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回囚笼时,已经是收工的时刻了。
我趴在干草堆上动弹不得。
呼吸也不敢用力。
肺部扩张,一定会连带着背部筋肉运动,彼时皮开肉绽处便会传来钻心的疼痛。
几乎无暇思考,为了转移注意,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小动作。
拇指和食指捏起草绳,来回捻动,心中祈祷着伤口尽快麻木,不要让这痛苦继续。
吸起时不由得打颤,咬紧牙关不想呻吟,喉咙中却时不时传来闷吭。
肋骨长时间受到压迫,手臂也发麻,想要侧身,但只要稍微动弹,钻心的痛楚便告诉我,还是保持原状更加明智。
萝妮曾对我说,灵长类——她用那个词汇形容猿猴与人,它们的痛觉神经太发达,人作为灵长类中的佼佼者,对痛苦同样极其敏感。
因此壮硕的猩猩纵然身躯雄伟,却难和虎豹抗衡,因它们一旦疼痛,就会胆怯;而人怕疼的程度更甚,在所有动物里也算得上顶尖。
对野生动物而言,得到更大的负面反馈→收获教训→今后对此退避三舍,这是很好的生存优势,但对于人而言却有无法逃避,不得不面对痛苦的时刻。
人不是野兽,我始终这样坚信。
因为人有信念与原则,为了它千刀万剐也要忍受。
锁链叮当作响,牢门打开,查恩斯走了进来。
他瞥了一眼动弹不得的我却无动于衷,拖着沉重步伐趟回自己的位置,一头栽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
每天劳作都辛苦不已,他没工夫客套,每次都是开门见山。
“什么?”
腾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听觉,他的话却已经结束。
“为什么要替我挨鞭子?”
“你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
“那你觉得自己受得了?”
老伯在冷眼旁观,似乎对我百般不屑,我不懂他为何是这种态度,但我也没想过被当作恩人感激。
所以怎样都好,现在两人都活着,那就好。
“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强作微笑。
几乎是句玩笑般的闲扯,当然,青壮年的劳力是很重要的资源,哥布林们也不会随便处死,能得到点教训今后老老实实干活对谁都有好处。
“能在这儿活下去的都是为私利不择手段的人,像你这样的蠢货,就算不被哥布林处死也会死在明争暗斗。”
“到了这步田地,奴隶中还会内哄?”
“为什么不会,他们无力向真正伤害他们的人复仇,就将怒火发泄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这就是人,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时才原形毕露的人。”
“……”
上了年纪的老人很难被改变观点,所以我选择沉默。
我不赞同他的说法,但也不反驳。
至少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都不愿道德沦丧。
因为我几乎只剩下道德了。
萝妮总说我的头脑不好用,我的确很笨,可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为什么不吭声?”
“我无话可说。”
“不是无话可说,是不愿意说吧。”
他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
他从怀里摸出了两块坚硬的东西,丢在我的面前。
“给你。”
那是两小块黑面包,并非平日里在旅馆吃到的那种品质还算不错的黑面包,而是专为俘虏派发的、掺了沙子木屑的面包。
坚硬似铁,块头大一点甚至能当钝器使用,还会引发便秘和腹痛。
“吃吧,今天没有你的饭,明天也没有,我给你带点面包,三天后就要起来干活了。”
三天当然是没可能痊愈的,但魔族们也不管这个。
的确饥饿不已,捧着那几块面包啃了起来。
没法直接咬碎,只能用牙齿凿下粉末,就着唾液一点点吞下。
“那是什么?”
老伯问到。
因要稍微昂起身子吃东西,手肘架起上半身,所以怀里的东西露出一点,被他瞧见了。
不顾疼痛,赶忙将它往里塞了塞。
“到底是什么,遮遮掩掩的?”
没想到老伯接下来竟毫不客气地走到我面前俯身,不顾我的阻拦,直接将那块布料拽了出来。
他或许以为那是违禁品或钱财吧,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这是……”
他将那玩意抻平了放在眼前。
“这不是女人下面穿的东西吗?”
