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粼蹲靠在墙角里,静静地呼吸着。
夜色越来越浓重,斑驳的银白色光影从窗口投进她脚边的地板上。这是一间教师办公室,里面有约莫四五张办公桌,都呈现出长久无人的状态蒙上了一层灰尘。她面前的这一张桌子倒像是主人刚离开不久的样子。桌面上有纸笔,有一个吃完还没来得及扔的空饭盒,拉开的椅子背上还搭着一件灰色的外衣。
这间办公室有一些普通教师办公室没有的东西——木头画架,摞在地上的颜料箱,桌面上收成一摞的美术作业,笔筒里像是粉刷一样的画笔。这是一间美术办公室。
夏初粼像是睡着了,她歪着头靠在墙上,膝盖缩在身体前,鼻头的眼镜稍稍滑下去了一点,垂在地上张开的手心里有一条闪着银光的小吊坠。她似乎在做梦,眼皮下的眼珠不住地动着,张开一条缝的双唇正在颤抖。她的手捏紧了膝盖。
她看见的——是过去的场景。
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暖黄色的昏暗灯光在头顶晃动,麻将桌上的敲击声不断地响着。
夏初粼那时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还没有戴上眼镜,头发比现在长上一些。她趴在被烟头烧得斑驳的地毯上,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黑色背心裙,过长的裙角拖在了小腿肚上。一个瘦削的少年背对她站着,长发垂肩,T恤的前襟滴上了斑斑点点的血。少年的面前站着一个双眼血红的男人。
夏初粼颤抖着,抬起模糊的泪眼看着他们,那只眼的眼角上挂着淤青。
“你他妈,再敢,碰夏初粼一下,”少年抬起头,瞪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那个男人,从牙关里挤出狠戾的声音,“老子和你拼命。”
“你自称什么老子,你他妈要管谁叫老子?!”暴怒的男人抓起啤酒瓶在桌角砸碎,尖利的玻璃在灯下划出令人目眩的光晕。“你能耐了是吧,能跟你老子叫板了是吧。我告诉你,你们都是他妈老子养的畜生,老子爱打谁就打谁!”
少年抬着下巴看着冲自己逼近的啤酒瓶,他不仅不怕,还嘲笑出声。他已经负伤累累了,光是看面部就如此。他的脸颊有明显的红肿,额角上有一道流血的伤口,血顺着他的半边脸淌下来并滴到衣襟上。夏初粼拼命地摇头,她撑起身子向前,伸手抱住了少年的脚腕。
少年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明白吧。”
“不……不要,不要啊……”
夏初粼哭了起来。她很抗拒做这件事,但她不得不做。她用颤抖的手接过了手机,打开录像界面,把摄像头对准这两人。注意到她举动的男人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挥起酒瓶想要打掉夏初粼的手机,却被少年伸胳膊拦了下来。男人飞起一脚踢在他手臂上,少年痛得绞起眉头,但他没有退开一步。
“给我离她远点!”
少年咆哮着,弓着背,像是发怒的狮子。
男人与他扭打在一起,拳头、膝盖和脚不住地落在少年身上。身边有人试着拉架,有人只是远远地看着,有人跑过来拉起地上的夏初粼,说道:
“你快和你爸爸求求情!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他爱你不会错的……”
夏初粼被拉扯着,双眼无神,只是努力地稳住手中的录像镜头。她的泪水无知觉地淌了出来,嘴里小声重复着: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再打他了。
他说不定会死的。
画面黑了下去,镜头一转,到了数年之后。
夏初粼的头发已经剪短了,脸上的淤青和伤口也消失了,她的身材变得纤长了一些,也换上了合身的衣服。这一年她十四岁,靠坐在一把塑料椅上喝着珍珠奶茶,头顶上是一扇开得高高的小窗子。这间小房间只靠这一扇小窗照明,除了面前画架上的一小块画布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昏暗的。
坐在她旁边面对着画架的是二十三岁的石阳,他的头发还邋遢地长到了脖子底下,胡子也刮不干净,镜片下的黑眼圈浓重得像三天没合过眼。夏初粼看着他一点点地调开颜料,磨蹭着那些笔触,再把头转过来又斜过去地观察画面效果。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她并不感到无聊。
时间缓慢地过去,她吸溜溜地喝干了奶茶,这打破沉寂的噪声方才把石阳从自我世界中拉了出来。他像是刚刚注意到夏初粼在这里一样转过头看着她——尽管已经与她认识一段时间了,他还未能习惯有人不声不响坐在身边的时光。
“抱歉,我打扰你了吗?”夏初粼把喝完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
“啊不,没有……我只是还不太习惯。怎么说呢,之前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石阳是个温和的人,尽管话少、眉目阴沉,但他的性格无比纯粹,夏初粼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导致对生活和人际交往都不擅长到了笨拙的地步。夏初粼还未能走进他的那个世界,但也并不是想要走进去——仅仅待在这个男子身边就让她感到非常宁静了。这份宁静也令她安心。
甚至有很多时候,夏初粼会觉得,尽管年龄相差很多,但自己与他是相似的。
“你不与家人联系吗?”夏初粼问道。
“很久没联系过了。我家里人不愿意承认我,嫌我混得不好,给他们丢脸。”石阳淡淡地答,“当初他们是阻止我学美术的——现在也一样。”
“那,你爱他们吗?”
