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夜里,璎红的长枪依旧散发出不倦的战意。
时已入秋,山里的枫叶开始转红,薄白而轻盈的月光淡淡地落在树叶上,仿佛是枪头上那一缕红缨映射的斑驳。他站在这一片红黄相间的林木中间,整个人在月光下忽隐忽现,红色的襟袍时而醒目时而黯淡,像一枚会随着光线流转不停变换色彩的灵石宝玉。
是这姣好的月光扰乱了我的心。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风吹过枝叶,传来了林木深处堆积的草叶的味道和细小的动静。他在这些细小、繁复、谨慎的微弱音源里仔细辨认,听到了野兔的脚步、蚂蚱的跳跃、树叶被蛇碾过的断裂、土壤被发芽的树苗顶破、以及野兔临死前的挣扎。
他又重新平静下来,呼吸恢复了悠长且均匀。只有这些真实的杀戮,自然的生与死,可以让他平静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只为杀戮而生。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醉心于生死博弈,他闻不到自己手上的血腥味,不是说杀过人的双手都有余腥的吗,可他用这双手在鸡笼山顶采摘的半云雨花茶叶冲泡出来的茶汤曾让中书左丞相、韩国公李善长李大人都赞不绝口。
他对茶的热爱远近闻名,鸡笼山顶那一块茶园就是专门为他打造的。新茶采摘时,他亲自参与其中,将茶树最顶上的茶叶单独拣出,加入八角和桂皮高火快速翻炒至淡青色,剔除其中的香料后,以少女十指揉捻、去梗,方能炮制。这茶一年也就只有两斤半的分量,他将其命名为“半云雨花”,制成后一半交给会主在朝内打点,一半自己留着冲泡饮用。西湖蓝家的家主蓝若寺也是爱茶之人,曾想用灵隐种植的极品龙井与他交换,遭他拒绝,后提出以三换一,他仍是不肯。
想夺我的茶,正如要夺我的枪。他暗暗地笑了一下,想起蓝若寺派人送来的信笺里那无奈又没好气的言语,不由得有几分得意。西湖蓝家在杭州府独大,垄断了杭州所有的产茶、织造、制陶、花卉生意,势力遍及杭州、临安、富阳、桐庐,向来不怎么给他们面子。又在去年,蓝若寺的嫡系长子蓝玄镜参破蓝家百年来无人练成的家传秘剑术“玄瞳镜剑”,在灵隐寺外以镜像万法般的剑法格杀了前来争夺制茶生意的“八分天下堂”的“剑堂”首座霍织轻,名动朝野。当世第一铸剑大师长孙增荣感应到蓝玄镜的剑意,罕见地主动为其铸造了玄剑“法眼”,这也是长孙增荣继为天下第一剑客关墨铸造佩剑之后铸造的第二把绝世剑器。蓝玄镜的风头一时无二,压住了与他齐名的一些剑客,这其中便包括他们会中一位喜欢穿一身白衣、以剑法闻名的门主。
他们会主本就提前给长孙增荣送去了拜帖,希望长孙可以为白门门主打造一把佩剑。岂料长孙增荣在雪隐炉于白日间感应到“玄瞳镜剑”的破格之势,意难自禁,竟抢先为蓝玄镜铸造了玄剑“法眼”,这也使得蓝家无形中胜了他们一筹。
所以当蓝若寺附信求茶时,他便一口回绝。不能总让蓝家遂了心愿,有时候也得杀杀他们的骄气,会主度量大,从不与他们计较,还告诫我们蓝玄镜剑法通神,不可造次。我知道白门门主不服气,一个绝世的剑客又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傲气。即便是我,我也不相信自己的长枪会败给一个西湖秋月里的迷离之人。
他望向自己手中携带着自己体温的长枪,眼中是不可一世的桀骜不驯。他们会中七门门主与会主亦师亦友,虽然每人修习的武学不同,但会主对每一个人都有提点和教导。七人的武学也是会主根据各人不同资质和特性予以分配培养。生来高贵、性情桀骜的他修习了枪法,并以一柄长枪败尽了应天府所有的使枪名家。
抚摸枪身的时候,他的手掌心会感受到由枪尾处传来的大地的震动。天就快亮了,月光越来越淡,像一场抽身而退的幻梦。他从枪身的震动里感知到了不远处行来的车马队伍,队伍人不多,大约只有三十人的脚步声。可每一个人的脚步声都轻若无物,不仔细听会觉得那只是野猫的踱步。队伍中应该有一辆硕大的马车,但令人惊讶的是从声音里基本辨别不出这辆马车,车轮与马蹄应该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听觉敏锐如他,也只能从枪身的震动里感知到它的存在。
