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商人本质

鱼腥村的夜晚总是危险重重，连狼群也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咆哮，生怕暴露了踪迹，天亮后就成了架子上最不起眼的商品。夜色总能激发人的不轨之心，每当村里的夜钟敲响，商人们都各自握紧了最称手的武器监守自己的阵地。在这里，一旦有所疏忽，自己的性命连同售卖的珍宝都将不翼而飞。

每个身在鱼腥村的黑商们都这么想。

“哦对了，蔻蔻。如果我没记错，今晚沙力有负责巡逻对吧？”

卡莎向正在与她一起提大桶热水的大嘴女蔻蔻问道。

“是的，不过自从被那个老男人做掉一次后，刚才见他都像是丢了命根子一样。”蔻蔻回答道。

“哼哼，他今晚值班要是再被谁干掉一次，我肯定把他皮都扒了，挂两天在给他铺回去。”卡莎埋怨道。

其实在“治安管理”方面，卡莎一直有派遣部下夜间巡视，但也仅仅只是饱腹后的夜间散步。如果发现外来者与商人的争端，优先帮助商人杀死不轨之徒，然后分赃；如果是商人与商人间的争执，卡莎特别叮嘱过部下们只要在一旁饮酒观看便可。直到其中一方被杀死之后再出手劝架，然后顺手捞点战利品。

这种安心感与危机感并存的治理方针，让鱼腥村黑市总是商源不断，同时也让到这的每个人都对夜晚感到恐惧。

如此一来，鱼腥村的夜晚会变得异常地安静，不会再听到任何争端，又或是哪家的奴隶因为逃跑遭到鞭挞。在安静的环境中，没有什么比卸下一身压力，泡个热水澡更加舒适的。

卡莎很喜欢这个，再加上原本用来关押人鱼子嗣的大笼子被搬走，房间中央终于能够摆下她最爱的雕纹香木大浴桶。

为了庆祝，她往桶里撒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龙息花瓣安然香和奥古火山虎纹蜂王蜜。这要被皇城里侍奉王后的侍从看到，肯定会被卡莎的奢侈吓得连连向神明祈祷。可这份奢侈是相对于正规商会限量出售而言的，而身在一个偷猎者成群扎堆的黑市中，每天购买几倍于皇宫的购入量，说不上什么难事。

等到蔻蔻将安然香点燃放进香炉，卡莎褪去浴袍，伸手试了试水温，刚刚好。于是抬腿跨入浴桶，慢慢坐下。感受微微刺痛的热水按摩全身，一整天的压力随着一声娇嗔全部释放。蔻蔻绕道卡莎身后，熟练地为她按压后颈与肩周。

卡莎捧起漂在水面的花瓣，然后抛到一边，其他花瓣填补水面的空缺，接着卡莎又捧起一些，又抛开去，反复几次，她非常喜欢只有在自己洗澡时才能体验的玩法。

她抬起左臂，右手抚过上面的每一寸肌肤，直至腋下。每次泡澡，她都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年轻，皮肤也变得更有弹性了。

可是这样的美好的遐想，总在瞥见右臂时全都支离破碎。上面一长串的伤疤丑陋不堪，可她总想去触摸，像是摸在癞蛤蟆背上。

柔软，黏腻，又坑坑洼洼。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回忆起了将家乡燃烧殆尽的大火，还有在火焰中化身为火焰魔鬼的朋友。

手上的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已经化为铭刻过去的印记与诅咒。

想到这，她不禁联想起今天遇到的，年迈又怪异的冒险家斯汀……

“凯瑟琳女士，你觉得那个男人会按你的要求把人鱼的子嗣送到目的地吗？”蔻蔻突然问道。

“我了解洛里尔，他不论在床上还是床下都是个老好人。他看中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卡莎注视着伤疤回答。

“但那里可是费施曼耶，要是换作是我，就算是家乡，我肯定死活也不回去。”

“……我也是。”

卡莎表示赞同。

费施曼大海啸，对于整日同一群吃过人鱼肉的暴徒打交道的卡莎而言，简直再清楚不过。

那是一场因为人鱼带来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卡莎会选择丢掉人鱼子嗣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避免鱼腥村覆于海水之下。

而她不但要丢，还必须避免丢掉后再次落入黑商之手。

卡莎经营黑市多年发现，越是贵重的宝物，越会像浪潮一样离开后又重新回来。好像每个商人都害怕将太过贵重的东西长时间留在身边，因为风险太大，坐拥大量金钱比持有一件稀世珍宝要保险太多了。

