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超小超大

围墙那边

围墙那边

阿丽西雅感觉自己陷入了麻木的泥潭——

她对着那寸虚空死命挣扎着,恍惚竭尽了全力,可却完全无法将其摆脱。头很沉,手和脚也是同样,此时此刻重得异常、如同挂了几百万斤铁块。她的躯壳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牢,阻挡了灵魂可窜达的一切缝隙,且是使劲拽拉着手足,一次又一次地、妄想将她拖进深渊中去。将军甚至怀疑自己正在下坠,身下有个口子在不断地扩大下陷,应称作“她”的生物此刻被身躯包裹着,顺那陷阱渐渐沉落、瓦解、融化、崩坏,仿佛已就平躺着冰冷的墓穴中,在只属于自己的坟地里孤独赴死。

这时候,似有什么人的身影覆上她的面庞,使阿丽西雅勉强睁开眼睛。视线很模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扭曲成了一团似的,对面人的红发在她眼中一滴一滴地挂落,像是有鲜血从高处淌下般、兀地染红了将军的一边脸颊。她看到晨曦若隐若现的笑容,那冰冷的双手悄悄搭上她的面颊,不知不觉滑到自己的脖颈处。阿丽西雅本以为这只是对方的玩笑。可是,等到脖子上的压力愈为强烈,使她差点陷入窒息时,将军却发觉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像是处在睡梦中一般,完全无法使上力气。真实与虚假被视线混淆了,变成了一种图像化的概念,甚至是完全抛除其余四感,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在此刻毫不存在。

等等,这是梦吗……?

是,或者否?

那将军猝然惊醒。她一个激楞挺起身子,面对那大敞开的落地窗,兀自出神良久。阿丽西雅感到无比的倦怠,她使劲抓着自己的额头,侥幸似地发出了声大大的哈欠。真是个不太讨喜的梦,她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来,惺忪睡眼被揉得有些泛红,东边的灯澜依旧亮着,那光不太强烈,却还是让她感到了股莫名的涩意。只当扭过头时,晨曦那头红发竟使她后怕地愣了愣住,对方顶着那副笑面,渐渐伏了过来,将双手搭在沙发的后头。

“早上好,西雅。”对方只是笑着,将那抹诡谲凝敛在神情的不定阴晴间,红发依稀遮住她的一侧眼睛,利落地将其分割在后。阿丽西雅犹有余悸地转身过去,晨曦同样盯向她,双眸里的笑意愈加深沉。 “呃……你来了啊,晨曦。”她的问候显是支支吾吾,尚还尴尬挥了挥手。而那位晨曦小姐半话不说地坐上沙发,双手相握搭在腿上,顺着阿丽西雅的肩峰,望向远方窗外的楼房,钟塔依旧是漆黑的颜色。昏暗的世界仍然昏沉。

“呐,雪凌她出去了,是吗?”与此同时,那人若有若无地道出一句问话,阿丽西雅迟疑半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答案必在晨曦的意料之中,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施以假笑,仿佛万事万物都只是她排解郁闷的无聊玩具罢了。“她啊……最近好像,都在沉迷看书。”时间缄默了一小会儿,等到凝滞的心神重归游离时,只听得将军的那声长叹,像是在困惑什么似的,纠缠着无奈的滋味,逐渐埋入深谷中去。那魔女暂且无法听到她的叹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再会有。

阿丽西雅再次感到了麻木。但这并非是梦。

或许那拥有罪孽的魔女,只是依凭着魔界这个暂时安逸的舞台,认识他人,直面自我,从看透他人内心的那一瞬间、找寻着自身存在的价值。某种意义上,雪凌亦在学着去融入,试着成为这未知种族的一份子,即使本质上的她,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旅人。阿丽西雅猛然发觉,她其实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无论那回到故国的旅行,还是沿途中的一次次冒险,这其实……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魔女是被动的,她并非拥有自己的思考,而是被她的愿望所强行扭曲。这本应是属于一人的旅途。最后却成了三人的……噢不。

