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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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挚爱之花

那朵挚爱之花

我不知道我究竟游荡了几天。

四周一片漆黑,无法寻得方向。即使白天与黑夜是多么巧妙的定义,在魔界这种终日的夜幕下,它们也成为了完全不必要的、并且毫无意义的存在而已......没错,它毫无意义,因为它的存在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我度过了多少煎熬的日子,我为我的爱情忍受了多少苦痛。

在这片森林里,我已度过了好几个日夜的徘徊——甚至连本小姐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多少个日夜了,总而言之,就是日日夜夜日日夜夜这样下去——噢天哪,这真是饥寒交迫,真是左右无援,我以山林为居,野果为食。狼狈的野人生活何时才能结束?从黑漆漆的枝杈下面往外窥视,我望不到灯塔的任何光芒,恐怕可怜的艾妮璐大人已经被森林的魔鬼给囚禁了起来,为了阻挠我的爱情,为了让我远离我心爱的......

我心爱的工具在路上遗失了,但是最起码的,作为神灵的宠儿,作为无比幸运之徒,噢不,应该叫我历代魔王大人的宠儿才对,像神灵这种讨厌的生物,这可不适合美丽高贵又帅气的我呢。反正毫无疑问的,历经千辛万苦,天才的我还是摘到了那朵卡塔梅列那花,然而上天恐怕不想让我在这一路中如此顺利,于是被天妒忌的我只得在这森林中转过一回又一回,用尽千种方法寻找最终的出口,为了将那朵花亲手交给我的挚爱。时间是多么无情,如果花谢的话,我的努力岂不是白费?这,这或许就是我身为爱之战士的绝路吧。可恶,天要亡我。

等等,在远处的地方,是——

我朝那缕光芒狂奔而去。

“这也是我们的问题。”魔女说着,将她的目光投向来者。深粉色发丝恰巧顺肩头垂落,朦朦胧胧地投下了一片浅而飘忽的影子,她的红眸里映入那人的灰蒙,甚至是热烈的绯色交缠起沉稳的暗红来,遂而凝滞、积淀,瞬又扩散、奔逐,刹那时,竟似化为三分之一的惊鸟,四分之一的尘埃,化为太阳,化为光,化为永恒的时间——这只是本人无端的遐思而已,其中力图倾诉的东西,大概是内心与内心的相融,视线与视线的交错罢了。

普莉丝倏地将言语止住,她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内情,多么繁琐的闹剧,何等的无序无律使她无法捉摸,大概可以以此形容......当我方的悬念与他方的悬念连结于一处时,它们便会自我交缠,变成一片天罗大网,甚至变成一束烟火、正等待着它所希望的炸裂的一瞬。总而言之,这场面真是混乱无章的。

“......雪凌先生?您在这里的话。也就是说,你们同样在找艾妮璐,是吧。”普莉丝的目光顿时凝滞了,那镜片的反光锃锃发白,使得这双灰眸只是虚虚显露出它的形态,渐近后处时,面庞的侧面已经无法看清,绯红的长发飘摇散乱,仿佛笼罩在朦胧的淡雾中,缠绵交织若同烟云。那已是余光无法抵达之处了。

风已经趋弱,它卷挟着尘埃、嘶哑地发出冗长尖利的哀鸣来,叫嚣着的翼蝶或因魔力的残缺而四散纷逃,青鸟的身形在空中掠过,游刃有余地飞身舞起,青与灰色的翅膀在视线中闪过的一刻时,交缠了绯红的色泽,然后便消失在屋檐与屋檐的层层围堵下了。这时候,那位占卜师欺身上来,他的笑容诡异得渗人,虚伪与诚恳交缠于一处,令人无法分清到底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情感,又或许这些虚于言表的事物只是个假象,至于此此神情是否有它存在的必要,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并且深知它的意义吧。

“欢迎您的到来,我亲爱的普莉丝殿下。”他一边说着,提起他毛茸茸的外袍来,弯腰行了个不太规范的贵族礼。这动作看起来真是十分的滑稽可笑,但是从他那娇嫩的样子来看,其中或许还不失了些可爱的意味。那双青灰色眼睛微眯起来,留得一隙小缝,将他的笑意掩在更深更深的迷雾之中。他的眼神依然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恶魔看着,凛冽的寒光从目光中摄出,携藏着充满讽刺意味的讪笑,然后便尽都被莫名的困倦卷袭而走,犹留下那声暖味而温弱的哈欠。

苏莱文不禁有些疲乏了。

普莉丝于是跨过门槛,一把将她披着的黑西服甩在后头,她昂着头,那双灰眸朝苏莱文那处斜瞥了一眼,似有幽幽的冷光在镜片中辗转,消散之时、瞳眸里的严肃变得愈来清晰,那字字珠玑在道出之时,许是毫不留情的,“请允许我问询一句。你……?你就是艾妮璐的朋友?这里的占卜师?”

