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待客之道

“哎呀，这位不是斯汀先生吗？好久不见。”

从黑影中走出一名高瘦挺拔的男人从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王城腔调，就能够听出他接受过良好的礼仪训练，对斯汀的态度也是彬彬有礼。

“您还记得鄙人吗？鄙人是伊尔兰道商会的约修亚。两年前曾协助您探索过古龙王的遗迹。如果不是您当时出手相助，想必鄙人已经葬身于岩浆之中。”

这个中性声音的男人诉说得心潮澎湃，但是斯汀老化的记忆力记不起他这个人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而且这类衣冠楚楚的卷发小眼睛男人，斯汀已经见过太多他们一副笑眯眯的假笑模样。与其说他们眯起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如说他们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约修亚这个人没有印象，但从刺绣在他黑色背心前的金色三叉戟图案，斯汀记起了约修亚口中所提到的伊尔兰道商会。

那是艾泽顿境内最大的商会之一，其特点并非是规模大货源广，而是能够免去绝大部分手续和税金直接向王族提供商品。据说该公会由王族直属负责管理，在委托报酬上绝不含糊。斯汀有过几次为他们办事的经历，往往在交付委托任务时就能直接拿到酬金，就像把种子埋进土里马上就能够开花结果一样。

斯汀同他们的合作都还算愉快，但要是他们是为人鱼的子嗣而来，那斯汀说不定就碰上大麻烦了……

斯汀低头看向躲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他披风的小女孩艾比，看这个样子他都无需多费口舌询问对方的来意。

斯汀放下之前挽起的袖子沙哑地说道。

“啊，原来是伊尔兰道的。既然我们之前就有交情，能否先让我张享用一下刚做好的晚餐？为了教育这丫头如何尊重老者，我到现在还饥肠辘辘。”

斯汀说着把手放上艾比的头顶，而艾比却露出一副听不懂斯汀在说什么胡话的惊愕表情。

因为这是个无礼的要求，如果换作是那些凶悍的匪徒，要是说出在战斗前想先填饱肚子这样的话，对方肯定二话不说提刀向这边冲过来。

可训练有素的伊尔兰道家人不一样，哪怕再多的不耐烦，都能用皇家的礼仪精神强行将怒火压制下去。

而且约修亚也不想跟斯汀刀剑相向。

“鄙人也认为斯汀先生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委托的人，但您并非不通情达理，我们彼此都需要交涉的机会，不是吗？”

于公，是因为斯汀对商会还有极大的利用价值，给他的委托总能够出色完成。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失双方关系决裂。

于私，是因为他亲眼目睹过斯汀的恐怖实力，虽然外表看上去是个年过半百的颓废老家伙，但他却能凭借一己之力用火枪把龙王化身打成蚂蚁窝。更不用说他和他的六个部下还要同时对付刚被驯服的人鱼子嗣。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势均力敌的能力，他的部下也都是为了这次搜寻人鱼子嗣行动，专门从国王手下的精锐刺客中挑选出来的。如果真的不得已动了刀子，极有可能落下两败俱伤的结果。

这对约修亚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因此如果能够通过谈条件的方式说服斯汀，那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得到约修亚的同意之后，斯汀转过身，从丝布妮那拿回了今天的晚饭，接着重新点燃了营火。斯汀、艾比和丝布妮坐在靠近树干的一侧，而约修亚则与他的手下们坐在了另一侧。

虽然晚餐已经有点凉了，但还不会影响口感。于是斯汀将大麦面包切成若干片后，将装满菜肴的盘子分给了艾比和丝布妮。

艾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黏在斯汀身边瞪着约修亚，但还是无法抵挡菜肴的抵抗，边警惕着对面的众人，边将食物放进嘴里，而且越吃越快。

确认自己的厨艺还合艾比的口味之后，斯汀也端起了自己的盘子，用自制的简陋木叉叉起盘中的煎熏兔肉，刚送到嘴边，却莫名失去了食欲，抬眼一看对面七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煎熏兔肉。

