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无声梦境。

天空是阴沉的蓝灰色，雪片就像是筛子里落下来的谷壳一样被从天穹上抖下来。太阳被蒙上了铅灰色的尘，不真实，且遥远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苍白色的冷光浮动在空气里又随着灰尘沉淀下去。目所能及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远处有几棵枯树用锋利的枝丫将天空割碎。

他半睁着眼，趴在什么人的背上，感到自己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身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

好冷，冷得四肢都快要失去知觉了。他将抱在一起的手又紧紧地缩了缩，把冻红的鼻头埋进了女孩脑后蓬松的头发里去。

“姐姐，还没到么？”他发出了梦呓一样的问话。

女孩不做声。她背着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沉默地行走着。积雪的高度没过她的脚踝。她脸蛋和耳朵冻得通红，在其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她头上覆盖的积雪像是给她戴了一顶纯白的绒毛帽子。

“停下来吧，已经走出好远了。”

“不行。”

女孩开口了，坚定而倔强。

“……停一下吧。”男孩像是在恳求。

“不行。会死的。”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踩踏积雪的微弱的咯吱声。两团呼出的水汽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莹白色的雾。他们身后留下了一长串孤独的脚印。

女孩的眼神是恍惚的，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前方在哪里。她呼出的热气又在她的刘海上凝成了冰，一缕黏住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她皱着眉，又伸不开手去拨弄。雪片则不住地擦着她的睫毛落下去。

——会死的。

——可死了又怎么样呢？

男孩默默地闭上了眼，像是逃避现状一般，他企图能够到达另一个梦境。他感到他的世界在摇晃个不停，随着女孩前进的步伐，他的头脑眩晕着、晃动着，越来越厉害……

所有的景物都晃动了起来，天空、积雪、枯树，和女孩的背影。喧嚣声层层叠叠地涌上来打破了寂静，这个梦像是被搅浑的水面一样破碎掉了。他分不清是视野在旋转还是自己的脑袋在旋转。旋转着、旋转着，越来越快，所有的东西都融合成一个漆黑的旋涡，像是逐渐加速的游乐场转盘一样……他感到反胃，酸疼的感觉直直地冲上喉咙。

“——呕。”

一之濑千泽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弯下腰一口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他吐得停不下来，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到了最后没有东西可吐时仍在止不住地干呕。他喘着气，全身颤抖得厉害，保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愣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回不过神。

他用手背擦掉挂在嘴边的口水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看着对床的方向。

——那床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换下来的衬衫也叠好了放在一边。夏初粼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背包和外套都没有留下来，也许这意味着她并不打算再回来了。

一之濑千泽叹了一口气，又垂下头去，把肩膀靠在上下铺的木头梯子上。

他总觉得昨晚像是发生了什么，但是越去回忆那个画面就越是模糊不清。他的心脏莫名其妙地跳得很快，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并且像宿醉后的早晨一样头痛欲裂。他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之濑千泽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梦了。

昨天晚上或许的确发生了什么。在那个模糊不清的画面里，他只记得刺痛、女孩子的拥抱和亲吻，还有后来随之坠入的形形色色的梦境。那个拥抱真实到他仍记着女孩身上的淡淡香气和嘴唇相贴的触感，他无法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

“……为什么又做了那个梦呢。那场大雪，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

一之濑千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去拿来工具清理了地板上的狼藉。收拾完之后，他又盯着那张夏初粼睡过一晚的床铺沉思了起来。他像是看穿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一样露出了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把那件衬衫提起来，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果然，很香啊。”

一之濑千泽笑了起来。他用指尖触摸着自己的嘴唇，甜蜜地微笑着，像个恋爱中的少年。

过了正午，太阳已经逐渐地斜了下去。食堂门口那辆幽灵车上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餐盒没有动。这辆车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身为这个校园的秩序的一部分，充满了属于它自己的使命感。一个人从食堂里面出来了，那是刚吃完午饭的瞿涛。他走过餐车旁边，又退了回去，趴在车窗玻璃上向空无一人的驾驶座内窥视。

他试着拉了拉车门，车门纹丝不动。他又继续趴在玻璃上向里面看。瞿涛看得太过聚精会神以至于忽略了玻璃上映出来的向他接近的人影。那人从他背后走来，缓缓地向他靠近，手上还捏着什么东西。

一步、两步……轻微的脚步声不曾被任何人所察觉。瞿涛浑然不知，直到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头。

“啊——！”

瞿涛吓得叫出了声，他猛然回头。

来者是楚颐年，他的手上捏着……捏着一罐果汁。他显然也被瞿涛的过激反应吓得不轻，那一罐果汁差点溅在了身上。他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薄风衣，看上去价值不菲。

“楚颐年？你吓死我了，你就不能喊我一声吗……”

“你看什么呢？”

楚颐年毫无悔过之心。他不理会瞿涛的抱怨，径自探身出去向驾驶室内望了一眼。里面的构造十分普通，你能想象到的货车的驾驶室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就是什么样子的。

“我在想，这辆车每天准时来这里三趟，带走包装垃圾，又带来新鲜的食物。我们能不能找准时间守在这里等它呢？”