“哎呀呀,普莉丝殿下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学徒而已,真正的占卜师还是我的哥哥格兰德,有时间的话......”说着他抬起手臂,并随意地将手摊着,开始了他那毫无意义的夸夸其谈,那灰豆绿色马尾辫绕在脖子上,本应松松垮垮的发缕被红绳紧束,蜷在那里倒是如同深牢中的囚锁——这比喻似乎也太过了些,至于是外物将他与外界隔绝,或者是他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他的心思中,那就只能去好好询问这位占卜师,不,应该是去询问是那位才华横溢的伟大占卜师、他那最最亲爱的弟弟了。

雪凌并没有细听他的话语,她只是站起身来,在普莉丝的跟前停驻了脚步,伊诺丝怯生生地缩在她后头,忽而探出脑袋,他显是语塞地抽搐着下唇,举起手来,很是僵硬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他便支支吾吾地吐露出一句语来,随而闭嘴,迅速躲到了魔女的身后。那声音许是言道,“普......普莉丝,你......您也是来找艾妮璐小姐的?很抱歉,我们还没有找到她。但是但是,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所以说,到底什么情况啊!”倏然一瞬,只听得少年的尖叫声,旋转着、呼嚎着,狠狠冲击着耳畔,让人的大脑不禁有些眩晕。柯奈特一个箭步冲过去,他手舞足蹈,抓着自己的头发把它搞得一团乱糟,还一边以极大的声音碎碎念着,吓得伊诺丝后背发麻,僵直着身子不得动弹。

但是此此行为却被那位格兰德大哥给制止住了,对方一把将柯奈特拦到后头,这只暴躁的小狮子愠怒地抓着他的胳膊,仿佛要一口咬上去似的,凶蛮地龇牙咧嘴。他那双小小的眼睛,在这时候依然紧瞪着格兰德不放,狠毒的、刁恶的。可是对方显然是无视了他,格兰德整了整他的围巾,将他的眼镜在鼻梁上放下一个角度,假装成个饱读诗书的学者。

他故作玄虚地凑了过去,言道话语时竟还刻意放慢了语速,“欢迎您的到来!我美丽的普莉丝阁下,今日光临令我不胜荣幸。如果,如果您想要占卜的话,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地为您服务——悄悄告诉您,您可是有九折优惠的哦!”

“......小少爷?”普莉丝的声音倏地顿了顿,然后便再次回归到无比的肃静之中。这言语意义不明。当然,谁都明白,这绝对不是针对那位格兰德大哥的言语,毕竟呢,她大概已经把那家伙的话全部都当做废品,任凭它宣泻而出,滚入黑洞里化作一堆更为无用的垃圾了。

“请问,你们是否能住个嘴,进屋里坐下来谈吗?”随然,普莉丝的声音竟又变回了平日那严肃、孤冷与强硬的样子,这话语中满是命令的口吻,自傲而又那么的疏离,使人不禁顿生恶寒。她高昂起头,颇具鄙夷倾向的、朝那个视财如命的家伙睥睨了一眼。于是,普莉丝一把将对方推开,那双眼睛不知瞥向了何者似的,稍而愣住但又迅速回转过神,小巧的镜片下,目光里诧异辗转。

待当一切归于平静时,苏莱文慢悠悠地踏着步子,摆玩起他的魔杖来,格兰德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紧,魔女在普莉丝身边候着,伊诺丝躲在桌边细听着之后的攀谈,柯奈特一脸不屑地站在那儿,双手交叉抱在胸口上,嘟起嘴来、甚至不给人留有任何好脸色看。“既然已经知道普莉丝殿下来此的目的,那现在实施计划还不算太晚。哎呀哎呀,所以呢,占卜要开始了啊~”苏莱文说着,眯着眼睛朝向雪凌和普莉丝的位置。