自己吃饭的时候被没有吃饭的人看着，就算晚餐再美味，也会让斯汀有些难以下咽。

于是斯汀放下了盘子，从丝布妮那拿出几个木杯和木碗，分别在里面甄满他最喜欢的原酿青梅果酒，然后传给了约修亚和他的手下们。

约修亚刚开始还以自己当初修习的礼仪戒律拒绝了斯汀，但最终还是为了能让斯汀这老人家安心吃饭，只好接下了酒杯。

看到对面每个人的手里都拿到了酒，斯汀这才放心地脱下了碍事的皮手套，重新端起了餐盘。

约修亚手里捧着酒杯，迟迟没有去喝杯里的酒，他的部下们也一样。他反倒是对眼前一老人，一匹马，一个人鱼子嗣，三者其乐融融地享用晚餐的情景产生了兴趣。

“斯汀先生，原谅鄙人的冒昧。您让一个人鱼的子嗣享受等同于人类的自由，是否有些考虑欠佳？她可是跟人鱼一样危险生物，如果她有什么恻隐之心，只用眨眼的功夫，她就能咬断您的脖子。”

约修亚的话让艾比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斯汀也一样。毕竟刚刚他才经历过差点被咬断脖子的瞬间，想忘记还没有那么快。

他瞥了眼正抬头望向自己的艾比，缓缓回答道。

“我的丝布妮每天都在承受我和我煎锅的重量，如果再让她般一个大铁笼子，她会抱怨到让我晚上睡不着觉。”

“呜噜噜。”

丝布妮像是赞同斯汀的观点般发出应和的声音。

约修亚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露出苦笑，接着说。

“可是这小丫头的重量可不比铁笼子轻。”

这话让艾比捏断了手里的木勺，但约修亚不为所动，补充道。

“为了保证斯汀先生的睡眠质量，鄙人这里有个好办法。”

“伊尔兰道商会提供免费运输服务吗？”

“哈哈哈，您还是一如既往地风趣幽默。如果鄙人为您提供免费的运输服务，沙克力教皇会抱怨到让鄙人晚上睡不着。但如果是免去任何手续费用的归还业务，沙克力教皇会从心底为您献上祝福。”

约修亚直白地切入了正题，火光打在他笑眯眯的脸上，忽明忽暗，十分吓人。

但斯汀却听不懂他语中的意思。

“归还？但我的委托人从没说过她的正主是伊尔兰道。”

“您的委托人是？”

“……”

“鄙人觉得您也不会说出来。他当然也不会直接告诉您人鱼的子嗣是他偷来的。当然伊尔兰道商会作为拥有者，自然也该拿出证明自己是拥有者的证据。您应该也发现了，她从见到鄙人开始就像只可爱的小鸟依偎在您身边，您知道这是为何吗？”

“或许是认生。”

“那这个呢？”

约修亚从衣领中扯出了一条双月牙的宝石项链，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着璀璨的星光。虽然形状雕琢得十分粗糙，但质地却异常地优秀。就算对宝石涉猎不深的斯汀，也能够认出这是块不可多得的宝物。

“这个是……”

斯汀刚想问这条项链的来源，却听见身边传来小声的抽泣。

是艾比，她没再对约修亚释放警惕心，而是把脸完全地埋进了斯汀的披风里，瑟瑟发抖。

那是她妈妈的项链。

比起被怒火操纵了身体，艾比更多的却是回忆起被约修亚抓住的情景，深深地陷入恐惧和悲痛的泥沼。

她无法战胜约修亚是既定的事实，她也无法夺回本来属于她的东西，连看都不敢去看。

“这下您相信了吧。”

约修亚就好像是故意为了制造这种结果才拿出项链，现在却无奈地苦笑耸肩。

“好的，我明白了。”

斯汀也没有对艾比的遭遇产生半点同情。

说到底，艾比不过是委托中的一个货物，如果有人给出了有力的证据，斯汀也必须要认。

岁月的积淀让他总是保持着理性，不会对被委托的事物产生半点私心，这才让他在与众多委托人的交际中，培养起了良好的信誉。

可是，有件事还是让斯汀有些奇怪。

“但我有些不敢相信，伊尔兰道商会也会有丢东西的时候？”

小物件遇到小偷小摸，丢失了在所难免。但是像人鱼子嗣这种万中无一的珍宝，都有被卡莎偷窃然后转手斯汀的情况发生，不得不让人担忧商会在物品管理方面的能力。

约修亚对此只能报以苦笑。

“哈哈，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告诉您是最妥善的决定。关于唐秦国，您应该知道吧。”

