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
深夜里,体育场内灯火通明,篮球一下一下地撞在塑胶场地上,在场地内部激起一层层空旷的回声。
戴雪晴拍着球,像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样一下下重复着。她已经洗干净了身上的血,并且换了一身衣服。她跳了起来去投篮,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篮球用力地撞击在篮板上又弹到了一边去,落在地上,弹了几下之后就无力地滚到一边去了。
一只穿着球鞋的脚踩住了滚动的篮球。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人走了过来。那是个短发剪得很清爽的男生,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子,穿着件干干净净的白T恤。他弯下腰捡起了球,并把它稳稳地扔回了戴雪晴的手里。
男生有着很阳光的气质。他冲着戴雪晴笑了笑,舒展开的眉眼很是温和。
“怎么样,和天才数学家楚颐年同学相处得还好么?”
“不怎么好,他难相处死了。你是怎么和他成为死党的啊,瞿涛同学?”
戴雪晴继续拍着球,砸得地面砰砰作响。她微微蹲下了身子,再一次尝试投篮。球在篮筐边缘滚了一圈,最终还是掉了下去,弹向了很远的地方。
“毕竟我和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同班嘛。”瞿涛端着手臂,默默地看着她跑出去捡球,“说起来也是种孽缘了,小学同班,初中同班,到了高中仍然是同校,想不熟都难了。”
“他以前一直是这么难以相处的么?”
“怎么可能。他是那种很聪明的人,会很轻松地理解你的想法。……不过,大概从高中开始,他就变得不那么会信任别人了吧。可以说是慧极必伤了。”
戴雪晴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这一次她直接站在篮板底下起跳,完成了一次扣篮。她双手抓着篮圈在空中悬了一会,直至坚持不住松手落在地上。
瞿涛走过去:“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呢?”
“我杀人了。”
戴雪晴语气淡淡的。她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拍净身上的尘土。
瞿涛愣了一下,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篮球慢慢地滚远然后停了下来,这一次戴雪晴没有再去捡。
“说起来也很好笑,好像楚颐年在考验我一样,怎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吗?真是有意思。”
“……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的。”
“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勉强自己。”戴雪晴低着头,垂下来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表情。
“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的。”瞿涛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温和而坚定。“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杀人,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戴雪晴忽然回头看着瞿涛。她咬着下唇,眼睛里溢出了红通通的颜色。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缺口,在本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晶莹的泪珠已经先行一步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戴雪晴再也克制不住了,她抱着头蹲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被抑制了的高昂悲鸣。
瞿涛立马蹲了下去,伸开双臂将她颤抖的身体圈进怀里。他的手顺着戴雪晴的发丝捋下去,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感到温热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肩头。戴雪晴紧咬着的牙关里漏出啜泣声来,她好像在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将真实的心声全部一股脑说出去。
“我,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戴雪晴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孩子太可怜了……我不想,不想再做这种事情。把自己认识的人,亲手给……”
“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她明明那么……信任我……”
“我的手上……我的身上,有好多血……我觉得,好讨厌……好难受……”
“我不想再做这种事情了……”
瞿涛叹了一口气。他感到戴雪晴的手用力地抓着他的胳膊,于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没事的,没事的。”他低声安慰着,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戴雪晴把脸埋在瞿涛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着。过了一会,大概是这种安慰使她安下了心,她逐渐地止住了哭声。
“……只有你会对我说这种话。”她颤抖地出声。
“我会说的,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的——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戴雪晴抬起头来,用哭红的双眼看着瞿涛——后者也在看着她,浅栗色的眼珠被一抹温柔的光线照亮。戴雪晴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地动了,她恍惚了一下,气氛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被放慢的镜头一样,她的脸缓慢地凑近,他的双唇受到了某种感知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最后,四片唇瓣与两条舌头轻柔地融为了一体。
“……唔。”
瞿涛发出了有些局促的低吟。两个人分开后,他的脸上布上了一层明显的潮红。戴雪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总之,先到那边去坐着吧。”
这像是一句用来救场的话。对方却并没有对此发表反对意见。两个人离开了篮球场,向着角落里由几排椅子组成的休息区走去。
并排坐下以后,瞿涛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样别过了脸。戴雪晴依旧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会后,她开口:
“……但是,我必须得去杀人。”
瞿涛回过神来:“为什么?”