“我们需要做什么吗?”当那魔女话音毕落,苏莱文竟毫不犹豫地举起魔杖,在地面上敲出一记猛击。于是气浪瞬间涌起,那枣红色地毯丧失理智地鼓动着、飞旋着,妄想冲破这狭小房间的束缚,当然,这位占卜师却仿佛完全忽视了这一情况似的,他的脚下出现了形似齿轮、三角与长短不一的光束所聚成的几何形状,仿佛欧苏希瓦之瞳的指针直指她们二人的脚下,在那处形成锐利又许为规则的峨眉月状符文——颜色竟乎于完全纯净的克莱因蓝,诡异的色泽流转其间,显得如此肮脏、秽恶,然后便是坠落,顿地化作某样事物执著而病态的追求,搅动着、纠缠着,直至变成了一派缠扭的水粉颜料。

雪凌的红瞳中藏起了那隙绝艳的深蓝,她的法帽微带了些歪斜,在那双眼睛上抹了一层极薄的霾。她正在发愣,等待着繁琐的仪式就此了结,魔杖顶端时钟的指针正在飞旋着,残影聚成了一只单瞳,在眨过的刹那停滞在了零点二刻的位置。突然的,似有什么声音狠狠刺穿了他们的耳膜。

——是法阵滚落的声音。登时,就连向来严肃认真的普莉丝都感到了一股恶寒,从她的后脊嗖嗖窜上,激起一阵的鸡皮疙瘩来,最后甚至连她的嘴角都开始抽搐。没想到那位占卜师会以这种幼稚可笑的方式去预测譬如这类的未知的事物,以至于他们的心中顿地燃起了个想法,或许......他和他哥哥是同样的,只是个油滑而更具演技与感染力的江湖骗子而已,只不过呢,对方竟然一直保持着他假情假意的笑容,他的魔杖以他的脚边为中心,轱辘轱辘地滚在地上、然后便是停滞了。

与此同时,只见柯奈特愣在了那里,双腿后撤跪了下来,他一把掐住伊诺丝的肩膀,一边癫狂地摇晃着,一边还在叫嚣,使得伊诺丝错愕地瞪大眼睛,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何话。“喂喂!伊诺丝你应该能看得懂吧,快告诉我这占卜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啊啊,别不说话啊!你的脑袋痴傻了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虽,虽然我懂得很多语言,但是也不能说明......不能说明我能看懂这个啊!柯奈特你,要不去问问格兰德吧,他是苏莱文的哥哥,应该?嗯,应该会知道的。”伊诺丝将他双手举在身前,一边直晃悠着,颤抖地推开对方的手臂。

柯奈特转头朝格兰德瞪了一眼,那以欺诈为生的家伙此时假作明了地呆在那里,支支吾吾地、正想瞎编乱造几个单词,凸显出自己的高大威武与足智多谋来。显而易见,他必是想用他夸张的演技搪塞过这一问题,以至于苏莱文一把拦住他,那双青灰色眸半眯起着,倒如同只慵懒的猫儿。此时此刻,这位占卜师早已抱住了他那软绵绵的小枕头,薰衣草的香气使他移不开脸。

只见苏莱文极为缓慢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时不时地打着哈欠,他一只手伸出指向魔杖所朝的位置,半晌才道出一句语来,语声舒缓而颇具柔和,竟许是将一切的锋芒尽都掩去了,“去那儿吧。可能会发现什么线索哟~呜,该到睡......”

“那也是莫比乌斯森林的一部分吗?”随然,只见雪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问询来,她的红瞳在黑暗中虚虚胧胧的添了一隙亮色,发缕的反光亦是冷冽、若同血液攀上冰川时所织绘出的野花,让人不禁想起一派肃穆的凛冬,寂寞的冬王妄图目睹春日的圣景……

或许,她的孤独便是如此?像是春天对于冬日是无处可寻的奢望,未曾解冻的心也依然坚忍着孤独,而魔女又在奢求着何物?这个问题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极少数人给了她以答复。然而魔女自己并不理解,也不明白她所期望的到底是什么,是财富?是名利?不,不是的。抑是平平淡淡的小生活?旅行者渴行的心使她妄想看见世界的真实。这一切都藏在她的瞳孔中,在不被人察觉的黑暗里,倏忽消寂了、如同灭去的幽烛。

直到身边人郑重其事的声音在耳畔缠留,打破了这易变的幻梦,“是的。如果他的silly hat占卜没出错的话,应该就是那儿了。那么请问,根据您之前的话来说,寻找爱洛茵斯小姐的条件,是我和雪凌两人?”

