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餐前的说服

直到浓雾散去，天生的弯月重现容颜时，斯汀找了个有大树遮阴的空地，停下马，将一麻袋的“货物”安置在了树干边上。

他扯下袋口，蜷缩在里面的银发小女孩依然安稳地睡着，小小的肩膀自然地上下起伏。为了避免她醒来后伤及无辜者，斯汀在确保她无害之前，不能把她带到旅店中落脚。

另一方面，虽然卡莎没明说，但是这个女孩多半是从别的人鱼贩子手上拿来的东西。现在追捕人鱼的悬赏到处都是，更何况是更为珍贵的人鱼子嗣。指不定第二天就能在告示栏的正中央看到这女孩精致的画像，换言之，斯汀基本已经与柔软的大床无缘，从今往后便是风餐露宿的日子。

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帮小女孩解开缠在身上的全部麻绳以后，斯汀没有随便丢掉，而是将其同麻袋一起放在了一块平地上。接着，他从马背的侧袋中取出一块由焦黑的动物皮革，展开平铺在地上，然后将麻绳和袋子放在正中间。

这是他从某次委托中偶然获得的战利品，由火山绵羊的皮毛风干制成。它极具耐火性和耐热性，就算丢入烈火中也不会烧起来。冻原地区的居民会用其来做衣服，但斯汀常在需要带走营火的灰烬时用到它，以免被人追寻踪迹。

对其他人而言，可能会通过吃一段时间的生食来熬过被追捕的日子。但斯汀不同，嘴刁的他每天都要靠熟食果腹，而且一日三餐不能少，餐餐都要营养均衡。

按斯汀曾经对委托同行者的解释，如果他不严格要求自己的每日饮食，他的这身老骨头未必能够挺过下一场恶战，说不定在车马的颠簸中就已经七零八落。

所以斯汀在饮食方面特别讲究，只要他的爱马丝布妮允许，他会尽可能地多带上一些食材以及烹饪器皿。

可是现在斯汀却有些烦恼，因为丝布妮需要多承担起一个小女孩的重量，自然不会给斯汀好脾气，他只好放弃带更多食材的念头。但最大的问题是，多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多准备一人份的三餐，食材少了也不行。

为此，说不定斯汀还需要跟丝布妮多沟通才行，唯一值得庆幸的唯有这小女孩不是一个小胖丫头，同时希望她的食量能够少一些。

斯汀熟练地用打火石引燃了营火，然后从包里又取出熏兔肉，生路鸟蛋，以及去鱼腥村路上采到的山菜与山菇，以及前天夜里借用旅店烤炉做出的大麦面包，和斯汀最爱的原酿青梅果酒。

他将这些食材整齐地摆在营火边上，方便烹饪时拿取。作为露天的欢迎晚宴，这已经足够丰盛。

斯汀将小平底锅架在营火上烧热。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忘准备调料了，于是对丝布妮说道。

“丝布妮，把亚麻籽油递给我一下。”

“呜噜噜。”

丝布妮乖巧地走到斯汀身边趴下，将放有调料的袋子凑到斯汀手边。

“噢，谢谢。”

斯汀说完，熟练地将小瓷瓶中的油洒入锅中，然后涂匀锅底。等到油花在锅底滋滋作响，他一手抓起三个路鸟蛋，逐个磕破，一次性全打入锅中，蛋清与蛋黄不但没有一丁点破坏，连一片蛋壳都没有，就算是皇宫里的厨师，看到这技术都要被吓掉了下巴，更何况施展技术的人是个邋遢又白胡子花花的老头子。

当蛋清变成凝固的纯白色，斯汀撒上盐巴，胡椒和咸豆酱，然后用小刀将鸡蛋切成大小相同的三份，分装进三个木碟子里。

看着盘中成现完美弧度的跃动流金，斯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开始准备第二道晚餐……

菜肴的香气如轻纱般笼罩在火光能够到达的任何一个角落，干涩的空气增添一丝诱人的韵味。伴随着每一次吸气，温柔地淌进银发小女孩的体内，填补她沉睡已久的饥饿感。

她迷蒙地微微睁开双眼，颤颤巍巍的细长拭去眼前的薄雾。她最先看到的是火光，跃动的火光。长时间被囚禁在潮湿的地窖中，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火焰的温暖和关于父母的记忆。

“爸爸妈妈……”

细薄的双唇发出微弱的呼唤，但她的父母并不在身边，有的只是一个反复颠锅的白胡子老头和一匹大马。

当注意到出现陌生人时，她猛然睁大了金色的蛇瞳，逃也似的与斯汀拉开距离，露出人鱼特有的锋利獠牙。

她很意外自己这回没有被绳子或者铁链绑住，但长久以来对陌生人的恐惧和仇恨令其完全忽视了这一细微变化，更不用说从中感受到斯汀的对她的善意。

而另一头，虽然斯汀早做好了银发女孩随时醒来的准备，但还是被女孩如同蝗虫一样的弹跳力吓得差点把煎锅里的煎熏兔肉颠出了锅外。还好斯汀反应迅速用木勺接住了离群的肉块，不然今天的晚餐，二人一马中肯定有一个要品尝玛格玛娜丛林泥土的清香。

虽说肉块拯救成功，但现在已不是烹饪的时候。斯汀连忙将煎锅柄递给丝布妮，并将已经装盘的菜肴放上马鞍，叫丝布妮离自己远远的。

而留下来的斯汀只是用他粗厚的白眉毛直视女孩愤恨的金瞳，接着默默脱下皮夹克和一只手套，撸起一边袖子。没有拔枪，也没有用上切肉的小刀。他没有小看人鱼的杀伤力，即使拥有深厚的战斗经验，只要稍不留神，对方就能瞬间咬断他的脖子。