戴雪晴抿了抿嘴,好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这样说:“……你知道吧,我是‘死者’。”
“嗯,楚颐年说只要拥有能力的人都是‘死者’。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慢慢地想起来了。”戴雪晴蜷起了身子,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其实,我在来这个空间之前就死了。——我是自杀的。虽然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但我记得我和父亲吵架,吵得很厉害,然后我打开窗从楼上跳了下去……我的能力是‘重力施加’,这或许暗示了我的死因。”
“是的,她说的没错。”
——第三道声音出现在了体育馆内。那声音出现在两人座位的后方,他们被吓了一跳,马上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幽灵般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们身后的位置上。她坐得笔直端正,散着乱糟糟的披肩发,过长的刘海缝隙里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来。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竟使得瞿涛和戴雪晴两个人一时都想不起应当采取什么措施。
“你是,我之前见过的……”瞿涛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指着女孩说不出话来。
“我是这个空间的核心。在最开始的时候,迎接了你们每个人的到来。”
女孩微微地笑了,显得有点寂寞:“你们好像大部分人都不记得最开始的事情了。我把游戏规则讲了很多遍了,你们这样记不住可不行。在这个空间里,‘死者’和‘生者’是对立的。前者是死后来到这个世界的不甘的灵魂,来寻找重生一次的机会。后者是被拖进来的无辜者,是被猎杀的殉葬品。像你,你这样的死者。”她看着戴雪晴说道。“如果你想回到生前的世界里去,就非得杀死所有的‘生者’不可。而且,就算是‘死者’,你们之间也会相互竞争。所以你要做好杀掉所有人的准备。因为你的‘不甘心’。”
“不甘心?”戴雪晴重复了一遍,好像有些不理解。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规则,到底有什么意义?”瞿涛问道,“说到底,这空间到底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这规则不是我制定的,它只是自然形成的,而我摸清了它的规律。”女孩仍旧一脸平静,她的目光看着很遥远的地方。“这个空间是由‘不甘心’构成的,是那些不甘死亡的死者建立起来的——在你们‘这一届’之前,这样的杀戮游戏还进行了两次。死者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于是把还活着的人拖进这个空间,杀了他们,自己夺走他们活着的‘资格’。……我是被困在这个空间深处的灵魂,我从最开始一直看着这一切。”
“所以,除了杀死所有人,我们没有其它办法能从这里出去。对吗?”瞿涛问道,他期待着得到否定的答案。
女孩笑了,她只是缓缓地点头:“没错。”
“你们知道‘能力’的本质是什么吗?它和死者的死因挂钩,本质上,它代表本人死去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能力不会有致死效果,它只是带来痛苦,让其他人也能尝到你们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好像一天只能使用一次就是了。”
“但这意味着,这个空间的本质是——死者对生者展开的虐杀。”
女孩说到这里,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好像要离开了,瞿涛连忙站起来想要阻止她。
“你等一下!那你究竟是谁,到底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空间里?”
女孩缓慢地抬起头看他,她的眼里头一次地出现了些感情。好像是烦躁,又好像是种怨毒——她笑了,是声尖利的冷笑。她冷冷地盯着瞿涛,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最讨厌你这种盲目乐观的人了。”
“啊?”
瞿涛没有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消失了,就像一个来去无踪的幽灵,就好像她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他用力地眨着眼睛,还是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我不甘心。”
这是戴雪晴开口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声音很微弱。瞿涛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不甘心,也后悔在父亲的面前自杀……他不会承认我的。自杀是弱者的行为,我是在逃避问题,我不会被他承认的……”
“我必须要补救,要去向他证明自己才行……”
戴雪晴像是做好了某种决定。她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为什么你一定要顺着你父亲的意思来呢”,瞿涛想说这句话,又说不出口。他明白戴雪晴从小到大受到了多么苛刻又严格的要求,明白她父亲是怎样一个人,明白她花了多大努力想成为优秀的好学生只是为了能得到父亲的一句赞美。这是她从童年开始孕育至今的执念。
他也明白楚颐年是多么的不受理解又是多么的孤独。他们的死亡都像是场开玩笑一样的悲剧。
瞿涛明白的,他做不到任何事,也明白如果局面真像那女孩所说,最后他无法避免面对友人或是自己的死亡,或者更糟一点——落入与他们互相厮杀的局面。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放弃希望而已。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会有不需要杀死任何人就能回去的办法的。”
瞿涛说完,发现了他的乐观性就像是被女孩指责的那样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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