“您听到了啊?真是失算,那我就不必担心了......”那人的话音愈渐低迷,然后便在顿蓦间,余声终是归寂,变为绸绵的云雾,变为青烟在瀑布中游行,变为知更鸟的最后一声报晓,甚至是,变成金色的花凝固在一派冷冽的严寒中。然后他竟然把整个脸颊都埋在了枕头里,顺手将那毛茸茸的兜帽子甩到头上,把面庞裹得严严实实,由此来充当自己安睡的港湾。

不待普莉丝拽住他的手臂要将他扶起,而那身子已经呈倾斜状,直挺挺的、正要朝后方摔倒过去了。伊诺丝和柯奈特吓得愣神,格兰德一把搂住他的弟弟,简单粗暴地把他抱起来,苏莱文竟许已是睡去了,他侧躺着,倒显得格外柔弱、如同一只贪睡的小鹿。只是谁都知道他并不是个单纯的种,他的未知、他的癫狂、他的圆滑世故,让人无法认清这到底是——

“要,要不我们一同前去吧?这样,这样或许还会有个照应......”依稀里,那天真的小鬼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句话来。

“谁会要你的照应啊!笨蛋伊诺丝!”柯奈特叫嚣着,和打地鼠似的、一把按住伊诺丝的脑袋,那极小的瞳仁朝四周机灵地瞎转悠着,仿佛是想搞他个什么如意算盘。只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那损人利己的想法,毕竟对这位身世怪异、过去扑朔迷离甚至还涉及了政治生活的小少爷来说,他可不在于那个怪异风尘女的个人安危,并且,在这时候......本身便记仇的他,倏然想到了些不爽的事情。

“喂喂!所以说我们就在这里浪费时间,去找那个讨厌的变态女人?别说笑了,我可不干!我看她是躲起来,和你们串通好了吧。”显然的,这话让格兰德气得头发都要炸开,他嘴角的肌肉正在抽搐,那双眼睛朝柯奈特狠狠地瞪了一眼。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句咒骂声,在此时此刻被压得低沉低沉,或许他差点就要抛下苏莱文,揍他一顿来消解自己的心头之气了,“别太嚣张了!小兔崽子。信不信我——”

“......如果你们尚无定数,寻找艾妮璐小姐的任务,就请交给我们。”他们听到那魔女的声音,若同琴弦在弹指挥间奏响的曲乐、肆意的笔锋在宣纸上勾勒出墨痕脉络、青鸟的羽毛在空中划过时、故人眼眸里那无端的妄想。然后她的红瞳便骤然沉没于他们的视线下,顺着烛火咝咝,携带冰凌的无色在光与影的交接线上游走。

那风不知从何处来,吹灭了烛光、吹散了温度,吹得兜帽上的绒毛抚起了少年的脸,那光芒苟延残喘地颤栗着,模糊了明暗分界线,唯留下一隙清晰在视线中嗖地晕开,少女的长发狂躁地飞散起来,在窗闭的瞬间止息了轨迹,她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神情,皮靴与地面兀地激起了独特的韵律,在一派寂静里、恰恰仿佛断弦的琴。格兰德关紧了窗户。普莉丝打开了门。风又席卷而入了,少年在依稀里半睁开了他那双青灰色的眼睛。

“走吧。能跟上我的步调吗?”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着实硬朗却不失有纤柔的特质,魔女毫不拖沓地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准备一同离开。等到周遭又归于寂静,伊诺丝强行扼断了脑中的踌躇,柯奈特赌气似地插着腰,嘟起嘴来不说半话,格兰德大哥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贴着桌板吃力地沉没下去,假寐的苏莱文慢悠悠地直起身来,然后又倏地躺下、仿佛自己只是个僵尸在半路诈死,亦是无声无息的,在魔女的视线穿透门的罅隙时,变成了苟活巢中的知更鸟,变成了人鱼在不属于她的空气里尽情享受身为人的乐趣。

于是,雪凌关上了门。清冷的灯光兀然攀上她的面庞,在发梢处染了一层淡淡的银边,犹如那已被磨成星砂的摩维塔诺,撒在了寂寞的黑夜里,与空气相伴、攒动游走,缠荡着神灵的悼词不知去往了何处。那便是一片漆黑的影子——已至暗面了。这时,似有声音呢喃,冷得犹若那无端的风,嗖嗖凉起,令人不禁颤栗,“艾妮璐小姐......和普莉丝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吗?”