“与东海岸相望的某个繁荣国度。”

“没错，不过繁荣已经是过去时，人鱼的子嗣本来是卖给他们的东西。结果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整个运输护卫队全都被滚落的山石推进了悬崖，无人生还。”

“难道不是你们动了手脚？”

斯汀一针见血地提问，约修亚继续保持苦笑。

“应该说是在我们动手脚之前，他们的车就翻了。看来神也不愿意将这珍贵的宝物交给他们用在战争中啊。”

但他却直言不讳。

“等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人鱼的子嗣已经被您的委托人偷走。倘若不是刚才看到丛林上空升起的黑烟，恐怕我们还要晚几天才能相遇。”

约修亚说完摊开了双手，就好像在向斯汀示意他已经把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等待斯汀的回应。

因为刚才谈话的过程都太过融洽，艾比也抬头不安地望向斯汀，同时扯了扯他的披风，希望他不要答应约修亚。但是斯汀根本没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继续向约修亚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酬金怎么办？”

“这点请您放心。”

约修亚伸出手，其中一个部下将一个快被撑破的钱袋交给了他。

“只要您答应归还人鱼的子嗣，鄙人随时都能为您解决酬金问题。”

那个袋子里至少装了五百个金币，如果部下手里人手一个，就有三千金币以上，那数量连斯汀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们都做到这份上了，我又有什么不还回去的理由呢？”

“哈哈哈哈，果然，斯汀先生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人啊！”

因为斯汀比想象中的还要果断，这让约修亚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毕竟他给出的证据无懈可击，而另一方面也应证了斯汀在尽可能避免与他交战，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

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神话了斯汀的实力。

这一边喜笑颜开，而另一边却敲响了绝望的丧钟。

艾比始终都以为自己找到了能够信任的人，却在给予信任没过多久就遭到了背叛。

她颤抖地松开了斯汀，放下了餐盘，缓缓从敌人的身边离开。想要逃跑，只能趁现在手脚自由的时候。如果现在再不逃走，他又要回到又黑又臭的地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杀害的景象重现于眼前和梦中。

可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是斯汀，是那只刚刚被艾比咬下的手臂。现在再次看到这只手臂只会徒增被背叛的悲伤，但是这只手掌，却莫名削减了艾比的恐惧。

因为斯汀的手让她感觉异常的温暖，她从妈妈的身上也感受同样的感觉。

尽管因为这只手，艾比无法站起身子，却跟之前约修亚制服她的手不一样。不是为了迫害她，而是在传达让她安静不要乱动的信号。

然后，斯汀双手托起了脚边的酒杯。

“为了我们愉快的合作，大家来干一杯。”

这句话让约修亚的凝固了，低头看向放在一旁的酒杯，杯中青绿色的液体静静地映照着火光和夜空的漆黑，散发着令人担忧的神秘感。

约修亚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去碰斯汀送来的青梅酒，哪怕是在合作愉快的现在。

“怎么了？担心我在酒里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斯汀就像是证明没有恻隐之心一般，自己先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又倒了一杯。

约修亚睁开笑眯眯的眼睛，看了眼斯汀的状态，又看了眼他手中的酒杯。

接着重新挂上充满礼仪的笑容，学着斯汀的动作，双手托起酒杯。部下们像影子一般，也跟着做了相同的动作。

“倒不是，只是商会里有规矩，当班时不允许饮酒。好意鄙人心领了，美酒的香醇，神想必也会传达给我们。”

说完，他们一同倾倒酒杯，将酒全部撒在了地上。用他们的话讲就是贡献给了神明，但斯汀哪知道这是什么祭祀仪式，他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酒被人浪费了，只能暗自叹气。

“唉，神怎么会懂原酿青梅酒的好处。不过无妨，今后在前往费施曼的路上，你们一定会明白青梅酒的好处。”

听到这句话，约修亚略显惊讶地收敛起了笑容。

而艾比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仰望着斯汀，斯汀只是优哉游哉地又喝了一杯酒。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约修亚问道，斯汀放下酒杯慢慢回答。

