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共同的挖掘持续了十四天。
依查恩斯所教的,每天晚上挖三小时,土一部分被回填到了那个能容五人站立的空洞之中——毕竟只剩下三天的时间工作,一切以最高效率为优先,至于休息的地方有多狭隘,已经无所谓了。
剩下的土块则被塞进裤腿和衣服,白日劳作时趁人不备抖落出来,但如此一来,身躯每天都要被泥土泡一遍,肮脏不堪还是其次,进到鞋子里的沙石粒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十四天内完成了他单人一个月才能做完的工作量,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摸到了隧道之上的青石板。
显然那也在奴隶营的范围内,可我们已经没时间将它继续延长了。
昨晚趴在石板下侧耳倾听,有马蹄声从头顶掠过,我知道那是奴隶营外出运粮的马车,傍晚时就已经瞧见哥布林们往马上套鞍。
在营寨内是不会策马疾奔的,而我所听到的马蹄声却急促响亮,离营地太远的地方又根本不会铺路,也就是说,那快石板应该处在营寨出口不远处的大路上。
虽然依旧有被发现的危险,但我和老伯决定今晚一试。
夜深人静,待看守的鼾声响起,我们先后钻进了隧道,继而用干草将入口封堵。
铺路的青石沉重不堪,先用木棍捣松了周边土壤,紧接着两人弓着腰,以背和双手撑住那块巨石。
“等等,先让我听听。”
正式行动前我决定先探探风气。
尽量站起身躯,耳朵贴在石板上。
只有风声与落叶拂过的沙沙作响,并没人在其上走过。
“怎么样?”
“应该是安全的。”
“那一同用力,只要把它顶开,咱们就逃得出去了。”
语气有些局促。
漆黑一片,我看不清老伯的脸色,但我知道他应当是相当兴奋的。
对我而言只是起早贪黑了半个月,对他而言则是半年来的痛苦与煎熬,白天里就已经疲惫不堪,夜间得不到休息,还要做更加繁重的活儿,那巨大的压力和劳动强度,没有相当坚韧的心境根本做不来。
只有自由真的触手可及时我才意识到,迄今为止所作的一切并非都是无用功,而是切实地换来了硕果。
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内心又隐隐生出不安。
但眼下只差临门一脚,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
“一、”
老伯低声念着数字,两人将双腿的肌肉绷紧。
“二、”
背与石板紧贴,鼓足了全身上下的劲。
“三!”
一同发力,身躯像被过度挤压的硬弹簧,死死抵在石板之上。
泥土松动了。
因事先将周遭的泥灰挖开,因此粘结性已经大大下降,能感觉到沙石正抖落着从脸颊边滑落。
“再用力!”
眼眸映入一丝光明,查恩斯不由得激动地放大了声音。
虽说是光明,实际上也只是月光罢了,但对于已经在昏暗环境中工作近三个小时的我们来说那已经足够耀眼。
用尽全部力气猛地一顶,石板被轰然掀翻,砸在地面,发出沉重响亮的撞击声。
那绝对会引起哥布林们的注意,我们必须快些逃走。
然而当我们昂首,准备顺着洞穴爬出时,眼前的一幕却令我的心瞬间紧缩,如坠冰窟。
大约五十只的哥布林,正手持长矛等在洞穴出口,守株待兔。
它们不知怎的,似乎早就知道了我们即将逃跑的消息。
为首的长官正轻蔑地笑着,纵然是微笑,放在那张鼻尖硕大、尖牙利齿的脸上,却也显得无比可憎。
矛的尖前伸,比向我的脖颈。
查恩斯似乎比我更加吃惊,侧目望去,接着月光,我从他的眼眸中看出的只有绝望。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举手投降。
……………………………………………………………………………………
第二天,我们两个被押送到了工地中央的刑场。
说是刑场,实际上也只是以那根行刑柱为中心的一片空地罢了,周遭围绕着被召集的俘虏。
被迫跪下,心中深知凶多吉少。
哥布林是怎样知道的,我们的行动应当没走漏风声才对。
忐忑不安,仅折断根铁镐就要挨七鞭子,试图逃狱又将如何?