“或许吧。”普莉丝低应了一句,然后便缄口不言。她握住雪凌的手来,双方纤细的手许是相扣了十指,只是普莉丝的指甲尖长得令人刺痛,仿佛只要稍加用力就会深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好恶意的锐度。这绝非是无意留出的存在,也更非是为了弹琴。以至于那绯红色的恶魔察觉到了何事般的,她突然又放开了她的手,目即所视,鳞次栉比的房屋在这城郊的位置已是鲜有。

说也并不夸张,即使她们相握了整整一路,但两人对此却毫无意识,她们只是一个将自己假定为掌控者,一个身为忠诚的仆从,然后一步不离地跟随着,仅此而已罢。经过了喧嚷的街道,躲过那正在浇花的钴蓝色头发恶魔,绕过弗兰肯一家正挂着“今日休息”便笺的小店,望了眼漆黑的王城上那漆黑的王,甚至还和那位尊贵的蜘蛛夫人打了个程序化的照面,直到,直到终于被面缠黑纱的马车夫带到了城外去......

这在魔界大概已是九点约莫十点的样子,雪凌甚至有些忘却早晨的含义,因为在这种地方,早晨是傍晚,而傍晚也的确是早晨,这未知的环境是多么古怪,又是似曾相识般的那么的熟悉。大概,记忆中有人曾询问过她一句话来:“所以说,黑夜适合魔女,是不是呢?”她完完全全的不记得了。

“怕受伤的话,就请您尽早回去吧。”然后,魔女的耳畔掠过了何言?这滋味是寒冽的,如同未加糖的苦咖啡搅着冰块硬吞下肚去,刺伤的喉咙妄图一字一句地将心思道出,以致沦落成奴从那毫无意义的咿哑。当那话音向外渗透开去时,又竟许是携着无谓者的不惑与往生者的忧愁,从边缘的阴翳处一点一点地攀爬着,费尽心思地缠上魔女瓷娃娃一样的脸来。

但雪凌却半话未说,她只是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毕竟对她来说,本就不加必要的自身,对是否受伤这类事情也并不必太过执著......疼痛的情感是无用的产物,就像是静水微澜,或许也就无关痛痒,至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内心的声音告诉她的答案,还是对自我正确无误的表达,这类思考在对方“真当如此?”的质问声中戛然止住,她蓦地回应她:“是的。这是我的选择。”普莉丝竟兀然愣住。

“请......一起来吧,雪凌先生,如果您真的希望如此的话。”普莉丝说着,罕有的叹了口气。敲击地面的马蹄再一次发出哒哒的回音,却不过是愈来愈轻,直至变得缥缈若云——它迅速地远去。破败的木栅栏仅仅只作为那时间的维权者的效用,它尊贵又高傲,因为自己是个诉讼代理人就嚣张跋扈,执意认为自己仍是那个美丽而崭新的传说,这只是它被灰尘冲昏头脑的痴痴呓语罢了。

树叉张牙舞爪,它们的枝虬缠握交叠,在这黑幕布下如同一道道怪异扭曲的拱门,主干上半生未死地定在那儿,仿佛深深篆刻上了将死者令人厌恶的嗤笑。雪凌跟着普莉丝钻过那扇大小刚好的树门,她们沿这小路走了长久长久,放眼而视,墙的漆黑也愈来清晰,然后它终于失去树枝的遮蔽,最终显露出了那真正的外形来。“是爱洛茵斯墙。”雪凌呢喃,顺手拉下帽檐将红瞳掩起。

“我们要去墙的对面了。”那绯红恶魔将声音压得低沉,待当灰眸朝雪凌稍一瞥视时,她竟顺势掀起那长摆黑西服,坚韧的双翼倏然带出了道风声,飞速地、在魔女的耳畔急掠而过。方才的展开令人惊讶,但在这种本就怪诞甚至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国度里,但一切又模模糊糊的,好像也并不是件稀奇的事情。无论如何,对在场的魔女大人来说,这确是个如此突然的转变。

