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我从莫名的愤恨里挣脱的时候,才发觉眼前已是一片昏暗,四下里嗅了一嗅,竟有一股腥臭的味道--
锦觅: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妖气,不知为什么,之前在北辰君身边的时候,竟未曾闻见些许。
锦觅:我乃是一个只修天地清灵之气的葡萄精,这妖气对我而言,实在是有些难熬。
是以我连忙咳嗽了两声,顺势掩住了口鼻。
信手翻出一捧桂花来,沉沉木樨香气缭绕了几分,也稍稍盖住了几分妖气的腥臭,我四下好奇的打量了一会儿,
锦觅:原来此处是一个幽深山洞。
山洞石壁上层层叠叠刻着许多字迹,非草非篆,倒有几分蝌蚪文的意思。我是个有知识,有文化,且好读书,亦读好书的果子精,寻常字迹一概能认,连翘上课时睡迷糊了所写的笔记,我推敲个一二,常常也能认个一明二白的。可此刻么,我瞪大了眼睛,瞧着眼前的石壁,未免啧啧。
锦觅:连翘啊连翘,原来天底下还有比你睡着了写出来的字迹还要难认的存在啊!
石壁上的字迹从我这头一直迤逦到山洞很深处,我且行且看,一路推敲过去,待我终于能认得最后头那结尾三个字是‘清梦经’的时候,不免热泪盈眶了一把。
锦觅:虽然不知道清梦经是个什么东西--
老胡那些囤积的话本书册里从没提到过,
锦觅:可看那一个‘经’字,想来也是个了不得的物事。
锦觅:既然是了不得的物事,我见着了,自然就此归我。
思及此,我脑子一转,当下掣出一把刀来,试图将那石壁整个撬走--奈何刀脆,砍不过两下,居然就寸寸断裂了!
我呆呆看了半晌,猛地一拍脑袋:
锦觅:“哎呀,我这木头脑瓜,还是拓印的好。”
又自虚鼎中掏出一束生绢,因没有浓墨,我又特特的卷了一捆桑葚,榨汁作墨,正要把那一溜长的鬼画符统统拓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飓风吹来,我的魂儿霎时离了体,径直往石壁上砸去--
锦觅: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葡萄泪满巾!
我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怪物:“好吃的,好吃的,嘻嘻。”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这么一句话,几滴凉凉黏黏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擦了把脸,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打算问问有什么好吃的,毕竟算算时辰,似乎也到了我该吃饭的时候了。
不睁眼则矣,一睁眼,一个硕大的舌头挂在我的面前,舌头向上是两根极长的獠牙和一双极红的利眼,舌头向下正是平躺着待宰的我。
我抖了一抖,干吞了两下唾沫。
怪物:“醒来了,嘻嘻,好吃的,嘻嘻。”
锦觅:“大,大哥,我是个酸葡萄,不好吃的,不好吃。”
怪物:“葡萄,嘻嘻,好吃的,嘻嘻。”
眼看那怪物的舌头就要将我卷起,我因为害怕而酸软的手脚终于争了点气,带着我连滚带爬。不知爬了又有多久,约莫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期间有上有下,踩了不知道多少个水洼石块,晕头转向,我心料自己应当是脱离危险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怡然自得,回头看了一看,那舌头怪竟离我不足三寸!
怪物:“嘻嘻。”
锦觅:“大哥,别嘻嘻了,行不行?”
我悲愤不已,终于歇了害怕的心思,闭上眼睛,等着十八年后回来报仇。
闭上眼睛的刹那,那一石壁清梦经的影像好像在我眼皮底下泛起金光,我的呼吸一张一驰间,忽然就明白了那些鬼画符的意思。
老胡最常同我说的一段话是:
老胡:小桃桃为什么总想着出水境去呢?
老胡:要知道,像你我这样的果子精本就十分稀少,没得一出水境去,就要被吃掉了!
老胡:小桃桃,你是没有经历过啊,外面那叫一个可怕,有一种叫做兔子的怪物,两眼红通通的,血盆大口,两只长长的獠牙!
老胡:当年我还小,要不是它舌头短些,老胡我逃的快,就险些被它给吃了,小桃桃如今就看不见我了!
