊！好麻烦！看不懂！”

除了手绘插画之外，满页都是艾比看不懂的连笔字。能是看出自己的名字，她就已经筋疲力尽。连笔字对于还在认词的小丫头来说，还为时尚早。

不过，毕竟书页上画有她正在开心吃东西的手绘插画，她自然而然也知道了这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到底在记述着什么事情。

“姆，尽管，不得不说你的画确实很好看啦，但是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不，是太恶心了！就像爸爸一样，总是说着‘我一定要把艾比的成长过程记录下来’，然后就真的把我每天做的事情都写在书上了……呕，真是受不了！他这记下来是打算给谁看的？反正我是不想看那玩意儿的。你也别把这本东西放在我面前了，我不想看！”

艾比将脸气呼呼地扭向一边。

虽然斯汀的旅行笔记被她批判得一文不值，但斯汀也没多计较。只是默默在笔记上补了一句：“艾比不愿意被记录到笔记中”，然后合上笔记，放回了腰间小包里。

就在斯汀准备再发会儿老年呆时，艾比突然又开始说话了。

“姆，但总的来说，你懂的，你的画还是很好看的，字也写得不错，虽然我看不懂就是了，总之比我写得要好看。”

似乎是因为斯汀对刚才的事情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这让艾比有点点担心斯汀是不是讨厌她了，所以赶紧想办法补救。

可是这一补救，她那张滔滔不绝的小嘴又停不下来了。

“但是啊但是，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斯汀先生总是喜欢做一些没意义的事情呢。像刚才那个是其中一点，还有斯汀先生总喜欢收集些有的没的锅呀，碗呀，杯子呀，木桶呀……要是用得上还好，可基本上都没用过！特别是这个！”

艾比用白皙的纤细小腿拍了拍固定在马鞍侧的一把巨剑，剑身与丝布妮的躯干等长，表面被掉色的亚麻布层层包裹，不留一丝空隙。

“我从来没见过斯汀先生用过它，你不是用火枪，就是用别人的武器。你这么厉害干嘛还要带着一把这么大的剑到处跑！？我可爱的丝布妮迟早有一天要被你累垮！我，我可怜的丝布妮啊！毛茸茸毛茸茸！”

艾比说着说着又用脸使劲蹭丝布妮的滑腻鬃毛。

这时丝布妮猛然扭过头，侧眼恶狠狠地瞪了斯汀一眼，也不知道她是赞同艾比的发言，还是想叫斯汀赶紧把脖子上这个小丫头拉开，又或者两个都有。不管如何，这对于老态龙钟的斯汀而言都是领会不出的思想，只能拉低帽檐遮挡一下早晨明媚的阳光，稍微再享受一会儿老年人的发呆时光。

之后的林间路途中，一直都是艾比一人的独角戏，她的欢声笑语飘荡在斑驳的树影之间。但森林始终会走到尽头，艾比还是要在阳光下。

到了主要交通道路上时，总会遇见挖洞的矿工与运石头的马车。

这附近有座不小的红宝石矿山。

不少小摊小贩常常汇聚在此，希望能从运输车队经过的路上捡到一些散落的宝石碎片。虽说达不到鱼腥镇的集市规模，但也在各路商贩的汇聚下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交易聚落。

斯汀想要到费施曼，必须经过这里。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处前行，总不会是长久有效的办法。他只好让艾比把斗篷兜帽戴上，乔装成是患了麻风病的可怜孙女。

如此一来，斯汀就算离开艾比，到商店里购买三餐需要的调料时，也不必担心她被人发现。就算有什么可疑人士靠近艾比，丝布妮也能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店长是个的戴着头巾的胖女人，手上掌管的明明是正规经营的店铺，却大言不惭地用着只有黑商才敢明说的口号。但从店内陈列出的商品来看，也像是对于这个地区而言应有尽有的样子。虽然斯汀想要的东西不是这地方特产，可还是希望面前这个凶悍的女人能够童叟无欺。

“有香辛料吗？”