普莉丝的脚尖随然踮起,轻松脱离地面呈悬浮之态,她一扭胳膊向后窥望,那翅膀在稍顿之刹倏乎颤抖了下,然后身姿极其迅速地转正过来,恰当回眸一刻、魔女只看见那双眼睛,藏在镜片的反光下,摒除严肃,就再不存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了。雪凌仰视着那居高临下的友人,对方的手正伸向她,侧着光,仿佛是个将要把她带到天堂的天使——然而,她却收回了手,雪凌摇摇头,撩发之后将法杖唤出。

几何状的阵法在她的脚下勾勒出怪诞的雏形,随之幻变的小法阵叠加了一层又一层,仿佛处在断路与连结间的电流重影,悬浮在空中发出嘶哑的哀鸣来。刹那时,那法阵的形纹变得愈来清晰,仿佛是特意为魔女大人所打造的至上之阶——这足以作为她拒绝普莉丝的理由——雪凌轻巧地踏了上去,在她前脚稳于上头、后脚即将触及阶面时,魔法粒子凝成的台阶便迅速后撤,踏上的步伐如同琴师的乐曲,足音即为旋律,彻彻琼声仿佛被描摹成了月的残影,

她突然顿了顿身来,那双红瞳朝东边的光芒凝视了一眼。这不是月光,只是无边的黑夜罢了。随着雪凌的脚步愈来加快,她脚底的法阵也变得更渐朦胧,那规整的几何形一次层叠着一次,将只身托向更高更高的位置,直到再一瞬间的停留......

这里的墙相较于魔界的入口处,已是低矮许多了。

侧着灯光,绯红的恶魔将足尖支在墙的最高处,翅膀的振幅有所舒缓,倒真像个优雅的吸血贵族。只不过,她并不从属于那被称为血族的族群,从如此之长又如此之短的相处时间来看,这样的她,那冷酷的魔界将军,那魔王大人的心腹,似乎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少女。确切来说,她还是唯一能读懂她的那位挚友。魔女的心里仅存着此等想法。

熹微的光芒斜斜的渗入红瞳中去,普莉丝的正形仿佛被裁剪过的纸片被染成了渐变的颜色,那是何等的色泽呢?大概,大概......是深不见底的漆黑透过冷光的稀薄,是烟霾倚靠上夕阳里的云蒸霞蔚,是黑调子与白调子碰撞的过程中爆裂出的血雨潸淋,是纯洁与靡恶,是冷锃锃的白骨指向了西方渺远,肋间插着的卡萨布兰卡随着肉身腐化恹缠。魔女的鞋跟踏着旧城墙坚硬的黑金沙,纤白手臂温冷若瓷,她的脚踝缠上玫瑰藤棘,她的薄唇在冬雪中灼烧成极美的石榴花。她们的长夜依旧漆黑若此。

“在那里。”毫不犹豫的言语中隐约收敛起来那寸铿锵果决,未待雪凌站稳脚跟,本留于一侧的普莉丝竟又飞身跃下,浑浊的空气被劲风拍打得喧腾肆意,那黑西凌乱犹如在杂音交错中、以蚕食人性为生的妄想曲,更是癫狂者所谱的呓梦。随着身形正在下坠,她竟猛然攥住了什么东西,借力将那勾住树枝死死不落的爪子随绳带枝的给拉拽下来,绯红的双马尾辫子随着气流向上摆动,在她的眼镜下、灰眸冷硬凝神。这正是粘稠沸腾的沥青滴到了烧红的铁上。

此时此刻,魔女踩空落下了。法阵削减了她的冲力,长裙是虬枝白骨缠上魍魉的寂夜,绽放的蔷薇刺破黑暗带去黎明的颂曲。直到纤足触地,雪凌在那撒上纯白野雏菊的草丛中站稳,发丝中玫瑰粉的色泽被画笔晕开、顿乎凝聚又渐而散去,就似祈祷者的清泪挂落入夏季的红藻湖里,唯独留下了瞳孔的深红。“......这是艾妮璐小姐的东西?”

