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海迷失

这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李本就站在水面之上，环顾四周，看不到尽头。

天空是纯白色的，没有太阳，发出的光线自然柔和，毫不刺眼。

进入自身意志世界的感觉很奇妙，像是梦境或游戏，你可以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视角间进行任意切换，也可以同时感知到两种视野，且不可思议的没有混乱感。

“金色海洋...我的能力没有开发吗？那我身上复原的伤口又是怎么回事？”李本没有开口，但他内心的所想直接化为声音，回荡在这片世界。

“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玛利亚的声音传来。

现实中的李本和周浩渺此时正平躺在两个沙发上，紧闭着双眼。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香炉，燃烧释放一种奇异的芬芳。

“牢房...牢房...被锁链捆住的野兽...火山...岩浆...好热、好渴，我需要喝水...”说话的是周浩渺。

“我需要你集中精神听我说话，不要被那些幻象所摆布，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意志世界的场景不该如梦一样断续、残破，稳定住自己的意识，你的灵魂才会向你展示最真实的一面...”

随着玛利亚的引导，周浩渺所见场景似乎也稳定下来。

“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太黑了，我看不到任何东西...”说这些的同时，他的身体变得若隐若现。

“那就试着聆听，放弃你的视觉。”

周浩渺陷入沉默。玛利亚把注意力放在李本身上。

“你看到什么？李本。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如实回答。李本轻轻挪动脚步，在金色的镜面上行走，每一步都会留下小小的涟漪。

“我看到...另一个自己。”意志世界中，他望着金色海面上自己的倒影回答道。

如果不是世界给予的礼物让我起死回生，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他们口中的混沌。李本这么想。

“在什么地方？”玛利亚追问道。

“房间里，镜子。”李本应付着说。

他蹲下来，用手轻轻触摸海面，金色的水微凉。

在我的世界里，我是主宰吗？

“分开。”他对自己下命令。

金色的海洋似被巨刃划过，笔直的出现一条段断壑，断壑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那是什么？”他不禁发出了疑问。

“试着描述一下。”玛利亚说。

“一座城市，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市，黑紫色的海水淹没了它，等等，为什么我能看到？”

“那不是看到，而是意识到，你的灵魂会直接告诉你答案。现在，听我说，正如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世界的礼物是直接与你们的灵魂相融合的，诘问自身，看看灵魂中多出了什么，那就是我们想要的答案。”

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灵魂意志世界？这是李本现在最大的疑惑。

当这个疑问的念想发出的一瞬间，金色的海洋开始沸腾，纯白的天空四分五裂，化为无边无际的阴云，开始落下大雨。

金色的海水快速变淡，变为透明，再转为黑紫。

意志世界不再受李本的掌控，他感受到重力将自己扯入大海，黑紫色的海水吞没了他。

身体不断地下沉，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被海水包裹的潮湿。他下意识的憋住气，试着往水面上游，但是水中汹涌的暗流不断席卷而来，打乱他的动作，将他吸入更深处。

穿过海面的光线离他越来越远，周围是愈发深沉的黑暗。李本低头看去，下方被星空般无垠的未知与黑色占据，仿若吞噬一切的怪物正张着它的巨口，静静等待食物的落入。

终于憋不住气，李本的肺部被海水填充，虽然非常难受，但他没有失去意识，也没有因巨大的水压压迫死亡。

这里是意志世界，呼吸并不是必要，自己那么做只是出于习惯罢了。只要自身的意志没有磨灭，灵魂没有消散，这个地方无论出现什么，都不会使自己丧命。

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李本反而好奇自己到底会沉到什么地方？还是说只是保持着这种下坠感直到自己醒来？之前见到的那个城市...意志世界发生这种情况会不会跟它有关？

看不到任何东西，但被海水覆盖压迫的感觉没有消失。他想起玛利亚说的，闭上眼，放弃自己的视觉，将感知力凝聚于身体其他的器官。

虽然十分微弱，但李本还是听到了那空灵旷远的声音。

是鲸鱼的声音。起落间震撼着自己的灵魂深处，那是大海的吟游诗人在传唱着什么远古的故事。

似乎有光线透过了他的眼皮，于是李本睁开眼，发现视野内仍是一片黑暗。

不是光，是直接映射在他意识的影像，是被称为第六感的东西。

双足落地，鲸声变得清晰起来，李本“看到”，看到荒凉破败的古文明遗迹，看到一座充满神话色彩的古城市。图腾符号布满砖石，即便他看不懂其中具体的含义，却仍能领略到一股震慑心魄的巍峨力量对自己灵魂的冲击。