“……说不定吧,我不太清楚。我的确有很多想感谢他们的……小时候也有很多好的回忆。到了现在,我也不太在乎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即使这样,也……?我不太明白,还是说一定……”
石阳愣了。他放下画笔,回头看着夏初粼,她脸上挂着一个费解和困惑的表情,摊开着双手,不知道想编织怎样的语句。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问?”石阳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长辈式的关怀来。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夏初粼皱起了眉头,她微微颤动着眼珠,目光失去了焦点,圆润的指尖在袖子底下绞到了一起。
“怎么说呢……很多人对我说,那个男人是爱我的……我只是,不太明白……”
“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想这些。”石阳打断了她。他转过身来,完全面对着夏初粼,并且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所谓的爱是自发性的,并不是捆绑强迫式的关系。依我看,你的父亲只是个混蛋而已。他未必真的爱你,你也不用强迫自己去爱他,也不用为自己不爱他这件事感到丝毫的差异——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是每对父母都有资格被称为‘父母’的。”
“……是吗。”夏初粼垂下了眼睛。她仍在思索,但她眉头的皱纹已经化开一些了。
“总之,这不是你的错。”石阳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是你的错。”
夏初粼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偏过一点头,陷入了沉默。石阳对她微笑了一下,而后站起身,像个活动不便的老年人那样艰难地伸展了一下自己那具如年久失修的老机器一般的骨架。他走远了几步,盯着自己的画面,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夏初粼,忽然开口道:
“你要试着画画吗?”
“什么?”夏初粼有些惊讶。
“你现在没在上学,每天也挺无聊的吧?我可以教你画画,就当打发时间了……我觉得你有这个天赋。”
夏初粼像是被触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瞬间的惊讶与感动,然后它们平复下去,变成了浅浅晕开的一抹笑意。她拨着脸边的头发,带着一点揶揄开口了:“既然这样,那我就要叫你……”
“——老师。”
这两个字从嘶哑的喉头溜出来,她睁开了眼睛。
美术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月光一直照到她的眼睛里。夏初粼一点点活动开缺血的双腿,她撑住地面,手心里的银色挂坠就掉了下去,随着清脆一声响银光刺痛了她的眼。她还站不起来,跪在地上,一点点向着搭着石阳外衣的那把椅子挪过去。她捡起挂坠,攥进手心,最后终于坐在了椅子上面。
这是石阳的办公桌。每一个抽屉和书架的每一个角落她刚刚都翻过了一遍。此时她拿着从书架夹缝里找到的小钥匙打开了上锁的第二个抽屉,石阳的红名册端端地躺在里面。她把这鲜红的小本子拿出来,摆在桌上,沉甸甸的像一条人命。
石阳(教师/教职工)
任教班级:高三年级
科目:美术/考前美术
能力评级:B
能力:无
“你要做出怎样的牺牲呢?”
夏初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画笔,然后她看着手心里的挂坠。它像是纯银的,造型是简单的几何图形,微微发黑的链子说明它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她握住画笔,悬在了石阳的红名册上方。她想要使用能力,想要将手挥下去,但她的手只是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快要失去控制。
她最终扔掉了笔,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无人的美术办公室里只有少女拼命压抑的啜泣声,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钻起来并微微地掀起了窗帘。暗影一瞬间略过之后窗边出现了宁珠的身影,她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夏初粼,就这样无言地站了好久。随后她转过身去,迈开了腿,然后隐遁进窗帘后的黑暗中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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