如果只是像亡者骨戒这种只会波及使用者自己的宝物，卡莎还无需担忧，但像海啸这类大面积灾难，她只能敬而远之……

所以想要避免人鱼的子嗣再次回到鱼腥村，就必须想办法使其脱离被摆在货架上的轮回，

于是，由于人鱼的子嗣也能够引发海啸，卡莎想到了费施曼镇，让它回归故乡。

那里十分安全。自海啸爆发后，有两只怪物常年栖息附近一只是唤来海啸的人鱼，另一只是让每一个入侵者断气的落魄剑士……

据说那片浅滩遍地都是死去冒险者的遗骸和装备，至今都未曾听到有谁取下了怪物的头颅。

只要能将人鱼的子嗣送到那里，哪怕不会被那里的怪物们折磨致死，能够变成支配那里的新怪物。无论是海啸，还是人类的讨伐，卡莎都不用再去担忧。

可问题是，现在已经不同以往，就连一般公会都不张贴或者兑现关于费施曼镇的悬赏，已经没有人会冒险前往那片血腥之地。在这个时代，还愿意主动前往费施曼送死，不是能人，就是白痴。

斯汀到底属于哪一边呢？或许两者都是吧。即使在知道费施曼镇现状的情况下也执意回去，还不忘接受卡莎随口一说的报酬，他的身上也一定有着家乡留下的印记，就像卡莎一样。

卡莎放下烧伤的右臂，细细感受水中精华滋润的同时，嘲笑自己嘴快一时。

蔻蔻看到卡莎嘴角勾起的笑意感到好奇。

“想起什么好事了？”

“没什么，只是和委托报偿有关而已。”

“不是金币吗？”

“不是。”

“你打算给他什么报酬？”

“我家乡的具体位置。”

“这算什么报酬？”

“他还挺感兴趣的。”

“古怪的老头。”

“不管怎么样，只要那老东西死在费施曼，或者回来半路上寿终正寝，我不就没有支付报偿的必要了，不是吗？”

“啊哈。”

就在卡莎和蔻蔻你一言我一语谈得不可开交时，几块梅花镖穿透门板，向蔻蔻与卡莎飞驰而来。

好在蔻蔻反应迅速，用手掌和手臂为卡莎挡住了几块。而飞向她的那几块，她压根不在乎，任由其扎进自己的胸膛，脖子和额头。

卡莎以为又是部下们小打小闹，闹到了自己的房间。正想着让蔻蔻告诉她，这些暗器的使用者是谁，等换好衣服后好给他们惩罚。

然而确认了插在身上的暗器的形状后，蔻蔻的声音里有些喘不上气。

“这形状……不是我们的东西！”

“什么？”

当蔻蔻要前往门口确认情况，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双脚向踏进了沼泽般使不上力气，然后摔倒在浴桶边上。

“蔻蔻！”

“他们……来了。凯特琳女士，请保重……”

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最后的话，之后蔻蔻就没了声响。漆黑的液体从她的眼角，鼻孔，嘴巴，耳洞不断流出。

房间内顿时变得异常地安静，连雾气凝结成水滴重新掉进浴桶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在蔻蔻倒下后，卡莎的神态变得更加冷静。她环顾四周，竖起双耳细听，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不管现在刺客身在何处，光着身子总会有失礼仪。卡莎想要去找件浴袍穿上，如果可以她还希望能把头发擦干，然后来杯葡萄酒，再简单化个妆。

可当她要站起身，已经有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下颚上，让她动弹不得。

“你就是这里的首领吗？把刚才你们提到的委托原封不动地告诉我。若敢不从，别怪我匕首无情。”

“……哼哼哼。”

“你在笑什么！快告诉我委托内容！”

听到对方因为戴着面罩而朦胧模糊的话语，卡莎突然笑出了声。虽然潜入技术不错，但要挟的口才却像个在市集上偷了苹果的小混混。只有这种程度，就算没有部下在场，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刺客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危及性命的举动，反而说不定还要被卡莎耍得团团转。

于是，卡莎开始了她的表演。

“没什么。你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东洋人？”

“少废话！我在问你委托的内容，你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别怪我心狠手辣！”

刺客提高了摆在下颚上的匕首，因为卡莎低不下头，她不知道现在正从她脖颈上流下的到底是血还是雾水重新凝聚的液滴。

“好好好！我说我说！”

本来因为匕首抵得太高，只要卡莎一张嘴，刀锋就反复划开她的下巴，但是她根本没在意这被划开的小伤口。反倒是刺客见到卡莎下巴流了血，像是不忍心伤到她一样又放低了匕首，这回刀锋连皮肉都没沾到。

卡莎对他的表现有点失望。

“快说！”

“你真的要听吗？那可跟你想找的东西没有半点关系哦”

“你知道我想找什么？”

“人鱼的子嗣……不是吗？”

卡莎直入正题，让刺客有些措手不及。

“既，既然你知道，就快把它交出来！”

“交出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明白，你怎么知道它现在还在我手上，说不定我都把它送出去别人了。”

“少装蒜！追魂香的气味就是在你的房间断的！你还想狡辩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卡莎突然心领神会。

之前卡莎刚把人鱼的子嗣从山谷运回来时，它的身上有一股清香沁脾的味道。无论如何清洗，这个味道都一直存在。直到卡莎摸到子嗣的肚子中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硬物，切开肚子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一个由香草和鲜花制作成的药丸子，味道正是从上面散发出来的。因为卡莎还挺喜欢这个味道，闻了之后全身都能够得到放松。