只是从一开始，不善言辞的斯汀就打算用赤手空拳的方式“说服”暴躁的银发女孩。

他需要的只有视觉，能够看清对方的行动，他就能靠多年培养的反射神经活命。

可是，银发女孩就像是看穿了斯汀的意图一样。她一个箭步跃到营火边上，将整个营火连同火山绵羊皮一起踢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周围一下子陷入漆黑，仅仅是从枝叶间漏出的火光，根本无法为斯汀提供有利的光亮。

虽说双方都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但是人鱼一直拥有优秀嗅觉的特性，身为人鱼子嗣的银发女孩完美地继承了这一点。就在刚才对峙的时候，她已经将斯汀的味道烙印在了脑海，哪怕闭上双眼，她也能够准确找到斯汀的位置，并丝毫不差地撕碎他的脖子。

仅仅一瞬间，银发女孩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斯汀。当斯汀嗅到海风的味道时，他已经无法避开女孩的攻击。他只能凭借对人鱼攻击习惯的了解，向后方倾倒，并用裸 露的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脖子。

手臂刚挡在面前，女孩的獠牙就毫不留情地扎进了肉里。斯汀以疼痛作为信号，使劲甩动手臂将女孩丢到了身后。

为此，他也失去了一边手臂，剩下的只有参差不齐的断面还有血流不止的巨大伤口。

撕裂般的疼痛冲击着斯汀的大脑，苍老的喉咙深处只能发出干哑无声地嘶吼。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受这么严重的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反正在他为国出征打仗负伤时，都没像现在这般疼痛！

明明现在的伤势如果不及时处理，马上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可斯汀不但什么都没做，反而开始回忆往昔。比起绝望，他居然会有种怀念的亲切感。

而被丢到一边的银发女孩在杂草堆里打了几个滚，很快又重整架势，准备趁着斯汀受伤虚弱，发动第二轮袭击。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前突然飘过一粒粉色的光斑，像萤火虫一样缓缓飘走。随后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而且本来死死咬住的斯汀的手臂，也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

她看向地面，这才发现那只手臂正慢慢化作纷飞的粉色光斑消失，而那些飞走的光点重新在斯汀断开的伤口处聚合，接着重新变成了手臂，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人鱼的……祈愿！？”

女孩震惊得只能说出只言片语。回忆如同浪潮袭来，她曾经见过相似的一幕，是在妈妈为重病的爸爸治疗时见过的。

发光的斑点从妈妈的身体里飘出，进入爸爸的身体里，然后爸爸的病突然就好了起来。

虽说在那之后爸爸就一直生妈妈的气，但妈妈不但没反省，还自豪地解释道。

“这叫人鱼的祈愿哦！是妈妈爱爸爸的证明。爸爸之所以不高兴，完全是因为爸爸也在用爸爸方式爱着妈妈哦！所以不用担心啦。”

这段记忆，女孩一直铭记于心。

现在她确信，眼前这个老头，会使用跟她妈妈一样的魔法，所以一定也被跟她妈妈一样的人爱着，他也一定爱着跟她妈妈一样的人，所以他一定不会是敌人！

女孩天真的决定让她天真地对斯汀产生了信任。

斯汀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年龄上的幼稚还是人鱼的天性。

总之只用最简单的一步就消除了二人间误会，斯汀唯有庆幸这个孩子没在之前遇到别的人鱼祈愿的受益者，否则只能通过武力支配她的恐惧了。

“呜噜噜。”

见战斗平息，躲在一旁的丝布妮回到了斯汀身边，顶了顶他的胳膊。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圆满的，之前做好的菜也一点没洒，可以开始享用晚餐了。

这时候，斯汀嗅到了什么被烧焦的味道。

“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还没等他去找烧焦的根源，银发女孩就一边道着歉，一边冲进了斯汀身边的灌木丛中。

原来是刚才她踢飞的营火把灌木丛中干枯的树叶点着了，火势不大，只是烧了一片草地。而此时女孩正使劲挥舞着火山绵羊皮灭火，但因为方法不对，每次挥动产生的风压反而助长了火势。

斯汀望着不停做着无用努力的小女孩，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走入灌木丛里。

“把它给我。”

斯汀总不能任由火势不断加大，这要是被追踪的人发现升起的浓烟，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伸出手示意把羊皮还给他，小女孩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乖乖地把羊皮交了出去。

斯汀接过后，只是将羊皮抖开，然后盖在了火焰上，没过一会儿，火焰就熄灭了。他拿起羊皮，又盖在了另一处……

重复了几次之后，飞散的营火引发的火灾全都扑灭。

“你还挺厉害的嘛！”

银发小女孩像没事人一样随意称赞起，就好像刚才的火灾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就连之前一边道歉一边灭火的委屈模样都像是斯汀的错觉。

“我的名字叫艾比，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大胡子先生？哦对了，还有……”

“嘘……”

艾比原本想借此机会向斯汀询问他如何获得人鱼的祈愿，但斯汀在她要问出来的时候将食指竖在嘴前，让她别出声。

他们被人发现了。

斯汀原以为火已经扑灭得够及时了，但还是被对方先抓住了破绽。

慢一拍的艾比原以为是斯汀故意卖关子，可是空气中突然飘出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浓稠得令他反胃，这顿时使她激起暴躁的情绪，那个她本来不愿再想起的记忆再次浮现在脑海。

可她这回并没像刚才那样发动进攻，而是像猫一样害怕地躲在了斯汀身后，却又怒视着出现在不远处树干后的多个人影，睁大了金色的蛇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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