自从两年前在横跨地中海时，吃过某位偷渡者分享的特制牛肉干，斯汀就再也忘不掉那股辛辣刺鼻的浓香。香辛料已经成为斯汀晚餐必不可少的一味调料。

胖女人听完先是一惊，然后一边嘴角上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来的正是时候。前两天一个东洋人用一小包香辛料在我这换了一些金币。我原本还想拿来卖，可来这里的都是些连半个金币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最后没办法只好让我体会一把贵族的餐桌……幸亏你来了。我现在回厨房取，你在这等着。”

胖女人说完，转身把自己塞进了又窄又黑的门洞。而斯汀则无所事事地浏览着柜台后架子上陈列的商品。

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原先被店主巨大的身子挡住的地方，有一块小告示板，上头除了写有特价商品信息之外，还贴着一张崭新的悬赏令，上面有个横跨整张纸面的红色三叉戟印记。

那正是艾比的悬赏，虽然没写明种族是人鱼还是人鱼的子嗣，但悬赏金整整高出一般人鱼的三倍。

斯汀不得不佩服伊尔兰道的办事效率与迫切找回艾比的决意，但如果它们不在人物画像上多下点功夫，估计没人能够通过它认出艾比。

斯汀取出他的旅行笔记，翻到了他这些天给艾比画下临摹画像的那一页，与悬赏进行对比。

虽然具体特征都已经抓住了，而且画功一点不差，就是在神态与气质上与斯汀的比起来，就显得没失去了小孩子的天真阳光。

这倒不是说明斯汀技高一等，毕竟听画与临摹存在着差别，更何况受尽囚禁之灾的艾比拿什么精力去展现天真烂漫。

总而言之，如果今后的悬赏都用的是这个画像，艾比就不怕被认出。

但是，就怕误打误撞。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斯汀还是打算削弱一下艾比的特征。

他回头打算看一眼在店外等候的艾比，好好盘算下接下来的行动。可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应该骑在丝布妮背上的艾比不见了。

丝布妮不但没有提醒斯汀，反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斯汀知道自己的爱马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所以依旧保持着冷静，望向丝布妮的眼睛，寻求艾比的位置。

等到视线对上后，丝布妮把头转向一侧。

身在商店里的斯汀看不到那个位置，但从商店半开的窗口，能在紧依商店的宝石摊前看到艾比戴着的兜帽一角，正在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斯汀一下子就明白她想做的好事，如她所言，真就是个麻烦专家。

“来，前几天收购的香辛料，一点不少，都在这里了。”

十分不凑巧地是，店主这时候回来了，将一小袋香辛料放在了柜台上。

从她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宝石摊前的艾比。要是被揪住哪怕只是询问情况，对斯汀而言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斯汀只好合上笔记，装作若无其事地挡在了胖女人和窗户之间。但是到底能不能完全挡住，斯汀自己也说不准。于是……

“店里来了新悬赏？”

斯汀试图转移胖女人的注意力。

“哦，你说这啊。”

胖女人转头看向背后的告示板，然后把悬赏取了下来摆在桌上。

“哈，真不知道伊尔兰道这回丢的是什么宝物，这东西一个就能顶好几马车的香辛料。”

“他们没说是什么宝物吗？”

“没说，反正肯定不是人鱼。除非一刀切下去流出的是黄金，否则绝对不值这个价。怎么？有兴趣？”

胖女人再次露出诡异的笑容。

“没兴趣。”

“这可能让你赚大钱啊！哪天在旅途中寿终正寝，都能有人帮你找一个豪华的墓碑下葬啊！”

“不差钱。”

听了这话，胖女人若有所思地掂量了下桌上装香辛料的袋子，转了圈外凸的大眼珠子。

“既然这么阔绰，我也算碰上贵族了吧。这袋香辛料，50个金币，怎么样？”

胖女人说完，又展露了她诡异的笑颜。

这一小袋的香辛料，换作之前，斯汀一般用花二十个金币左右。现在翻了一倍多，这可比黑商还要会做生意。

斯汀平静地抬眼看了下胖女人的脸，接着把视线移回袖珍袋子上。

“呜噜噜！”

当他听到丝布妮的声音后，他像是收到了信号一般，果断将手伸进披风取出一个袋子，丢在了柜台上。

“正好五十个金币。”