锦觅:舌头怪乃是一种叫做梦魔的东西,它们原本不长成舌头怪的这个模样,只因为我心里最怕的怪物形象就是这样,所以它才会如此幻化。
梦魔少有灵智,一卷清梦经就可以将他们封印起来。妖界常常有德高望重的先辈为了锻炼后辈,将他们丢进清梦经封印里练练胆色,等到再也不怕梦魔幻化出的形象,将封印中的梦魔顺利杀死,那个后辈就可以自行脱离封印了。
我因着老胡的话,深深的将他所说的红眼睛,长獠牙的怪物形象记在了脑子里,老胡侥幸还生就是因为兔子舌头短,我的脑瓜竟又自作主张的给它添了一条长舌头。
锦觅:呜呼,哀哉。
清梦经在我眼底绕了两圈。
我如有所悟,信心倍增,左手掐诀,右手祭起一团灵力,长长的封印锁链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杀字,舌头怪渐渐化作烟尘消失。
小牛犊:“醒了没?喂?”
一醒来就是不知道是谁的鼾声,震天响,亏得我还能从那鼾声里分辨出这个幼嫩的嗓音来。
一只小牛犊用蹄子踹了踹我,我一咕噜翻身坐起。
小牛犊:“你是哪家的,来我们尘骨洞做什么?”
小牛犊的语气很是不满。
锦觅:尘骨洞?好生耳熟。
我苦苦思索了一阵,奈何记性不好,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好挠挠头。
小牛犊身上的妖气甚是腥臭,骇得我连连后退。小牛犊狐疑的看了我一眼,转而得意又愤愤不平起来,大声道:
小牛犊:“好哦,原来是来偷灵贝的小贼,老爹,你别睡了,老爹,你看我,我抓到了小贼,你这回可不能说我不务正业了吧!”
鼾声依旧,我扬了扬眉毛。
我道行浅薄至此,自然心性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尚,我自知如此,也不代表着就能接受小牛犊口中的小贼称呼。
锦觅:好歹我也是个堂堂正正葡萄精,是被长芳主按在了花神塚前发过誓,立了志要修炼成仙的,倘若这个小贼的称呼传了出去,长芳主非撕了我的葡萄皮不可。
是以,我怒视着小牛犊:
锦觅:“你喊谁是小贼呢?”
为了增加自己的气魄,还特意引动中气,气沉丹田了一番。
锦觅:如何能在嗓音上压他一头,却又不把那个鼾声如雷的老牛惊醒,这可是个技术活。
小牛犊丝毫没有被我的大嗓门吓到的意思,我琢磨着要换一个方式表现自己的气势,正清着嗓子,就听那小牛犊用比两个我加起来都大的嗓门朝我吼道:
小牛犊:“你不是小贼?哼,那为什么见了我就要害怕?哼哼,”
他一只蹄子拨拉了几样物事在我面前,又道,
小牛犊:“人赃俱获!看看,上面还有你的爪印呢。”
我定睛一看,一卷沾满了桑葚汁水的白绢,一把断成了三瓣的刀。
小牛犊摇头晃脑了一番,很是得意道:
小牛犊:“你这刀是用来撬泥丸掘灵贝的吧?可惜质量太差,哼哼,你这布是用来将灵贝打包带走的吧?可惜我们这儿的灵贝只能用小金篓来装,木头啊布帛啊的,灵贝一碰到就会化成水了。”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我心里好生憋屈。酝酿了一番,我大义凛然地辩驳道:
锦觅:“你这小牛犊好生无理,你爹爹还没说话,你在这叭叭的说个什么劲?况且,你看明白些,那一堆是什么?那乃是西海以西的极西之地才能长出的桑葚果子,我原是用这绢布裹着它们送礼来的,至于那刀么,乃是用来自保的,你说的灵贝小贼,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知道吗?”
小牛犊一甩尾巴,咂巴了两下嘴巴,嫌弃道:
小牛犊:“我爹一睡觉,除了打雷都不醒,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我去天界把雷公请下来打个雷?切,你以为我老爹稀罕那什么西海极西的桑葚?不就是一股子酸味吗?方才我已经替老爹他尝过了,没有草好吃,你送错礼了。”
锦觅:“咳咳,小牛犊啊,原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呵呵,呵呵,不过嘛,你见识着实浅薄了些,等你修成如我一般的人形之后,就知道桑葚它是如何的美味了。”
我拍了拍小牛犊的头,手感倒还不错。
小牛犊:“好说好说,那个,我也向你道歉,之前冤枉了你,你可别生气啊,不过,修成人形嘛?”