是四人——

她立马摆脱了脑内的想法。无论如何,自己的决断必是正确无误的,漂泊的旅途绝无尽头,唯有定居下来才能找到唯一的归属。但是,像归属感这种东西,忘却一切的魔女真当拥有吗?阿丽西雅无法揣测任何。她已经完全陷入乱麻般的思绪中,只当外界的声音将她一把拽出,思考冗杂终被剥离了现实。定睛而视时,那狮鹫蜷伏在晨曦的脚边,羽毛的金黄色几乎霸占了整片视野。她们同时听到了微弱的雨声,隔着一层帷幔,悄悄拍打着玻璃窗户。

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雪凌又在哪里呢?

一身黑色的魔女顺手撑开这把伞来,边就朝后窥望,睨视着那混沌未明的天穹。她未有戴上自己的尖顶帽子,扎成双麻花辫的长发显得有些稚气未脱,长裙裹住她的小脚踝,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脖颈那大片光洁。那双红瞳仍旧冰冷,似有已谢的蔷薇花躲藏在它的底下,渐渐腐烂溃败,被虫蚕食,终究沦落成一堆毫无生气的腐殖质——或许这便是活着的死物。雪凌发觉雨已经落了下来,微弱的凉意点在手指之间,轻悄悄地窜游在半空,将嗖凉的滋味渗进肌肤里。

那马车夫正巧挥起他的鞭子,死尸一般的面容被蒙了一层一层,像是早就腐烂的尸体机械性重复着生前的一切似的。雪凌依稀能见到那唯一**的无名指,银质的戒指仿佛是硬生生地嵌了进去,死死凝固在枯朽丑陋的皱纹里。她曾有多次见到过他,魔女很清楚这一点……这时候,忽就响起蹄声哒哒,那马车夫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在余光里覆上一寸灰霾。大脑犹有昏昏沉沉的滋味,从外处包裹住她的心神,使雪凌一时感到格外的困倦。

从主城附近到这城镇边缘,虽然魔界的道路早就筑修完毕了,但这路途依然很长很长,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雪凌转过身来,她的视线顿时被高墙的轮廓吞噬,一切皆是漆黑,冰冷死寂与初识时同样。犹记得那堵墙被称为爱洛茵斯,是以那协助当时王的贵族、他们一家的姓氏来命名的,只是旧王朝已死,新王朝更迭,历史的变迁使这墙褪下了娇容,变得如此苍老沉重,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叹息的孤寡老人,看似坚固稳定,然而即刻便会土崩瓦解。

“到了。”雪凌悄悄低语,提起她的裙摆步近墙的边缘。那左手指尖轻触在门扉镂空的逆十字凹痕上,黑荆棘状符纹模模糊糊攀延上了手背——蓦然的,光芒在魔女眼中恍惚消泯,倒映在眸底的刻纹被寂死的猩红全然吞噬。身前的石门迅速消失入石壁之中,只留出那道冗长的路来。她走了进去,拿起那把早就老旧到锈蚀的银芯灯,明灭不定的火光瞳间闪烁,纯白以更甚规则的姿态跳荡着、灼烧着它酸浆果似的躯壳,仿佛流淌的音乐般,化成飞鸟的外形,一滴一滴地融化散开。

这长廊依旧黑漆,只可见得那稀薄的影子正在摇摆,纤细而娇柔的身形扭动、溶解、瘫倒、凝固,恍恍消失在走廊深处,黑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蜷伏着似的,死一般的与混沌融为一体。直到她走了一段短短的路程,高处壁灯转瞬点燃,周遭的昏黑突然朝两侧藏匿,为雪凌让出了道宽敞清晰的路来。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踟蹰的样子,而是一直向前走着,形影单只、渐入走廊深处,漆黑裙摆像是蝶翼被灼烧成炭似的,掺杂着火星,消弭在更深更深的黑暗里。