李本漫步在城市街道间，时而被坍塌的断壁残垣挡住去路，时而被不知何来的暗流卷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除了附着在砖瓦间的水生植物外，就只剩下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深厚泥沙集尘。

在这个世界里，他完全没办法用意志干涉。

问题是什么？

李本问的不是自身能力如何如何，他问的是金色海面之下的东西。玛利亚或许以为那是自己探索能力真相过程中的谜面，但身为灵魂和意志主宰的自己，却非常深刻、明确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一部分，而是外来的入侵物或寄生菌。

在海底城市迷失的自己，唯一能够视为线索的只有那鲸鱼的歌声。

循声而动，低沉的幽幽鲸鸣给李本带来一种无止尽的哀伤感触，如泣如诉。越是靠近这声音，越是被它感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流泪，泪水是否化为海水的一部分。

他最终来到一座巨型高楼前，楼体大小丝毫不逊色先前见过的高度文明时期的人类所造，眼前是一对数百米宽高的石质门扉，以象形图画的方式记录了无数的历史故事。

或许周浩渺能够看得懂，但职业为医生的李本不行。

尽管石门十分巨大，却不失精细，若不是大门有缺，将它暴露出来，李本一时间还找不到门缝在哪。

鲸鸣从门后不断传出，渺小得比蚂蚁还不如的人类伸出了他的手，轻轻一推，打开了这尘封已久的大门。

门后的世界一片空旷，没有海水，进入后向穹顶望去，出现的是漫天星辰缓缓旋转的景象。巨大的柱子上挂着原始的火把进行照明，火把的亮度超越人类常识，大片地驱散黑暗。

李本的衣衫和头发滴落下一阵水珠，打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这些石板每一块都不相同，刻画着复杂的纹路，每一块石板之间的图案却又在边缘上恰好相接，整体连成之后，看不到一丝违和感。

是某种类似电路板的东西吗？

鲸鸣的源头还在更深处。他沿着石板路前进，在道路的尽头，发现一个百米长宽的巨大水池，声音就是从其中发出。

水池中并没有水，而是被灰色的雾气充盈，仿佛一个沙盘，无数小型的奇形异状的生物在其中活动。

在水池的正中央，灰霭之下，蛰伏着一只体型是其它生物数百倍的庞大黑色生命体。整体外形酷似鲸鱼，但在尾端与鱼鳍处长有数根红色鳞甲覆盖的触手。它的头部两侧是明黄色的眼睛，一共十对，正中还另长一只深紫色大眼，嘴部分上下两层，上层宽大，布满利齿。下层是个竖嘴，没有牙齿，替代的是更多尖须状触手。

所谓的鲸鸣，正是从这怪物腹腔中发出的。

李本仿佛受到诱惑，下意识地将手放进灰雾之中。

鲸鸣哀歌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生物有规律的呼吸声。灰雾开始急剧翻涌，往他的手上汇聚。浓厚的灰雾汇聚之后变得无比粘稠，让李本觉得手上挂满了沥青，难以抽出。

灰雾最终化为黑紫色粘液，它不再满足于待在水池中，开始沿着李本的手臂向上攀爬。

随着黑色粘液的侵蚀，各种可怕的负面情绪向他奔涌而来。他开始见到各种奇怪的、恐怖的景象和生物。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虚空中，那些生物超越人类的想象，以各种难以言说的形状存在着。那是眼睛还是嘴？那是利齿还是触手？那是骸骨还是血肉？......