“你们想要人鱼子嗣，可能需要跟我一起去趟费施曼。”

“费施曼？那个被海啸吞噬的城镇吗？鄙人能冒昧的问一句为什么要到费施曼才能归还吗？”

“只要是我接受的委托，我都会将其完成，这关乎我的信誉。不过我的委托人只叫我帮她把人鱼的子嗣送到费施曼，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她都没有交代。所以到那之后你们把她带走，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报酬也能够拿得心安理得。但是现在的话，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罪恶感会使我无法入眠。”

斯汀的话彻底让约修亚愣住了，原以为是一个交钱就能摆平的差事，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被斯汀摆了一道。怒火与礼仪在身体里交织，碰撞，不断地让自己占据上风，几轮争斗下来，最后还是礼仪笑到了最后。

“虽然鄙人万分赞赏您敢于前往费施曼的胆魄，但是我们没有充裕的时间陪伴您一同踏上旅途。”

“那，真是太遗憾了。”

斯汀说完，又把几块柴火丢进了火堆，因为周围的氛围已经降到了冰点，需要让火烧大一些，暖暖对面心灰意冷的心情。

就算是未经世事的艾比，也能够感觉到双方谈判的破裂。她看到约修亚的手下们开始慢慢将手伸向跨在腰间的佩刀，不由得再次揪紧了斯汀的披风，晃了晃，希望他能有所提防。

但是斯汀这老东西青梅果酒喝上了瘾，一杯下去又是一杯，完全不在乎约修亚早已冷漠得发黑的面庞。

然而，就在约修亚准备用手势下达进攻的命令前，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神秘而又清香沁脾的味道，而且愈发浓郁。

约修亚心想不妙。

“是致睡药！快后撤！”

约修亚和他的部下们迅速掩住口鼻远离了篝火。他认为一定是在刚才舔柴的时候偷偷往火里面加了易挥发的致睡药。

可他不明白斯汀这么做的道理，他这样无差别地下套，无疑也让自己落入了陷阱中。如果两边都因为致睡药而昏睡，就没有任何下药的目的。约修亚这边要是没有定时回营地汇报搜索情况，等天亮了其他人就会找到他们。斯汀的痴呆做法无非是自掘坟墓，除非……

因为药力太过于强力，约修亚还没能思考完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他和部下们都没迈出几步，就都因为脚下使不上力气，摔在了地上。

酥麻的感觉渐渐蔓延至全身，约修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头看向斯汀的方向。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斯汀不但没有昏迷，而且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他的马如此，人鱼的子嗣也是如此。被下药的人只有他，以及他的手下们。

斯汀站起身子，佝偻着被向约修亚缓缓走来。明明是个一只脚跨进棺材的老东西，却如同恶鬼一般。他背过火光的身影是多么让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扯着嗓子，说出支离破碎的话语。

“为……什么……您……”

“因为这个，人鱼专用睡眠粉，五十天份。”

说完，斯汀将一个精巧的金边袋子丢在了约修亚眼前，然后重新戴上他沾了睡眠粉的手套。

这时候，约修亚才恍然大悟。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挥发型致睡药，斯汀也没有事先吃过解药，全是约修亚他们自己踩进了斯汀的陷阱里。

“您……什么时候……杯子上……药？”

“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卡莎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偷了她一块香料。”

说完，斯汀从约修亚的腰间拔出他的刺剑，接着缓缓走到了已经昏睡过去的刺客身边，干脆利落地将剑刺进了他们的喉咙。没有任何惨叫与痛苦的悲鸣，有的只是锐利物刺进肉里和血液喷出的声音，还有斯汀的喃喃自语。

不知道是否因为自身有一定的抗药性，约修亚一直都没能成功昏迷，只能听着自己的部下们被一个个刺死的声响，而且被刺死的越多，他就愈发精神，好像从来都没有被下过药一样，只是身体已经不再听从他的使唤。

最后轮到他了，斯汀站在了他的头前，从剑尖流下的部下的血，滴在了他的脖子上，热热的。他终于到达了感觉的制高点，空气的流动，星辰的游移，他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伊尔兰道家……绝对……不会放了你……不论天涯海角……”

“愿你的灵魂能重返故乡。”

噗嗤——

嘶————————————————————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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