雪凌突然发觉了异样的地方,她停下脚步,抬头举起那盏银芯灯,幽幽寒光在极深极远的高处缠绕,映亮了一片石墙,将视野牵引到难以注意的角落。那是数以千计的钢筋铁柱,煞白光芒在亮与暗之间流转着,挡住后头整片的穹顶壁画。魔女只可看清这基本的轮廓形,绚丽的彩色早就被灰霾取代,而待灯光揭开那色彩的本来面目,黑暗里的游离不定竟忽凝固在了那头,尽都包揽于红瞳之中——那是关乎战争的故事。

她再往前走去。看着年轻女王上位那天飞过天穹的漆黑翼蝶,望着那即将被抛弃的孩子后脑勺长的一边翅膀,窥着不同君主戴上皇冠的那一瞬间,或是那双胞胎姐妹中的第三人、说谎的少年魔君死期将至、长得一模一样的王与宰相、坠阳事件的渊源……以及,哈亚撒同魔族的妥协。少女正在笑着,任那头颅坠入漆黑海岸中,空洞的眼眶中并未有红瞳存在的影子。雪凌发觉之后的壁画过于模糊,使她完全看不清任何事物。如果按时间线来说,这本应是更为久远的存在。

直到外界的昏沉坠入她那眸底,世界的印象是模糊一片的,魔神柱的雏形将唯有的那丝光包揽起来,裹在它黑漆漆的面容上,肃穆冷傲地矗立在那儿。魔女依稀看到彼岸花仍旧盛放——分明这已是冬天。她甚至以为自己只身都被埋没在黑暗中去,手中灯盏映亮了那苍白的面庞,为黑裙粉发染上一寸亮色。等到那双眼睛适应了更暗的四周,雪凌这才离开,她提起裙摆,顺着花丛中唯一的小道,走向遥远深幽的地方。雨滴打落肩头,湿漉漉的黏上长发几缕。

极远的西方仿佛蒙了一层幕布,细密雨帘与云雾卷在一起,将那熹微浅泛的阳光包裹层层,一把掷入这浑浊的地平线中。雪凌已经许久未有望见阳光,不知那情愫是否能被称为依恋,只是莫名其妙的怅然在心中翻腾,旅途之中常见的事物似乎已经化为了一种奢望,竟使那旅者心生起背井离乡的滋味……走着走着,周边的植被越来越少,嶙峋怪石挡住了魔女的去路,她靠着岩壁粗糙的地方缓缓移动着,踩过一道道低洼的水坑,踏上细细密密的小石子路,甚至忘却自己走了多长时间。

魔女只知那不远的地方是个狭隘的平地,它高高矗立在海面之中,像是被怪力所割裂了似的,顶起那道类于桥面的高台。雪凌想象不出这峭壁曾经的场景,只是单纯觉得很熟悉,仿佛自身曾来到过这里。她突然走了过去,僵硬的步伐在悬崖边缘戛然而止。漆黑海水立即卷走了她的视线,那朵朵浪花喧肆地翻腾着、长鸣叫嚣,拍打这嶙峋石壁,风与浪的呼啸声纠缠上了礁石,鱼贯入了耳畔。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从身后袭来,挟着长发缕缕,模糊了她那面容,混乱了双眸的暗红色。

那是黑色的奥罗克洛。是永恒的漆黑之海。

——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坠下。

“……嗨——嗨!这位小姑娘!”雪凌恍惚听到了第二者的声音,她顿滞一时,目光趁着海浪归寂,迅速去寻找杂声的源头。那风仍就颤栗狂飙,闹得银芯灯火在半空窜动,交缠着絮乱与浑浊、变得明灭不定。直到那灯澜被突然扑灭,被黑暗吞噬的光明沉寂在如此喑哑中,魔女暂时望不到任何东西。然后,灯光恍恍摄入她的瞳中,来者的小舟沿着那狭小的口缝,悄然停在视线的侧边,煞白的光立即照到魔女的脸上,使瞳孔倏地缩小几分。“哎哎,看你无处可去?需要老朽为你划个便船?”