这些震撼性的景象和令人昏眩的情绪冲击，直教李本理智几近崩溃，就要陷入无边无际的疯狂之中。

水池中的灰雾已经全部融合，它们化为的黑色粘液彻底包覆了李本，开始向他灵魂深处侵蚀。他在意志世界的人形躯体开始扭曲变化，变得像他见过的托马斯等人变身之后，不，是变得像扭曲者，甚至是更为混沌、无序、更难理解的东西。

一道至白的光束从穹顶照下，四周石柱上的火把开始变得更加炽盛，整个世界被一片惨白占据，除了李本，再无一丝黑暗和阴影。

“不！”李本用怪物般的双手撕开脑袋上的黑色，露出他狰狞的面孔。

火把之中，闪现出一个个金色三角，三角内睁开一只眼，这是上帝之眼，全视之眼。

这些眼睛将他们的目光全部汇聚在李本身上。

黑色粘液发出尖利的惨叫，从他身上炸开，四散扑向那些眼睛，将之遮蔽。

李本此时的外形如被亿万只蠕虫钻探撕咬过一般，密密麻麻的黑圆小孔遍布全身，残破得教人心惊胆战。但在光束的照耀下慢慢修补恢复原样。

他跪坐在水池前，水池内此时空无一物，池底是不同于外界石板的巨大透明水晶。水晶上纹刻着一圈又一圈的套环圆，难以计数有多少层，其中心部就是鲸状怪物先前的所在。

这个世界突然整体震动，摇晃着似要崩塌。水池中的水晶伴着一声闷沉巨响开裂，露出明黄色的巨眼，盯住李本。

星辰穹顶骤然破碎，海水灌入。恍惚中，李本被光束牵引着上浮...

“醒醒！”

李本在身体被周浩渺剧烈摇晃过程中醒来。

“他醒了！他醒了！”

玛利亚似乎正在施展什么术式，听到周浩渺的通知后从仪式中脱离。

“我躺了多久？”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一个问题。

“八个小时...你看到了什么？似乎完全听不到我的呼唤。”玛利亚问。

“我的情况你是第一次见吗？”

“这倒不是，从过往记载的经验上看，有些人确实容易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呢？你在里面待了多久？”李本问周浩渺。

“大概两个小时吧。”他回答说。

“告诉我你到底见到了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些有用的信息。”玛利亚追问。

李本摇摇头说：“我现在感觉很混乱，里面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好吧...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再想办法吧。”玛利亚轻轻皱起眉头，显然她并不太相信李本的说辞，自身灵魂世界的发生的事是不会被轻易忘记的。

路上，带路的金丝雀问他们：“你们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不仅没有找到，反而感觉自己陷入了更大的谜团。”周浩渺说。

李本沉默不言。

“总会找到的，你们可以先去吃饭。”

“唔，说起来这里的饭食要比在外面吃的好多了，不过也都是一些素菜，唯一能称得上荤菜的就是鸡蛋了，这是什么原因？”

“其他秩序生物基本已经灭绝了，只残存下少数的几种，数量也都非常稀少，不能拿来直接食用。如果想要吃外界野兽的肉，就必须做好被混沌感染的准备。这一点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混沌猎人也不行吗？”

“不行，混沌猎人获得的能力属于契约性质的交易，尚属可控，但你在野外接触到的那些，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谁也不知道，若非如此，我们也不用活的这么谨慎了。”金丝雀一丝不苟地回答。

饭后，两人回到了避难所的一处广场，这是领航员组织为他们准备的安营地。

艾塔在他们的营帐门口等待着，见到两人回来后，她说：“先知有事找你们。”

说实话，他们二人对先知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好感。即便接触不多，单从他的言行两人就能感受到隐藏在朴素和蔼外表之下的精密算计和强烈的控制欲。或许在这种世界里，这样的先知对他部落的人民来说是生存的保障，但对于从异界而来，生活文化环境完全不同的李本和周浩渺来说，这种被人捏在手中的感觉令他们极度排斥。

因此，听到先知又要见他们的消息，本就在意志世界里受过一番折磨，此时十分疲惫的周浩渺非常不情愿。

他说：“为什么不让他来找我们呢？”

“事实上，先知正在里面等你们。”

周浩渺一阵语塞。

进入营帐后，先知开门见山地说：“告诉我一切。”语气中含有令人难以违抗的魄力。

“为什么？”李本问。

“了解彼此，对大家都有利。”