“你是想说，这么大的车，肯定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肯定有它的入口。而我们找到这个入口，就有离开这里的机会，对吧？”楚颐年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大口果汁。他分了好几口吞咽下去，过了一小会后继续说道，“可惜，它还真是凭空变出来的。”

“你说什么？”瞿涛没懂。

“你脑子太慢了。你能想到的事，邵雨彤早就想到了。她早就提议过要蹲这辆幽灵车。那天我和唐涟守在校门口，她和戴雪晴守在食堂门口。差不多到时间之后，我就听到了食堂那边货车引擎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邵雨彤跑过来找我，她说她亲眼看着那车从校门的方向开进来。可校门明明开都没开过。”

“我们后来又交换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守在食堂的人看见车从远处开过来，驾驶室内没有人。守在门口的人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说它是凭空变出来的。”

瞿涛“哈”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楚颐年又喝了一口果汁，然后他指了指不远处树荫下的一张自习桌说道：“要不要坐下来聊一会？”

“好啊。”瞿涛点点头。他看向楚颐年身边，忽然皱起了眉——他难得一个人出来。

“唐涟呢？怎么没跟着你？”

“我打发她留在宿舍了。那蠢女人，越来越疯癫，烦都烦死人了。”

提起她，楚颐年好像很是恼火。他递给瞿涛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在了前面。

瞿涛跟了上去，两个人在桌边面对面坐下了。他说：

“最开始你们感情挺好的吧？楚颐年你啊，从上了高中开始就这样了。你交往的这些女生里面就没有你真心喜欢过的吗？”

“没有。”楚颐年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紧接着他好像又感到这个回答不够有力，补充道，“我不喜欢她们任何一个。你会喜欢你能一眼看透、完全掌控的东西么？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很快就会腻烦了。”

瞿涛深深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你啊……”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句。“你总是喜欢把任何事情当做挑战和试炼，就连感情这方面也是……这样怎么行呢？你得找到一个能互相支持，互相理解的人才行。”

楚颐年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已经把他的态度暴露得很明显了。他仰起头，喝光了罐子里最后一口果汁，接着把空罐子砰地磕在了桌子上。

“你和戴雪晴怎么样了？”

楚颐年问了一声，但是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地关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鹿皮布，低着头细致地擦起眼镜来。

瞿涛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了昨晚的事，回忆起那个显得有些唐突可笑的吻来。他抿了抿嘴唇，沉思了一会后说道：“她的状态不太好。”

“这时候她需要一个支撑。陪在她身边，告诉她无论如何你永远支持着她。”

“……你是在作为前辈指导我该如何把妹吗？”瞿涛哭笑不得，“我和她不是这样的感觉。”

“你不是已经苦苦追求她好久了吗？”

楚颐年放下了眼镜布抬起头来。瞿涛被说得愣住了。他与戴雪晴的关系事实上书写出来就是俗套的校园青春故事。一方是温婉的优等生和高岭之花，一方是只会暗恋女神的体育特长生。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唯一的优点是性格热情开朗。体育生在刚入学时就对女班长一见钟情，一整年的时间里不断地试图了解她、与她接近，却没有那份告白自己心意的勇气。

如果任其自由发展下去，或许会成为圆满的恋爱故事吧？但是瞿涛明白，那种结局已经不属于他了。从进入这个空间开始……不，从两个人变成了“死者”开始。

“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只希望她能平安……不，如果不能平安，至少放下她那种扭曲的心结。”瞿涛盯着桌面低声说道。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楚颐年根本不在乎这些，于是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个干嘛，说了你也不懂。”

楚颐年夸张地挑起了眉毛：“那就不说了。”

“对了。”

提起昨晚的事，瞿涛马上就想起应该被提及的另一个人来。那个神秘的少女，自称“空间的核心”。应当问问楚颐年知不知道她的事的。瞿涛总有种感觉，她的事或许是一枚关键的钥匙——能打破现下这种不得不互相残杀的局面的钥匙。

“嗯？”

瞿涛刚刚张口，却被校园广播里忽然奏响的音乐声打断了。不知道是谁放了首摇滚乐，激烈的鼓点震动人心响彻了校园的各个角落。楚颐年苦恼地按住了太阳穴。

“是谁？欧文么？”瞿涛望着立在校园里的扬声器。

“欧文已经死了。”

“啊？”

乐曲声小了下去，接着又是那种熟悉的讲话前试音。讲话者拍打了几下麦克风之后，开口了：

“鉴于前广播站播音员欧文同学已经被杀了，现在是我来为大家播送他的死讯——这是为他点的挽歌。没什么意义，只是很好听而已。”

那是戴雪晴的声音。

“欧文被杀了？被谁？”

来不及留意戴雪晴想说什么，瞿涛飞快地翻出了红名册来。欧文鲜红的大名果然位列其上。

“那是今天上午的事。”楚颐年说道。

他的语气很不对劲。瞿涛停止了动作，抬起头看他。楚颐年的神情比以往还要淡漠，他懒散地撑着脸颊，双眼定定地盯着前方，眼中的光很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渗人。

“是之前在广播室和他打斗的人……那个人，能力评级是A+。”

“第二个A+了……他妈的。”楚颐年一手捏扁了饮料罐。“我是不明白我差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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