“需要。”那声音只是应道,在黑暗里显得极为渗人,船夫许是听闻此话,摇起他的小舟,慢悠悠地靠近岸边来。魔女这就提起裙摆,将那黑红花色的雨伞夹在一边胳膊上,走向近海的位置。沿着坑坑洼洼的小石子路,她依稀能看到那叶小舟,架在船头的提灯为周遭罩染上清清冷冷的光晕,那船夫此时背对着她,等到雪凌站在岸的尽头,冰凉的海水冲刷起她漆黑的鞋跟,对方这才转过了脑袋。这竟是一副极为年轻的面孔,甚至比伊诺丝和柯奈特都幼上三分。

“你好啊!这位,从城里……城外来的小姑娘?”对方自来熟地朝她挥了挥手,虽说像个小孩,但笑容里却藏着意料之外的老成感。他的短发许是墨蓝色的,可发梢却已经泛得花白,一根一根地耷拉着,并没有注意修剪的样子,那对锯齿状的角以相反方向依存着,只是过分漆黑地沉默入这片黑暗里,使魔女一时无法辨别。这时,只知雪凌点了点头,波浪挟着泡沫纯白在她脚边晃荡,险些浸湿长裙摆的末尾。那小船夫趁此机会抹了抹蓑衣上的水珠,小雨淅淅沥沥,把一切都搞得湿漉腻人,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滋味。

“我是雪凌。”然后,她悄悄呢喃,眼瞳斜望着一侧,或许是对那奇怪的称呼还抱有抵触的心理。“啊,老朽的名字是奥塔维奥·凡蒂克,请问……雪凌小姑娘的姓氏是?”那声音在耳畔徜回久之,只见对方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并将鱼竿顺手支在船的边上,瓷绿色眸里竟许含着老态的温柔。“克里斯蒂安……”待到雪凌回应他时,那自称为奥塔维奥的小船夫这就伸出手来,牵着雪凌到船中就座。她撑开了伞,盯着雨水一滴一滴从伞面挂下,小先生正坐在前头,划起了那对木桨。

提灯微茫点亮了这沧渺黑夜。小雨细密浸入灯光中、竟连轨迹都清晰可见,这股湿漉漉的滋味许是裹挟上了尸体腐烂的颓靡,飕凉地缠绕着他们的躯壳,渗进周身每一处角落,使雪凌不禁有些难受地蜷起了身子。他们的小舟晃荡着,穿梭过山岩峭壁间的夹缝,任随灯光冷幽攀上分割锐利的岩层,或是坠入海水底下,勾画出月牙的弧形来。那便是这黑暗里唯一的光明。雪凌看见海浪从四面拍打过来,溅起水花落入她的裙摆里,悄悄渗进船的底面,为它染上了更为深沉的墨色。

极小极小的游鱼顺向灯火而行,又在瞬间藏入海水深处。只是那海面实在过分漆黑,让人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雪凌小姐。你知道这崖的名字吗?”奥塔维奥若有如无地问道一句,他一直划着船桨,瓷绿色瞳里已就揽上柔柔火光,竟似于透明的玻璃。雪凌摇了摇头,她昂首盯着那一缝罅隙,黑漆的岩石间许有冷光正在落下,裹上灰尘、终被风儿刮得四散纷飞。雨仍在下,仿佛悲哀者流出的泪水、永远没有止住的一天——魔界的黑夜必是极冷的煎熬。

海浪正在翻腾着,那少年又在说着何语?

“这里被我们魔族称为罪崖,为了纪念千年前死在哈亚撒帝国手上的……那位红瞳的姑娘,我们的子民。”他这样说着,忧虑在眸中流转,覆上了一层虚掩似的苦笑。或许是那“红瞳”一词使雪凌愣了愣住,她突然错愕地皱起眉头,想起许久许久之前的旅途、短暂的宁静与墨绿色的猫,被掷入壁炉中的即将化归焦炭的书籍,在焚烧中悄悄变成深褐色的那页纸,跳动的火星撕碎在了红瞳中——可是,这跳跃的想法并不能与此事关联。阿丽西雅曾说那书里全是无用的东西,然而魔女并没有看过那本书,甚至无法分清无用与有用的概念。

