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九 尾声（下）

蓝弧城里，天气还有些寒冷。战后的城市依然显得有些凄凉，许多地方都还有为了修复建筑物而搭设的脚手架，大部分商店也没有正常营业，就连居民的数量都不多。战争开始之前，几乎所有的普通市民都从家乡撤离，而直到现在，回来的人也只是少数。

不过今天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许多人都裹着厚实的衣服，顶着微寒的风走出家门。不仅如此，各个政府机构、冒险者协会分部，也都有许许多多的人成群结队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人们集中在旧时的政府礼堂——这里现在已经是城主府了。这座城市已经脱离了斯兰图家族的控制，转而拥有了自治权：它作为一件丰厚的奖赏，作为一件进入贵族世界的入场券，被赏赐给了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人——莱茵·克莱夫曼，从魔族大军的手中保下了这座城市的功臣。而今天，就是他正式接受策封的日子。

帝国的新晋子爵——莱茵·克莱夫曼的策封，不仅意味着一位新贵族诞生，更意味着一个新贵族家族的诞生。今天之后，“克莱夫曼”这个姓氏，将会正式记载在艾尔斯兰帝国的贵族名单中。

这件事，对于蓝弧城这么一座中小型城市来说，已经是非常罕见的特殊事件了。蓝弧城的居民们或出于兴趣，或出于对保护自己家园的莱茵·克莱夫曼的感激和尊敬，几乎人人都来到了城主府的广场上。子爵领除了蓝弧城之外，还包括周边的几座小村庄。每位村长都带着几位村民前来参加这次策封仪式：他们需要记住新主子的名字与面貌，最好能摸清他的性格。

按照惯例，城主权力交接的仪式，冒险者协会都需要象征性地派出几个人参加。协会并不受帝国的统治，参加新城主上任仪式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礼仪上的尊重。不过，这次不一样。冒险者协会从上到下，高级文员或常驻冒险者或清洁工，他们毫无例外地来到了城主府广场。原因很简单，也很特殊。

新任城主莱茵·克莱夫曼，他在上任城主之前，便是蓝弧城冒险者协会分部的会长。更加特殊的是，哪怕如今已要接受策封，协会总部却没有下达分会长权力转移的任何命令。

这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帝国和协会之间存在一定利益冲突，就算再怎么融洽，也不可能把分会长和城主的权力都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是莱茵做到了。直到现在，冒险者协会依旧保持着古怪的沉默。他甚至做好了多手准备，确保在会长职位易于人手的情况下还能掌控大部分协会的力量。而他想过的最好情况，也不过是副会长克鲁顺位成为会长，这样权力依旧集中在他们家的手中。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帝国和协会就像突然冰释前嫌一般，无论那方都对这件事熟视无睹。就这样，一座城市的两股势力：冒险者协会和帝国人民，也即代表着冒险者与非冒险者这两个阶级的力量，同时掌握在了一个人的手里。

据说领地被剥夺、同时也丢尽了脸的斯兰图家族曾经就此事提出抗议，但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会长从来没想过，自己苦学了多年政治心术，最后握住权力竟然是如此简单。

“莱茵·克莱夫曼————”

广场的高台上，来自帝国的策封官员正手捧帝国文书，用洪亮的嗓音大喊着新任城主的名字。

“从此刻开始，你将成为一位荣耀的贵族，成为这座城市的拥有者。你是否将忠心为帝国保卫疆土、使领地繁荣昌盛？”

“是的，我将忠心喂帝国保卫疆土，使领地繁荣昌盛。”

“你是否将尽心管理你的领土、使贵族的光荣称号成为一句永昌不衰的赞美诗？”

“是的，我将尽心管理我的领土，使贵族的称号成为一句永远的赞美诗。”

“我、象征帝国意志的代理人，在此郑重宣布——”

策封官合上手中的策封书，恭敬地交到会长的手中。

“从现在开始，您是一位贵族了，尊敬的子爵。”

会长接过策封书，面无表情地交到身旁的近侍手中，就好像接受策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

“现在，是您的时间了。请，子爵大人。”

策封官一躬身，让出了高台正中央的位置。会长向前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边，是身穿帝国制服的官员。一边，是冒险者协会的干部。这两拨人，和远处站着的普通领民一起期待地看着高台上的莱茵·克莱夫曼，希望这位新晋城主能有一些建设性的发言。

“……各位新旧同僚，各位公民。我，莱茵·克莱夫曼，在这里感谢各位的倾力支持……”

会长的声音不高，只能靠传音法阵确保人人都听得到他说话。

“我对于自己接受的策封感到十分荣幸。对此，我感谢帝国的慷慨馈赠……”

他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止住了话头。广场上站着的人们精神一振，准备好好听听新子爵的策封宣言。

