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可怕、最漫长,最不安的夜晚。
行刑者的手段很巧妙,避开重要血管和脏器,却最大化了痛苦的程度。
这里是离地八码的半空,血液顺着脚尖缓缓滴落,地面汇成了一丛小小的红潭,午夜结冰,今早化开,又变成黑红色。
黑红色上再覆一层新的血迹。
肩胛骨被刺穿,上肢无法运动,只能被动地吊着,感受着骨骼与钢铁间的摩擦,丝毫缓解痛楚的动作都做不到,但我清楚,最可怕的根本不是血流不止的伤口。
而是低温与绝望。
初冬午夜寒风刺骨,抖得似筛糠,原本就流失了大量血液,有体温过低的危险,更不必提气候的雪上加霜,吐气时的热量也不敢浪费,尽量扭头呼在双手上,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冰冷的镣铐每时每刻都在带走体温,更将伤口拉扯的痛感倍增,手足仿佛不再是我的,冻到失去知觉,最冷的那几小时皮肤甚至莫名地像被灼烧。
几近昏厥,但好在马上就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太阳也升起了。
旭日暖和着我的身躯,让我捡回一条命。
这才能恍惚回忆起刚刚经历的绝望。
七小时剧痛与麻木的叠加,有一段时间怀疑自己的手指是否已经冻掉,想要检查,眼睛却已视物不清,肢端麻痹不堪,一整天没有进食,没有热量的供给,却在不断消耗体能,意识也在渐渐模糊。
四肢被自身重量坠着,关节不堪重负的痛楚阵阵传来。
昨晚几乎要嚎啕大哭。
但我停下了,遏制情绪,因为我知道即便哭号也没人会管。
只会让自己丢脸而已。
独自一人被挂在寒风凛冽的半空,周遭是无边无垠的黑暗,千刀万剐般的刑罚仿佛永远也不会终结。
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渺小。
现在已是上午,奴隶们又开始出来务工,今天他们似乎格外卖力,有些人时不时瞥向地上那滩血迹,却无人敢近前,也无人敢昂首观望。
我吊在这里,仿佛就是无声的警钟。
切莫有非分之想,切莫高估自己,切莫做不守规矩的事,否则这就是榜样。
而在我的角度看那只是些缩小的头颅,似一个个黑点,做着不规则运动。
这会儿似乎稍微习惯了连续不断的疼痛,终于能让脑子腾出一些空隙进行思考了。
我急需想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原本想观察他们做活,但我马上意识到那毫无意义,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益处。
于是,我思考起了怎样逃跑。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我依然不愿屈服,考量着如何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与他们不同,多数的俘虏渴求自由是为了家庭和自己,而我是为了责任。
为对母亲和国家的责任,更是对萝妮的责任,我要将它扛起,这是支撑我一路走到现在的信念。
“放他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下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起初以为这是与自己无关的话,随即意识到那不是哥布林头领的声音吗。
紧接着将自己钓起的绳索开始缓缓下放,原本已经稍微结痂的伤口又一次破裂,鲜血再度汩汩涌出。
直至降到双脚几乎挨着地面的程度,下放终止了。
显然,他们不会让我有一刻舒坦。
“您好啊,菲尔德先生。”
独眼的哥布林凑近,自来熟地打着招呼。
一名哥布林为他搬了凳子,那家伙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叫罗兰,你直呼名字即可。”
突然开始莫名奇妙地自我介绍。
“菲尔德先生,您——”
“你……咳、”
我打断他的话,但话没说完却开始不停咳嗽,或许是昨晚受冻使我染上了风寒。
“你也不必叫我先生,直呼名字即可。”
被敌人虚情假意地优待似乎意味着耻辱,我偏执地这样认为。
“好吧,菲尔德,这一晚的遭遇感觉如何?”
这算什么,刻意来笑话我,等着看我狼狈不堪的洋相吗。
就算真的狼狈,也不会将软弱一面暴露给敌人。
“……”
我不吭声,视线移向别处。
“何必这样强硬?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已经落实到惩罚了,又何需问罪。
“您知道自己为何被我充当主谋在此以儆效尤吗?”
“充当”主谋,他这样说到。
换句话说,他明明知道那是查恩斯先生的所作所为?
“正是如此。”
我没问,他却自顾自地回答。
罗兰那枚圆溜溜的独眼盯着往来劳作的每一人,没一个敢停下倾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早知那老家伙另有图谋,一个月前就派人在他外出时检查了牢房里的洞穴,依那时挖掘的进度和马上就要转移监牢的讯息,你们最有可能露头的地点也就暴露无遗了。”
“何况,那条隧道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天之内完工。”
“你明、咳、明知道查恩斯图谋不轨,却不加以制止,而是按兵不动?”