“毫无疑问,确实是那个没脑子的笨蛋留在这里的。”她无意避讳,虽然以那向来冷酷的声线,再道出这段没良心的话语恐怕不太妥当,但是普莉丝却仿佛个无事人,她把那十字杖剑举至胸口前端,抓住它的银制把柄处、单单审视了半饷——鬼知道那家伙是如何掌握平衡的。那十字架的中心部位许是装上了固定绳索的器械,改装得十分精巧的滑轮与它衔合在一起,这时候尚有几圈细绳绕缠于间,那构造怪异诡奇,以至于让人无法做到清楚的表述。

唯能看透的是,或因使用者计算时的严谨精密,那绳的节点恰恰是被锁在了可控的长度中,只不过现在那飞爪的绳子几乎就是毫无保留地瘫在地上,仿佛是只妄图逃出棚圈的、那仅仅位于居猪肉脯之上的存在,当然这甚至使人回想起艾妮璐愚蠢到更令人厌烦的嘴脸。雪凌对此并没有任何看法。

“所以,艾妮璐小姐就在附近?她刻意留下这信息,是为了让我们......?”魔女呢喃。她的指尖将帽檐拉下,靡散了水雾的红眸在微敛一刻,充盈着极为纯净的、无法以言语来准确表现的色泽。那必是原罪的深红色。噢不,确切说来却又不是。那抑或是紧系着的蔷薇五束,是丧死者的礼赞诗,是落阳攀上冬日的爬山虎,是沉迷痴梦的特蕾莎修女放弃去争辩她的罪过,甚至还是被那大艺术家所雕琢的、长眠在死人坟墓里的晨暮昼夜——她曾以为,她的岁月是短暂的。然后却知,她的岁月其实更是漫长。

目睹的事物越多,那瞳孔里的猩红就会愈渐深沉,久而久之,光辉便会被藏匿其中。她在红眸里埋葬了星河的罪。普莉丝正巧拨开那杂乱无章的荆棘灌木,顺着曾经守林人踏过的小道,走向更深更远的尽头。“请抛下对艾妮璐愚蠢无知的大脑所抱有的信任吧。如果她聪明到设想去提醒我们,那她也应该意识到,把自己的行动工具丢到此处是多么无意义的蠢材行径,倒不如说,不事先查明返回的路线就是在诬蔑她那高贵的脑子。”

“除非......那傻子依然在这森林中瞎转悠。这也不失是一种可能。”莫名的,只听得普莉丝烦促的语声,仿佛连环引爆的炸药描绘出了朵壮阔的蘑菇云。她吁吁气喘地摊了摊手,在那段令人错愕的长语句中、挽杂起了情感无故。直到最后那话音低落了下来,放眼窥看时,天际的光辉已被揽在似石非石的木岩罅隙里,只留下一线余天,幽幽渗出了黑夜的猩红。

魔女犹记得她方才瞥望那眼时、孤墙高处曾有过的白花,疯长的矮灌木以肉眼无法确切归纳的形态拥吻交缠,在更深之处变得极高极高,那树虬层叠缠绕,将它本身作为罗网、擒住祭品为填饱树神的胃。或因正处雨季的缘故,不知是谁的脚印陷入曾时的烂泥地中,现已固执地凝在那儿,穿过一线天的囚笼,跨过长满铃兰草的小径,或许又在远方的林海里踏上了那条蜿蜒曲折的路。虽然足迹在湖边便中道而止了。

“没有脚印了。”雪凌道了声来,她一手微抬、悬浮的光芒在指间聚集着,灯盏飘摇似于细碎的冰凌怀作星河永存,绽放的铃兰在红瞳中仍是纯白之色,倒使人不禁想起那卡塔梅列那花儿:曾听说这是百昙花的一种,本应是温室里的娇弱宠儿,如今却顽强扎根在断壁残垣上,汲取着石缝中仅有的养分与那几乎竭尽的水源。它并非天生的战士,支撑着它的唯独是那坚韧不屈之心。

在魔界这种独特的社会环境下,秉怀战士般的坚韧与自强,某种意义上,这种花或许是最好的礼物了。即便它的意义只关乎于爱。普莉丝整了整她的黑西装,小心翼翼地在石头上坐着、搁起双腿来,一边将西装套上,顺便把它扣得紧实得很,那瞳孔里的灰色在黑暗中显得黯淡,在镜片下辗转了丝明灭不定的光。“普莉丝觉得,艾妮璐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此时此刻,她依稀听闻魔女的问话。