“那不只是人类的罪,也是我们魔族的罪。她因此施下诅咒,这也在所难免——啊?雪凌小姐,你难不成……从外界而来?”雪凌依稀听闻那句问话,却陷入了一瞬缄默。“是的。我本从外界来,只是现在……从那边来。”她说着,红瞳凝望着遥远的东边,魔女以为自己能看到王城模模糊糊的轮廓,那被山峦所包裹住的模样,或者是钟楼扭曲的形影,可这围墙却完全阻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满眼空洞的灰霾。墙后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而这边才是现实。

“拥有这双眼瞳,到底还是很辛苦吧。”此时此刻,只可听得那少年的喃喃自语。风声渐小,留下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奥塔维奥顺便将船划离了这块区域,任那漆黑的峭壁归入孤独中去。像是有谁的灵魂跪坐在那里似的,空洞洞的眼眶里不存在双眸的痕迹,深红血液顺着面颊淌下,迅速染红了白裙,与雾气缥缈融为一体。坠落的声音转瞬淹没在浪潮中,失去头颅的身子忽然烟消四散,终归只是不该存在的幻影罢了。小先生停下划桨的动作,那舟在空荡荡的海面上驻停着。雨有些趋小了。

“魔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你现在应该已经清楚了。”说着,奥塔维奥已就侧身站起,随手举着那根钓竿,将鱼线一把甩入黑漆漆的海面里。他却并未放上鱼饵。魔女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那双红瞳里、悄悄染上了阑珊灯火的影子。“很平静,很安宁。他们……也都是些温柔的人。”话音轻悄悄地道出,对方却并没有产生迟疑的样子,反而用极其夸张的笑容奉回了她,“毕竟,顺应第一位魔君所说,这里是真正的接纳之都,它将接纳那些可怜的迷路羔羊,一起享受……痛苦的滋味。”

“凡是来到这儿的,都是同一类人。”对方眯着眼睛窥向那漆黑夜色,他在等待着,等待这冰冷的水面下有小鱼上钩,亦在等待魔女提出的第一句问言。“奥塔维奥先生,那根鱼竿……能钓到鱼吗?”那话语显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一时间变得极弱极弱。或许是在小先生的意料之内,只见他突然龇牙咧嘴地凑了过去,憨笑一般的表情在脸颊上浮动,此时此刻更是怪异得很——于是,雪凌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面容。“哟,万事皆有可能,有缘者也必会上钩。不只是鱼,小姑娘你呢,也是同样的。”

“您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只钩上的鱼?”雪凌突然感到了错愕,她抬起手来,扶了扶那不应存在的漆黑帽檐。只是空气而已,深沉的粉色被掩藏在黑夜中,化成了所谓虚无的那一份子。“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不过啊,不只是老朽,雪凌小姐同样如此,你的一生会遇到不同的人,他们的存在……大概铸就了命运这一可喜可悲的事物吧。”奥塔维奥的声音在夜色里寂寂回徜,像是沉默的火烛正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燃烧,只留孤独的滋味,飘掠过那黑漆不见底的海面。

“命运吗……”呢喃转瞬消逝在空气中,再被另一句声音取代了去,“总归啊,老朽认为……生活就是行动,做讨厌的事情也好,喜欢的事情也罢,就算是命运可能不属于自己,假装它在自己手中也是很好的事。”话音毕落时,雪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紧盯着那颤动的鱼竿,似有游鱼咬上了无饵的钩子,狠狠将它牵拉过去。奥塔维奥一把将它握住,与此同时用力拉扯着,翻腾的水花正在膨胀,可当鱼钩被完全举起那刻,上钩的游鱼已就不见踪影。它再次藏匿入黑幽幽的深水里。

