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风总是像一曲缥缈不定的歌谣,随着肢体与毛发的舒张百转千回。作为一名斥候,他听惯了这样的曲子,也在经年累月的长途奔袭中与**的坐骑形成了统一的、富有韵律感的协作之道。当他与马儿的肌肉、动作在奔跑过程中频率和幅度上达到完美契合的时候,他便会觉得自己也前后迈开了四肢,伸展成为了一件不知疲倦的跑动之物的一部分。
在江南三大世家之一的叶家做一名斥候,所要通过的考验是不可想象的。在每年的选拔里,一百个人的通过率往往不到一人。而通过的这一个人不但要精于泅水、易容、伪装、缩骨、技击、龟息、马术、杂耍、暗器、布毒,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要牺牲自己的尊严和肉体用来换取比他们的生命更为重要的情报。
所以这么多年来,叶家的斥候体系不但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即便与应天朝廷最精锐的暗探机构“拱卫司”相比,恐怕也犹有过之,而江南叶家所获得的情报之巨、细、深、广更是冠绝武林。叶家家主叶落然特地在世家内开设了“鹰眼阁”,集选拔、训练、培养斥候和采集、甄选、交易情报等要务于一体。
他在叶家做斥候已经超过了十个年头,与他同期的叶家斥候绝大多数已经死在了这十年间江湖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门派战役之中,活下来的人也不堪忍受斥候生涯的凶险,纷纷申请调动至“鹰眼阁”担任斥候教头或者情报交易使等角色。
而他,则成为了叶家首席斥候、“鹰眼阁”供奉,直接听命于叶落然,叶家其余人等都无权差遣。这十年间,他曾潜入战场,从王朝颠覆的两军之中带回对垒名将的饮食起居以及声色喜好;他曾遁入元大都,巧扮身份获取到了元顺帝膝下十二位皇子与格格的府中秘辛,并在每一位格格的梳妆镜前留下了一支夕阳红色的滴翠杜鹃;他曾潜入江湖中没有斥候敢进入的唐门,拓印了唐门家主唐南诗身边第一谋士唐孝离的案前卷宗,被发现后成功借水路逃脱,将一部分唐门内部名录带回了叶家。
在他的斥候生涯中,遇到过极度凶险的境况,但他都凭借自己冷静的性格与高超的技艺化险为夷,没有一次让叶落然失望。然而这次派遣,他能感觉到叶落然语气中的踌躇与忐忑。任务并不困难,他只需要沿途跟随因元朝败亡而不得不从元大都北归的逐鹿帮帮主乌鲁特以及他身边的四大供奉出关即可。在这十年当中,他接下的很多任务都要比这凶险得多,他不明白家主的语气里为何会有那么的不安。
他一路跟随着逐鹿帮的车队,十余日后终于接近了玉门关。乌鲁特选择在深夜即将黎明的时刻赶路,他明白这是为了避开大部分人的眼线。车队行在流鹊山的山道上时,山道边的红叶林里泛起了战意的赤潮。他立刻辨认出拦截车队的人是新近在京师崛起的飞鸿会朱门门主朱颜空自改。
人与马在这样的思绪里驰进了江南苏州府,马如人一般在并不宽阔的石板路上碎步斜转,遇到人与车主动侧让,跨过一座又一座弧度优美的石拱小桥,倒映在桥下河水里的图景像被秋风剪碎的水絮,与小桥两岸的吹糖人和泥人货贩形成了一个诗意的圆。
他并没有将马策向叶府,而是直奔城西北的七里山塘。山塘河离阊门闹市不远,河边有专门驻马的马房。他将马匹安置于马房内,自己却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潜入了山塘河中。河道幽深,他在目不能视物的河水里却熟悉得像进入了自家的后花园,泅泳一炷香的时间后,在水中身体蜷缩起来后又突然伸展,高高跃起后落下,人却已在叶府主宅的后花园之中。叶落然居所花园里的池塘竟然与山塘河相连,这恐怕是连苏州府衙门都不知道的事。
他疾步向叶落然的宅子走去,走动过程中催动内劲,蒸发身上的水分。双手在脸上一阵涂抹,卸去了易容的面相。全身骨骼在走动中一阵爆响,他整个人仿佛涨大了一圈,腰、肩、背、腿的比例全部改变。
穿过堂屋,走进叶落然垂手站立的书房里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自身的原貌。
“很好,你辛苦了。”叶落然转过身来,用鹰隼一般的眸子看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腊封递了过去。叶落然捏碎了外层的腊封,取出里面保存完好的纸张,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过程中瞳孔连续收缩了三次,读完之后仿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嘿,好手段,真是好本事。”
他退出书房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把他亲身经历的事情和盘托出,统统告诉叶落然。最终他还是决定隐瞒,因为他知道一旦叶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绝对活不过今晚。
作为一个窥探过江湖中无数高手名宿的“鹰眼阁”供奉,他当然了解乌鲁特和他手下“拳掌枪剑”四大供奉的武功有多么惊人。逐鹿帮能在元朝显贵的支持下独步元大都也绝非浪得虚名。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物,在左丘飞鸿出场之后好像都变得渺小如蝼蚁。
乌鲁特在左丘飞鸿出现后即跃出车厢,施展出自己未逢敌手的“天荒地老唯我独葬”大法,却在左丘飞鸿面前凋谢得如一座年久失修的无瓦老屋。他跪在山道上亲眼看着自己的鲜血洒满了身前的土石上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在左丘面前会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伴随着乌鲁特绝望的嘶吼,优雅高贵的青气与战意如血的赤潮也淹没了曾经名震武林的“拳掌芥子,枪剑须弥”。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漫长,但是青气与赤潮却将那片山道与树林久久浸染,不能寸退。
他没有流连眼前骇人的景象与震撼的战意,因为车厢里另一个人物的出现。那是一个被过度惊吓后六神无主的男人,他手足无措地蹿出车厢,想躲进山道两边的密林中去。奄奄一息的乌鲁特居然纵跃而起拦在他的身前,为了保护他,乌鲁特向左丘飞鸿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击。
左丘飞鸿没有动。青山依旧在和朱颜空自改也没有动。
他只看见紫色的身影一闪,一柄硕大的、带着风雷之势的巨斧如一抹微风般地吹拂过乌鲁特的颈部。
巨斧一闪而没。
乌鲁特的人头像一支旗花火箭一样激射出十丈开外,投入了山道边青赤交接的密林中去了。
他再一回头,身穿紫衣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拎着那把看上去举重若轻的巨斧。
“记住,今天不杀你,是为了让你回去说该说的话。”
他走出叶落然的主宅堂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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