“......无可救药。”绯色的恶魔说着,将手背举起靠在额头上,暮色里孤独的红霞燃烧在她的瞳孔中,那颓然的眼妆在黑暗间显得诡异且是浓重,趁着厚镜片与冷光交接时,绰绰重影划下了片缥缈的翳。顿然不知是何者之眸,那位居七色之外的、无法言喻的光泽顺着镜面落下,在漫反射下消散了芒的锐利——斑斑驳驳,是锃亮的冷光挟了虹彩。

雪凌伸手迎下那小小的萤火虫,荧火淡蓝在瞳间闪耀,像是鬼火燃烧在漆黑的坟地里,湖泊恬静透出砂石卵砾,水波荡漾映染了朔夜的群青,虫的微光亦是冷调、共舞与红蔷薇的少女,在雨杉帘间肆意吟诉了一曲断肠辞来,直至少女的声音划过的一字一句,嗔怒中透着遗恨无端,“因为太过在意了,反而造就了疏离,大概是这种感情吧。”

“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哼……是一场完全错误的安排,使心里的那些东西扩大化——傻子永远只是个傻子。”魔女只听闻到那段呢喃,对方的言语过分严谨竟显得更趋向于程序,她不知道自己在思考着何事,她只清楚似有什么东西在虚空的情感中被更不知性质的何物给牵撩起了,至于这是自嘲还是暗讽,是着实的厌恶抑或是无法抛离的守护,雪凌的内心并没有得出确切的答案,无论她询问了多少,获得了多少答案,却都并非完美。

这许是难以理解吗?人情固然是复杂的,像这种纠葛与执念的产物,兴许已被扭成一束解不开的麻绳,在无法解开亦无法裂碎的隔阂间踌躇不定。水波在湖的深处涌动着,随着清风划过一道道即兴的涟漪,雪凌的低喃显得嘶哑,甚至无法组成恰切的词句,“我好像明白了。既然魔界的地势东高西低,那河的流向......便是自东往西。”

“就依此话,或许并非不可?暂当她是明白这一点,假若那位艾妮璐小姐顺着河流往东,这样的话......”普莉丝的话音里略带了颤意,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抖擞了下那长摆黑西上的灰尘,顺便的,那手于是拎起艾妮璐的十字仗剑,小心翼翼地攥住十字架交叉口的边缘,讨厌的长绳已是一根一根地缠绕好来,固定在按扣之间,甚至是极整规齐的、连任它喘息的间距都不留一寸。

雪凌不禁信手抬高了帽檐,她望见遥远的地方,隔着一层又一层的林海,王城的外轮廓在灯光下如此清晰,亦然缥缈直至什物不分,她想起了王城的每一处角落,隔着个长廊道上的窗帷,从七彩玻璃里窥见的景色被割裂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越过围绕王都的护城河,横截魔界的内城,她的眼睛睥睨着远而极远的林海,甚至的,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她正仰头望着,透过七彩的窗户,红眸相接了视线时。魔女方才想起了护城河。

“护城河的水,是否是引了这河水?”她的话音戛然止住,在那瞬时发丝浅撩,仿佛不谢的朝颜凝冻在冬日严寒中,敛揽落暮的瞳色徘徊在蝉翼绰影里,不知是谁的神思被风华瞰视......一刹摹似永恒,永远趋逐瞬息——普莉丝几要认为她的梦境崩塌。她沉重地点头致意,似有似无时、灰眸瞥向那十字杖剑的位置。

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敬爱的普莉丝小姐,此时此刻扭头便返,她一言不发,依然板着的面庞中似乎间杂起了厌倦、愤怒与无可奈何,可是呢,又或许这些也都是假象,真正的想法始终无法冲破她那最最牢固的囚笼。那必是铜墙铁壁,墙面高耸巍峨如同连绵峦山,不知是山抑或是石,更许是由途经的石木無靡所构建成的一线天。直到普莉丝转头望了一眼王城处,绕过雪凌眼神中的古井无波,跨过繁茂的青森,顺向灯光的引渡。她终归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随之的,依稀听闻——魔女提出了她第二个问题。

“又为何要筑那堵墙呢?”

“......为了不再看到。”她自嘲般地一笑,将声音压得极低。

“或许是那个无能的真我。”

——“请您忘记我的话语吧,雪凌先生。”

魔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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