“我要是拒绝呢？”周浩渺也说。

“我并没有带有恶意，而根据契约，我应当尽可能的增强你们的生存能力，帮助你们开发自身的能力便是基于这一条款。如果你们不进行配合，就是违反了契约内容，相信我，你们不会想要看到将会付出的代价。”

“照你这样说，所有事情都用这一条为借口，我们岂不是毫无隐私？”周浩渺有些火大。

“这点你们不用担心。我询问的内容一定是必然有用的，这一点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受到契约见证神明的保障。我如果怀揣着恶意，向你们询问一些毫不相关的东西，受到惩罚的只会是我自己。”

“签约前就该想到的，这种模糊不清的条款，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寄人篱下，多说无益，老老实实配合就好了。”李本毫不留情地道出了事实。

自从意志世界中归来之后，李本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景象，最重要的是他产生了兴趣。在经历那些恐怖诡异的事件之后，他的灵魂感到了愉悦，他想要探究更深处的东西，这种求知欲占据了他思考的全部。

那些，他在灵魂世界其实早已得到了部分线索和答案，正如玛利亚说的，自己的灵魂会直接给自己答案。灵魂是独立于理智意识之外的存在，自己从未见识或了解的东西，只要自身的灵魂与之接触，总能进行“认知”，这份认知会化为第六感或其他形式影响理智意识的思考决断。

那份隐藏在金色海洋之下的城市，毫无疑问是混沌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自己灵魂世界中的？

答案也很明显，它是与世界的赠礼一同到来的东西。按照玛丽所述的，金色海洋是世界赠礼还未化为具体能力的原始形态，那么使自己起死回生的，就只有那隐匿着的黑暗混沌。

他也向周浩渺询问过，是否在意志世界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结果是否定的，周浩渺表示他甚至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根据这些时日，迁移路上艾塔给他们的科普，混沌猎人的能力是肉体混沌化，保持灵魂秩序的纯净，处于这种情况的人被称呼为“感染者”。与之相对的，也存在着灵魂混沌化，而肉体并无异常的情况，或是两则皆有。

但凡是灵魂混沌化情况的发生都被称为“堕落”，那些人则是“异心魔”，不论是否还保持正常人类外形，统一都会被视为非人的存在，是异种，无药可治，唯有消灭。

如果自己向其他人吐露这些东西会怎样？

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关于那份混沌力量的正体，他也有猜测的对象——古神。

同样是从艾塔那获得的情报，古神是早在人类诞生之前，世界诞生之初出现的第一批有自我意志的生命，那时的世界意志并不彰显，宇宙处于完全混沌状态。古神是混沌的存在，但也是帮助世界意志缔造秩序的存在，称之为创世神也不为过。

古神时代，神明们自己创造眷属，每一个神就是一个文明。这些文明，也是现在这个宇宙众多文明的基石。

之后，随着宇宙秩序的建立，世界意志的成长，身为混沌的古神及其眷属遭到排斥与清洗，只有最为强大的部分存活下来，游离于世界的边缘，或者被世界意志封印住。

在这个混沌力量重新回卷的世界里，古神们也开始蠢蠢欲动。祂们比人类文明幻想出来的神要更加不可捉摸、难以理解，现在人类能够知道的祂们的过去与存在，很有可能正是祂们进行的泄露与宣示。

关于祂们的其它知识，人类没有掌握分毫。能够经历并记载的实录，只有关于祂们眷属的部分。

那份混沌还在蛰伏，现阶段并没有影响自己，或许是因为金色海洋的存在，使它被掩埋住，做不到罢了。那不是带有善恶概念的东西，不会有怜悯与仁慈。这么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将自己的能力开发出来，是否会使黑色的混沌一并爆发？在获得能力的瞬间失却自我？

这是李本担心的东西。不能告知外界，也不能放任不顾，在寻找到更多答案前，一切只有靠自己。

面对安德烈以契约条款做要挟的行为，他也不可能实话实说，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老头在用诈术。李本打定主意，不去刻意说谎，只说部分外在景象，让他们自行猜测即可。

周浩渺似乎真的忌惮安德烈的警告，讲得十分详细，把自身的猜想也一一交代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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