“是的,已经对对手的行动路线了如指掌,想收网也不急在一时半刻,比起将他的越狱计划扼杀在摇篮中,我更看重它的警示作用。”
“警示?”
“菲尔德,您知道在这座俘虏营有多少正在酝酿中的越狱计划,有多少已经实施的,又有多少跃跃欲试?”
他的目光移向我的面庞。
“杀一儆百可比见招拆招高明得多。”
也就是说,我就是被当作警告牌的牺牲者吗。
罗兰根本不在乎谁是主谋,他只是需要一个“主谋”罢了。
“那为什么是我。”
虽然心底厌恶,但我的确对那话题起了兴趣。
“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查恩斯无法承受重罚。”
他如是回应。
“何况对于一个垂垂老矣之人,只需一副镣铐就足以限制他的行动教他不能再犯,但对你而言——”
罗兰停顿片刻。
“菲尔德先生,对你而言需要更多的教训,你还年轻,心高气傲,就算戴上镣铐也依然有精力尝试逃跑,如果不一次性消磨掉意志,今后只会制造更大的麻烦。”
他又在称呼我“先生”了。
“我的惩罚是为了让俘虏营更好地运转,而非为了惩罚而惩罚。”
“那你觉得我的意志被消磨掉了吗?”
“没有。”
他摇了摇头。
“显然没有,菲尔德先生,您比我想象中强硬得多,我可以预计,即便三天之后,您也依然满脑子都是如何与我作对。”
“……”
“纵然是敌人也值得尊重,但我也绝不会让您得诡计得逞就是了。”
“尊重?”
“是的。”
他指向那些忙碌的劳工。
“看看他们吧,菲尔德先生。”
“他们为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自由而盲目劳碌着,以为那是我才能赐予的‘奖赏’,胸无大志,意志消沉,他们只是一般人,是普通人,是为那一丝我所给予的希望拼命干活的苦力,他们的人生毫无意义,就算重获自由也只会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罢了。”
“这么和你说吧,菲尔德先生,我的奖励是真的,只要努力工作,每年的确可以有一个人重获自由,我并不吝惜给他们自由,因为他们只是庸人,放回去也无所谓,他们不会构成威胁,更成不了大事。”
“但您不同,您是绝对不会获得自由的,断了这份念想吧,菲尔德先生。”
他翘起一条腿,姿态相当放松。
“这已经是您第二次代人受过了,鞭刑的皮肉之苦倒还没什么值得夸耀,而刺穿肩胛骨的吊刑到现在,您可有丝毫后悔过自己的作为?”
“我……”
“何必撒谎?就算嘴上撒谎,眼神也无法掩藏。”
未等开口他就猜出我心中所想。
“您的品行在人类眼中堪称‘高尚’,但这高尚对我们而言却相当危险。”
“多数的人类从来都瞧不起哥布林,我说的没错吧。”
罗兰话锋一转。
“在你们看来,哥布林是邪恶、阴险、下作的生物,善于偷袭,不讲道义,甚至在魔族中哥布林也从未获得较高的席位,我们只是人数众多,兵力恢复速度最快的生力军,更是可以被随时抛却的弃子。”
身为哥布林却如此评价自己的种族,这着实令我有些意外。
“但在我看来,我所做的一切保护了我的种族和子民,我们阴险、偷袭,正是因为我们弱小,甚至比不上人类,但我们在战场上前赴后继的牺牲维系了族群延续,保证了魔族的生存,那使我骄傲,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靠自己拼命搏杀的战功换来的。”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两个字,‘牺牲’。”
“哥布林是魔族中最富牺牲精神的种族,我们弱小到几乎只剩可以牺牲的价值,那在人类中却非常罕见。”
他的食指点着膝盖。
“人类当中,敢为集体利益牺牲的人被称作‘英雄’,是少数的精英,而在您身上我看到了牺牲的体现。”
“人类的精英,也就是我们的劲敌。”
“现在您应该能理解我为何如此恶毒。”
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
“把他吊上去。”
一番话讲完,惩罚自然还会继续。
我明白,他即便对我表示了尊重,却依然厌恶,他在骨子里并不想尊敬这份“尊重”,而是要消磨我的意志,摧残我的品格,瓦解那些值得尊重的东西。
那会使他生出成就感。
晃晃悠悠地被升到半空。
须臾,摇晃止住了,鲜血仍一成不变地从脚尖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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