“于此，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谢谢各位。”

在众人有些呆滞的目光中，会长转身离开高台，一步步走进了城主府内。在他离开后，人群凝固了一段时间，人们才陆陆续续各奔东西。

策封仪式结束了，结束之突然让人感觉有些匪夷所思。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位新任城主能有一些建设性的发言。如今的蓝弧城百废俱兴，而会长之前所作出的努力已经大大鼓舞了人们恢复往日生活的信心……然而，他们没能听到期望中的豪言壮志，没有从新任领主那得到任何精神上的安慰。虽然没有人敢质疑，但迎接新领主统治的热情，不可避免地下降了些许。

与陆续离开的人群相比，会长的行动倒是快得很。他早早就坐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坐在沙发上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了。

人们只看到策封仪式的辉煌，却看不到准备仪式所需要的繁琐工序。为了节省时间，会长已经把面上需要做的所有事情进行了简化。策封官读宣言、交出策封书，新任领主再用两句话结束仪式，几乎没有任何贵族的策封仪式比这更简便了。如果是大家族的子弟接受策封，光是宴会就要办上个把天，需要露面祝贺的同辈长辈以及献礼的附庸不知道要排到多远。而会长仅仅用了十分钟，就做完了其他人十个小时需要做的事。

虽然仪式简洁到了极致，但不公开的工序却是不能免的。确定家族姓氏、签署带有咒法束缚作用的效忠帝国证明，这些繁杂而又极为重要的事占据了会长这三天的全部时间。他一直工作到昨天的凌晨，才为了不让黑眼圈太明显、破坏了面相而小睡了一觉，最后还用到馨儿的易容术，才确保了今天在高台上不让领民们看出领主大人过于辛劳。

虽然仪式最终结束了，但他还是不打算休息。蓝弧城还有太多需要恢复的地方。虽然现在这座城市比过去富有了起码两倍——魔族军队身上取得的材料，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消化完。但金钱不能做成晚饭，不能做成衣服，所以光是需要签署的商会贸易清单就还有好几打。再加上有些工作，是冒险者协会分会长不能做、而城主能做的，所以在正式获得蓝弧城的所有权后，会长便立刻投入了无穷无尽的工作中。

“啪”的一声，一只纤纤玉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还没等他回头，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茶就递到了他的嘴边，那只小手也轻柔地揉摁着他酸痛的肩膀。

“馨儿，下次进来的时候发出点声音。”

会长接过热茶，转头看向身旁的来人。刚才还在高台上接过策封书的男性近侍，现在已经变回了面容尚且稚嫩的清秀少女。自打战争之后，她似乎格外积极地更换易容，确保每次在私下里都能让会长看到自己的真容。而她所做的工作也越来越……私人化。就算是侍女也很少做那么多的内务。

“您要注意身体。需要的时候，好好睡一觉吧。”

馨儿轻柔地放松着会长紧绷的肌肉。她从来不会劝他放下工作，只会用委婉的语气要求他在工作后好好休息。在尽到自己职责的同时，也不妨碍会长工作。

“好。不过最好还是等到晚上。现在倒头就睡的话，明天就没法维持正常作息了。”

会长喝了口热茶，感觉胸腔中有一股暖流流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当面对卸下伪装的馨儿时，自己的话就会变得有些多。

话变多是什么征兆吗？略微有些呼吸加快又是怎么回事……会长正在出神地思考，却突然感觉手中有一抹温软如玉的触感。回过神，他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搭在了馨儿给自己按摩的手上。

“……”

“……”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撤开手，咳嗽两声，抓起桌上的报告放在面前。不知是不是太过劳累了，自己似乎不是很能看下这篇交易清单。感觉思维有些混乱，心绪有些飘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变得有些奇怪，是因为身边馨儿的缘故。可是不对啊，过去这么多年，她也常常在自己身边，身体上偶然的接触也不是没有过，却从没出现今天的症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主大人？”

馨儿突然在他耳旁轻声呼唤了一句。会长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说道：

“怎么你也这么叫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好。”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少——爷？”

会长突然后悔了。似乎后一种称呼此刻更具有杀伤力。

“其实你也可以不用伪装的。”会长轻声说道，“现在我已经掌控了城里所有的势力，不需要对付什么人，你也不需要掩饰什么了，直接跟在我身边便是。”

馨儿把手从会长肩上挪开，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按揉起来：“只是不想给别人看而已。如果可以，希望只有你能看。”

会长更加晕晕乎乎了，意识几乎一片空白，完全处于懵懵的状态。馨儿的嘴唇抿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却没有。在她躬身离开办公室后，会长心中突然升起的那股失落感更让他无法理解。

直到那天晚上，他也没有成功批下一份文件。新任城主第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在略微酸甜的气氛中，以摸鱼作为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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