车队缓缓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一辆乌黑色的、以精铁铸造车身的巨型马车被八匹骏马拉着,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徐徐前行。马车周边环绕着四个人,这四个人左右分开,每边两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护卫着马车。这四个人身周又围了两层的人,整个队伍以一个固定的方阵移动,节奏丝毫不乱,一眼看去便是受过优良训练的精锐势力。
车队行驶至他近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马车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来:“你们四个亲自出手,这次来的人很强。”
马车周围的四个人没有应声,没有动,因为他们突然看见山道上方不远处的红枫树林里,本来半黄不红的枫叶,竟然在一转眼间全部赤红。夺目的红色并没有停歇,它从树顶的枝叶上蹿越而下,一弹指的功夫便席卷了山道上的整片树林,就连山道上的土石也受到浸染,转为赤红。
车身左侧前方一个佩剑的人说:“是他。”
车身右侧前方手持长枪的人说:“我来接他的枪法。”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赤红的身影,和着夜色刚刚褪去之后第一丝破晓的微光,从漫山遍野的朱红色里神迹般跃至马车上空,一枪横扫,将马车前方二人同时笼罩进这一枪之威。
车身右侧的持枪人闷哼一声,手中长枪猛地掀出,刺入了一片盛极一时的红。与此同时,马车左侧的佩剑人也长剑出鞘,一剑撩进了好似永远也不会褪色的朱赤。
如海潮一般席卷的朱红大赤在瞬息间恍若停顿了分毫,一剑一枪格挡住了凌空而下的朱颜不改,这一次交击发生的时间很短,也许并不超过两个弹指的功夫,可所有眼见的人仿佛都经历了一场岁月漫长的、须弥与昆仑的颓褪之变。
赤潮终在昆仑与须弥的坚守下回首,如海潮一般卷来的赤红又如海潮一般退去,沿着山道上的石土、漫山遍野的山林退守到红枫枝叶的顶端,只将朱颜未改的底色留在了众人的眼眸之间。
持枪人大喝一声,枪身回弹,深入地面,他执枪的手连续发出“喀喀喀”的爆裂声,右脚倒退一步,深踩成坑。用剑人纳剑入鞘,竟把持不住,剑鞘剧震,几欲脱手,剑鞘尾部不受控制地撞击在精铁车身之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车身左右后侧的那两人都变了脸色。一招之间,赤红色的枪法便震伤了号称“一枪一昆仑”和“一剑一须弥”的两大供奉级高手,他们二人自忖换作自己出手,恐怕也未必不是这样的结果。就在二人思忖的时候,远处的山坡上又卷起了一道古典的青气。
马车里的人长叹了一声,说道:“既然青山依旧在和朱颜空自改都来了,那么恐怕他们的会主左丘飞鸿也应该快到了。”
“正是。”一身红衣如火的朱颜空自改和一身青衣如墨的青山依旧在不知何时已站在距离马车五丈外的山道上。“乌鲁特,会主大人此次为你亲自前来,也算是看得起你了。”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复悠悠说道:“我只是想再看看关外家乡的草原。”
只听见一个忽远忽近,无法辨别方位的声音远远传来:“此间事了,我左丘飞鸿承诺你,会将你的骨灰撒在你故乡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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