胖女人听到钱袋掉在柜台上厚重的声响，眼睛都瞪圆了。她本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斯汀真拿五十金币换了一小袋香辛料。要知道，他从东洋人手里换来时只用了10个金币不到。

当然就算是玩笑，她也不会把玩笑说穿。因为不管这个钱袋里到底是否有50个金币，光听声响，她就知道自己稳赚不赔。这样就够了。

斯汀拿起柜台上的香辛料放近鼻子闻了闻，确认味道纯正以后，便转身慢悠悠地离开了商店。

先前从伊尔兰道那里获得的大量钱财，为了避免上面有特殊的记好会暴露斯汀的行踪，斯汀全部都扔进了湖里。刚刚的50金币，实打实的是他的个人财产。虽然不是全部身家，但也占据了绝大部分。

可是，斯汀依然游刃有余。

等他推开店门，来到了屋外。艾比已经重新坐回了丝布妮背上，装出一副她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似的跟斯汀抱怨道。

“好慢！我为了等你，太阳都快下山了！”

然而太阳还当头，连正午都没过。

斯汀没有立即拆穿艾比，而是默默地走到丝布妮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将香辛料放进装调料的侧袋。然后骑上马，瞥了眼艾比刚刚去过的红宝石摊子，这才离开。

等到离开有一段距离后，斯汀开口问道。

“艾比。”

“嗯？”

“刚才你去了店铺旁的宝石摊了吧？”

艾比双肩猛地一颤，直到刚才都还信心满满，现在说话都没了底气。

“哪，哪有！我刚才一直都跟丝布妮在一起，寸步不离！”

“我都听丝布妮说了。”

“呜！这实在太犯规了！怎么能这样！”

艾比突然抱住丝布妮的脖子撒起娇来，然后把脸埋在丝布妮的脖子上继续说道。

“是啊，我去了。但我是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才去的。”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觉得摊子上的宝石很好看，就过去看了眼。”

“然后？”

“我就真过去看了眼！然后，然后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一颗宝石，就捡了！我，我这可不是偷啊！是从地上捡的！捡的！”

艾比拼命强调，可是斯汀哪里管这些，只要知道她拿了宝石就行。

“艾比。”

于是便将手伸到艾比面前，劝她把宝石交出来。

“干嘛！这，这是我的东西！明明你偷东西都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多管我捡了什么东西！”

“艾比！”

斯汀加重了语气，艾比整个人一下就蔫儿了。

毕竟她现在正受斯汀的庇护，只能听斯汀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快进坟墓的老东西居然跟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抢东西，简直让艾比涨了见识。

于是她将手伸进兜帽里，从里面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碎片放在斯汀手上。

“我就只拿了这么点都要跟我抢，你这老头真是小心眼！！”

“还有呢？”

“哎！？”

然而斯汀的手依然一动不动。

“什么还有！？我就只捡了这个啊！”

“艾比！”

斯汀再次加重了语气。

“呜……你这是在欺负人……”

艾比又将手伸进兜帽里摸了摸。这回放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到斯汀手上。

“就这些了……”

艾比此时的语气委屈至极。可是……

“还有吧？”

“你！”

艾比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斯汀一眼，但很快怒意就消散了。

“……是还有。”

她又从兜帽里摸出两个拇指大小的宝石。

“这次真的没了。”

“不，你还忘记了拿这块。”

斯汀说完，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多出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红宝石。艾比一见脸色变得煞白，双眼瞪得又大又圆。

回过神来的她开始不停翻找自己的兜帽，但是始终找不到她想找得东西。本来应该缠绕在她头发里的东西，她自己取出来都要一些时间，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到了斯汀手上。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呜呜哇哇哇哇！”

艾比越说越哽咽，最后抱着丝布妮的脖子大哭起来。把丝布妮折磨得不停晃着脑袋。

斯汀没管大哭的艾比，而是拿起手里的宝石碎片在太阳光下照了照。颜色纯正，杂质稀少，宝石质量还不错。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艾比好，让她以后再也不敢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去偷别人东西。

同时，这些应该足以换回他刚才花掉的50个金币了。

潮汐遗物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