小牛犊摇头晃脑,摆脱了我揉他头顶软毛的手,哼唧两声,又鄙夷道,
小牛犊:“人好弱的,连十亩地都耕不下来,我的角轻轻一碰,就能把他们戳出两个窟窿,我才不要修成人形。”
锦觅:耕地?
我正目瞪口呆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就见那不甚安分的蹄子原地刨了几下,小牛犊忽然羞涩起来:
小牛犊:“桑葚不太好吃,你下回来送礼,可以换成葡萄。”
锦觅:“天煞的!”
我一声惊叫,险些气个倒仰,
锦觅:“葡萄招你惹你啦?”
老牛:“嗬呜。”
还不及将小牛犊暴打一顿,一个甚是沙哑的声音就将我俩齐齐吓了一跳。
老牛的鼾声停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紧跟着又是连绵不绝像雷鸣一般。
但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洞口走进来,浓烈的妖气直冲鼻腔。
小牛犊:“啊啊啊啊啊,爹爹爹爹爹?”
小牛犊浑身像筛糠一样抖动着,啪叽一声,他的四个蹄子软倒在地。
我拽了他一下:
锦觅:“傻了不是,你老爹在睡觉,这不是你爹。”
小牛犊呜咽一声,哭泣道:
小牛犊:“两个爹。”
我怔了怔:
锦觅:“哦,断袖啊?”
小牛犊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牛犊:我还没化形爹饶了我。
我呆呆看着那羊头蛇身豹尾鸭嘴的怪物把小牛犊吃个一干二净,然后羊头变得像牛头了些。他黄色的眼睛看向我,沾血的手指朝我伸来,嘀咕似的道:
毒虞:“这是哪个儿子,看上去能吃。”
三千多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我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锦觅:儿子原来是用来吃的么?
我紧了紧神,扬声道:
锦觅:“在下锦觅,并非你的儿子,我路过宝地,眼见日头西落,特意来寻个住宿之所,哎哟!”
怪物的大手像是木桩一般向我扫来,我忙躲了开去,不意竟踩空了一脚,立时仆地。
眼见那大手又来捉我,我趴在地上,忽然间想起一个遁地的咒术来,虽则眼前的地面乃是石头铺就的,不知道遁地之后那石头会不会把我磕个头破血流--但是眼下不容我多想,且头破血流到底比被这怪物当成儿子吃了强上一些!
遁地咒只刚念了个开头,“嗡”的一声,似乎是什么剑鸣,紧跟着又是“噗”的一记。
泼泼洒洒下了一场大雨般,不知是什么液体把我浇了个透。我颤巍巍抬起头一看,那怪物胸口正中央插着一把剑,正晃悠着倒地。
大难不死,我爬起来定了定神,只觉得
锦觅:六界如此险恶,果真到处都是想吃我们果子精的。
那老牛的鼾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转了转脑筋,
锦觅:难道杀了怪物的这把剑是老牛道友的?他竟然醒了?可现下也不曾打雷啊。
这回倒是真真切切的救命之恩,加之我对那未露面的老牛道友甚是好奇,于是缓步走向那老牛的卧房,还未及洞口,忽听得身后一声怒斥:
北辰君:“阿锦,停下,你是想死了吗!”
这声怒斥几乎要将我吓个魂飞魄散,我回头一看,唤我阿锦的那个不是北辰君又是哪个?当下十分生气,怒视他道:
锦觅:“你吼我做什么?显得你声音好大,为人好英武么?”
北辰君扬手一招,手上立时多出了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剑尖上还滴着血,我看那剑好生眼熟,细细一想,不是方才戳在那怪物胸口的又是哪个?
迎着昏暗的晚照,北辰君通身皆是肃杀。
我心下大疼,只觉有十几个老鼠在啃食我的心窍,好容易定下神来,忽又想到:
锦觅:为什么自从遇见了北辰君,我的心就会时不时的疼上一阵?难不成,难不成是他偷偷给我下了什么降头?
锦觅:“你为什么给我下降头?”
嘴巴不过脑子,我一急,直接将这话问了出来。
北辰君:“降头?”
那北辰君甩了甩剑尖,凉凉道,
北辰君:“你这胆大包天的惹祸精,本,咳,我哪里需要给你下降头。”
他语气凉得我颇有几分心惊胆战,唯恐北辰君一个想不开要来杀我,正打算在脸上挤出一个乖顺讨好的笑容来,他已然到了我的面前。
北辰君:“唔,本来还想亲亲你,现下你满身满脸都是妖血,倒是叫我不好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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