而刺客始终都没想到，现在他从雾气中闻到的香味是从香炉里散发出来的。

如果香味是刺客追踪人鱼子嗣的最终手段，那么卡莎就找到了跟不速之客讨价还价的资本。

“这样吧，既然我们在鱼腥村，那就用这边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立场？你就不信我——”

“当然，我当然明白。只是人鱼子嗣的去向是全部由我一人处理，如果我死了，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它。”

不管这个刺客再怎么外行，听到这句话都知道，手上的人质要跟自己对着干了。

“我劝你好自为之，不然等你死后把你的手下一个个抓来审问，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你加油吧，希望在你找到人鱼的子嗣前，唐秦国还安好吧。”

刺客一惊，语气中的失去了平静。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们国家的局势。你可不要忘了，这里可是鱼腥村，你想要的就没有买不到的。”

“……”

自从将人鱼的子嗣带回来后，卡莎每天都在调查关于唐秦帝国的情况以及那个国家需要人鱼子嗣的原因。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又没吃过人鱼肉的她而言，情报才是她身处绝境中最锋利的刀刃。

本来内心就不够坚定的刺客，又因为陷入两难的选择，握住匕首的手颤抖着一点点向下坠。

要不是卡莎好心扶了下他开始变得冰凉的手，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失去威胁力。

接着，卡莎又趁虚而入。

“我知道你现在迫切想找到丢失的宝物，我知道你的国家正需要他去对抗敌国的奇术，你国的居民都在等着你将胜利的宝藏带回国家。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这里的规矩，给你提供一条简单快捷和平的解决办法……我们本来就互不为敌，可如果你没兴趣那我也没办法。”

“可是……”

就在刺客正要放下心中的防备时，里屋的房门被整个撞飞。刺客反射性地抬起匕首堤防，但当他透过水雾，看到倒在地上的是一个与他同样一身黑的女性时，面罩都已经无法遮掩她属于女性一面的惊叫。

“灵儿！”

“哎呀，今天的这里可真热闹啊。”

“郡主……小心……这里的人都不会……死……”

这个被叫作灵儿的刺客，刚刚抬起颤抖的手便陷入了昏迷，背上绽开的巨大伤口正不断往外渗着鲜血。

在鱼腥村，能够制造这种伤口的只有一个人。

“凯瑟琳女士，十分抱歉打搅到你享受沐浴的时光。”

彪形大汉拖着他的大砍刀走进卡莎的房间，头顶和脖子上插着匕首和梅花镖，显然是已经被暗算过一次了。不过连死都不怕的他，却怕看到卡莎洗澡的样子，所以一直紧闭着双眼。

“虽然我说过你今天要是再**掉一次我就把你的皮给扒了，但看在你今晚做得不错的份上，姑且饶了你的皮。”

“感谢凯瑟琳女士宽恕。”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十六只母老鼠，九只受伤被抓，六只不同原因死亡，还有一只正在逃窜。”

“我明白了，你出去吧。淑女要更衣了。”

“是，凯瑟琳女士。”

沙力和卡莎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完全无视了屋内刺客的存在。然而那个刺客的注意力却全部都在灵儿身上。当她看到灵儿被沙力抓住脚往屋外拖走时，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丢下手上的人质，朝沙力奔去。

“你们要把灵儿带到哪去！”

然而她还没跟浴桶分开，一记从下方袭来的踹击让她猝不及防。

她使劲后仰，蔻蔻的攻击才没命中她下颚。可迅捷的攻击撕开了她的面罩，漆黑的纱布飘落在地。

“嗯哼，姿色意外地不错呢。”

黑色长直发落于后背，意料之外的清秀容颜连阅女无数的卡莎都不禁感慨。在面罩掀开的那一刻，卡莎幻想过无数种白痴的相貌，但这女刺客的面貌，是最不适合当刺客的那一种，反而更适合坐在皇宫里当公主。

“为什么你还活着！？”

女刺客看到七窍流血的蔻蔻跟见了鬼一样。

“当然是因为我一直都在装死呀~”

蔻蔻抹掉黑色的鼻血，对着女刺客裂开大嘴，面向狰狞得比她刚才死的时候还要惊悚。

但即使被逼入绝境，女刺客手上的匕首也未曾放下，柔弱的双眼中依然闪烁着抵抗的光辉。

卡莎对她挺感兴趣，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

“……”

“不说吗？那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们的交易，你考虑得如何？”

“呵呵，我的同伴全在你手上，然后你跟我谈交易？哼，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女刺客又说出了逞威风的场面话，这让卡莎差点笑了出来。但是谈生意的时候要保持严肃，这是基本常识。

于是她继续说道。

“没关系，现在没钱没关系，我马上会让你知道你并非身无分文，这是我的老本行了。”

说完，卡莎从已经半温的浴桶中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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