冷汗顺着额角滴下,呼吸紊乱,心脏的跳动失去节律。
侧目斜视,能稍微瞧见那个被称作头领的独眼哥布林长官。
他很少露面,可一旦出现就绝对没什么好事。
“诸位——”
他的嗓音虽然仍是哥布林们尖锐沙哑的强调,讲人类的语言时口音却非常纯正,根本听不出是来自异族之口。
“这两位,就是昨天晚上抓住的越狱者。”
他的身材矮小,气息却很足,声音也同样洪亮。
果然,就算是在哥布林中能当上长官的也绝非一般人吗。
“菲尔德先生,入俘虏营二十天,查恩斯先生,入俘虏营七个月。”
明明是行刑前的场面,他却不缓不急,丝毫没有大发雷霆的征兆。
“自我执掌俘虏营以来,赏罚分明,作息有序,全营上下无不井井有条,尽管你们已然是奴隶都不如的人下人,我却依然给予了你们优厚的待遇。”
仅存的一枚澄黄眼眸犀利凶恶,身高是他两倍的人类们竟不敢直视。
“只要辛勤劳作,甚至有可能重获自由,这在魔族的任何一座俘虏营中都是前所未有的优待,即便如此,你们之中却依然出了这样的害群之马。”
他用那仅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指向了我与查恩斯先生。
“就他们挖掘的隧道来看,这次越狱计划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了。”
紧接着,哥布林头领背起双手。
“因他们的所作所为,今年那位原本可以重获自由的名额被取消,你们要是想追责,就问他们两个!”
被召集围观的劳工们爆发了一阵不满的低声窃语。
“而现在——”
他俯身,视线在我们两个的身上来回徘徊。
“我想知道,这次越狱的主导者是谁?”
先是瞧了瞧我,因怯意而避开了他的目光,又瞧了瞧查恩斯,但老伯似乎并不怕他,眼眸中没有躲闪之意。
仅是折断镐子就要挨上皮开肉绽的七鞭,谋划越狱这种大罪,所受惩罚只会重不会轻。
主谋就在我的身边,怎么办,要让老伯独自承受吗。
我看了看他,老伯也看了看我。
“我……”
趁哥布林移开视线的空档,老伯稍微动了动嘴唇,以仅有我能听到的程度开口——
“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要动。”
我很害怕。
萝妮的父亲说的对,我的善意的确是脆弱的。
脆弱且易碎,面临比死还可怕的威胁时,我第一时间所想的竟是将查恩斯先生供出去。
之前的鞭刑教我领教了哥布林们的狠毒,着实无力承受第二次了。
头领问的是“主导者”,查恩斯先生正是主导者,那是事实,说出他的名字,我并没做错什么。
但——
但我知道,那是借口。
及时醒悟,那只是为自身软弱寻觅的借口。
他已经年迈,根本无力受刑,如果任由老伯被揪出来无异于看着他走上绝路。
我想成为温铎斯先生口中“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想成为萝妮所爱慕的“英雄”。
比起事后良心难安,皮肉之苦尚可忍受。
“是——”
“是我。”
老伯刚刚开口,我赶忙抢过话。
嗓子发颤,吞下口水,喉头上下移动,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对方。
但我没做错。
我成功坚守了偏执的道德。
查恩斯惊讶地扭头望向我,同时抛来目光的还有哥布林的头领。
他打量着我怯懦的目光,随后轻蔑地一笑。
“给他们上镣铐。”
只要犯了大错无论如何都是要戴镣铐的,精钢锻造,以一根拇指粗细的大铁钉作为活动关节,没有专用的钥匙,就算刀砍斧凿也要半天功夫才能打开。
“对于主犯,则有更加严厉的刑罚。”
哥布林头领刻意提高音调,对周遭那些面色惶恐的围观者施以警告。
“你们最好考虑好自己是谁,怎样的身份,究竟有没有能力与我抗衡,否则等待你们的就是和他一样的下场!”
此话完毕,两只哥布林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在跪着,看不清身后景象,但我听到了金属相击的锵啷声与铁链拖行的摩擦声,并看得到面前围观的囚徒们愈发惊恐的神色。
下一秒,我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噗嗞声。
冰冷异物刺入身躯,在肩下的位置。
低头望去,肩膀处被鲜血濡湿,两枚硕大的铁钩捅破皮肉,伸了出来。
大概是肩胛骨被贯穿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几乎令人疯狂的、绝望的痛楚才如海啸般涌来,毫不留情地将我淹没,大脑完全成为了感受痛楚的器官,再也无暇思考其它。
视线所及的一切变为了黑白色,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仿佛全部失去了意义。
迫切地呼吸着,尽管呼吸会触及伤口使痛苦加剧,但此刻的我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呼吸。
“把他吊起来,晾三天。”
哥布林的长官若无其事地甩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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