的确如此。
在家乡,萝妮醉倒在我家的第二天早上,拿着一颗莫名其妙的蛋质问我的那天留下的。
她急匆匆地回去找母亲,却把湿漉漉的贴身的衣物丢在床上,原本想等她回来还回去,但她似乎忘记了,对方不提,我更不好开口,于是就一直跟着我度过了整个旅途,始终没有找到归还的时机,直至现在。
“拜托……查恩斯先生,请还给我。”
老伯对这种玩意当然没有多大兴趣,于是甩手丢在了我的面前,扭头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搜身时只会带走危险品,所以这快无足轻重的布料便幸免于难地留了下来。
“情人的?”
他问到。
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单相思?”
想继续摇头,脖子刚刚转动一点,便不知为何停下。
或许是吧,或许的确是那样。
查恩斯瞧着我略显扭捏的神色,嘴角稍微咧开,仿佛在嘲笑,又像无恶意的调笑。
“装的像个个老实小子,谁知竟下流到偷姑娘的内衣。”
“不、不是的,我从来没偷过。”
被误会了,窘迫地辩解,动作稍微大了点,扯到背上的伤口,不由得一阵呲牙咧嘴。
“那是她送的?送这种玩意给情人更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她也没送。”
“那还说不是偷的?”
“其中的缘由很复杂,我只是偶然间得到的,没有找到归还的时机。”
“想还人家也不会要了,就算原本是香喷喷的,现在也只有你身上的汗臭味。”
“……”
“为什么拉下脸了。”
刻意掩藏的情绪被瞧了出来。
的确,此时我的确是哀伤且不快的。
“就算真的想,我也没法还给她了。”
我将萝妮的灯笼裤折叠好,放进怀里。
“为什么?”
“她大概已经不在了,死在了这场让我沦为阶下囚的争斗中。”
查恩斯没再多嘴,就算是讲话不看人脸色的他也知道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
“你说‘争斗’。”
老伯换了个姿势,稍微坐起来一点。
“你还是联邦的骑士,所以你是在与魔族交战过程中被俘的?”
虽然不是在正面战场上发生的战斗,但——
“的确如此。”
“能为了国家与人民而战,还算是个勇士。”
“愧不敢当。”
“什么意思?”
“我的确打算为故国而战,但被抓进来的战役却只是为营救那个女孩。”
“为什么要说出来。”
“什么?”
“为什么要说出来,被当作勇士不好吗?”
“我不是勇士,至少现在不是,不想接受不属于自己的荣誉。”
“太认真了。”
查恩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蠢货,活的这么认真,不嫌累吗。”
“……”
“你刚刚说‘打算’,那又是怎么回事?”
“风之国现今正处在战乱之中,我一想要想办法逃出去,然后回到家乡。”
“回去做什么,风之国已经沦为战区,你要去送死吗?”
查恩斯歪着脑袋,靠在墙边。
“就算送死,我也要回去。”
“别说大话了。”
“那不是大话。”
放下了手头比石块还硬的面包。
“自从离家以来,所见的人几乎都是那样,比起家乡与国民,他们似乎更看重自己。”
其中有些事我无法理解。
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大公无私,这我明白,但他们那样做时竟毫无愧疚。
我从小所受的教育是,真正的男子汉应当刚正不阿,应有崇高理想,将来也应为国为民,为所相信和热爱的贡献一切,甚至不惜生命。
当然,人都是怕死的,我亦是同样,我也有恐惧到无以复加,连誓言和信仰都抛到脑后的时候,更有为了一己私利忘却所受教诲的时候。
但在那之后我会羞愧,会夜不能寐,因为我知道那是错的,人为奉献而生,而非自私,因此我会尽量让自己更接近理想中的形象,不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可现实不遂人愿,即便再多努力,终究还是常常向私心低头。
但至少我知道那偏离了正道,会感到愧疚。
不过自从和萝妮离开家乡,见识的多了,所见的人们却大都将利己奉为真理,他们就算剥夺他人、压迫他人,甚至为一己私利坑害别人性命也不觉得愧疚,他们觉得那是正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诚然,利己是人作为野兽的本性,本性难改,无可厚非,但他们竟能心安理得地做这些事吗,事后竟然连羞愧都没有吗?
萝妮曾说这个世界很复杂,而我太单纯。
彼时我在沉默,未将心中的话说出。
我不想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更不想理解他们,如果理解了他们,终究也会有一天堕落至相同境地。
我宁可一辈子纯粹痴愚地活着。
“你更加看重责任吗?”
老伯问到。
“不是责任,而是与生俱来的负担。”
手中的草根被捏断。
“纵然沉重,却不能放下,一旦放下,便不能称之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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