“啊啊,看来它不太喜欢我呀。”他笑着,将鱼竿掷到一旁,转而望向雪凌的脸,“不如我们一起去见那位夫人吧,雪凌小姐。”周围的空气顿滞一时,魔女终以沉默认可了他,奥塔维奥这就摇起双桨,将船渡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浪涛没之前那样猛烈了,雨水暂已沉寂,一滴一滴地吻着少女的脖颈,悄悄渗入衣裙中去。她朝岸边窥望,那是岩石峭壁,丛生杂草连接着围墙的轮廓,将天与地明明白白地划分成了两者。陆地愈来愈远,又愈来愈近,他们的船在移动着,向着东南方缓缓前行。

时间太过漫长,晃悠悠的滋味挟上乏味与困倦,使雪凌不禁感到头晕脑胀。奥塔维奥依然摇着那双船桨,像个无事人般的哼起古老的歌谣,魔女只知这是关乎那旧王朝的传说,至于斯塔莱特皇族的遗孤又在哪儿,这首歌究竟讲述了个怎样的故事,不曾了解魔界的她,并不清楚任何细节。对方将声音拉得极长,像是年过百岁的老头用喉咙硬拧开来似的,悠悠扬扬落入浪潮间,最后一个跟头扎进黑漆的海底里。

“……啊,就快到了呀。”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人依稀叹道。

雪凌发觉他们的小舟正逐渐驶入一个峡口里,病恹恹的枯木杨斜倚岸边,僵死一般地耷在那儿,树叉细密交织,洞口深邃如同一只只眼睛,死死凝视着来者二人。似有渔船停泊湖心,黑纱厚厚密密地将舱门掩住。奥塔维奥扭头朝雪凌示意了一眼,他顺便打了个响指,站起身来锤锤自己不知是否存在的腰,那船仍在移动着,像是受到无形的操纵般,终是停靠在了那大船边上。雪凌恍惚收起了伞,小先生一脚踏上隔壁船头,伸出双手,正准备拉着对方过来。

“这片海域被称为婴海,理应来说是个不太讨喜的地方。只不过,那位夫人现在就住在这里。”他边就说着,等到雪凌踏上船的甲板时,便慢悠悠地朝船舱走去。突然,乍见一只纤细的手将黑帘撩上,女人从后头露出半边面颊,无法看透的墨蓝色眼瞳若同深海。雪凌不禁退后几步,奥塔维奥依旧站在那儿,很是随便地插着腰,嘴角的笑意愈浓。“早上……哎,中午好啊,佩拉洁夫人。”于是,他嬉笑着露出那排白牙,挥手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奥塔维奥。”那女人冷漠地抬了抬眉,掀起黑帘丝缕,将高挑的体态完全呈现在二人的面前。她穿着的应是一袭长裙,身姿大半被斗篷掩住,使人看不清脸以外的细节,扎成低马尾的长发仿佛包揽了太阳的橘金色,热烈似同火苗跳荡,沉静仿若神鸟紧闭的鸟喙。那必是真正威严者,是值得信赖之人——又或许……其实是名老者?魔女顿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她发觉身边的二人或许都是一样,外表的年龄并不能代表他们本身,至于所经历的年岁,可能比她所想象的更长更长。恍惚时,那小先生将她推了过去。

“我并没有见过你……是异乡人?来船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吧。”只说完这一句话,佩拉洁夫人就退身过去,藏入了那层层帘幔后头。雪凌和奥塔维奥跟着她步进船舱,迅速于桌边就座。夫人躺在那竹制摇椅上,未有纱帘的阻隔,使雪凌发觉了对方后脑勺上的畸形单翼,如此的诡异骇人,却让她兀地想起不久之前所见的壁画。“啊,让老朽猜猜,雪凌小姐是最近才来到魔界的……阿丽西雅带来的……那两位旅行者之一?”依稀里,身边人这样问道。

“确实如此。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说着,魔女朝他斜望了一眼,而奥塔维奥却和个无事人般的憨憨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直到佩拉洁夫人凑身过去,靠在桌边,十指紧扣托住下巴。“那么,红瞳的女孩啊,你在想些什么?”——话音毕落时,只留下一派的无声寂静。雪凌突然感到了失神,她的视线在桌的边沿游走,逃避过身边二人的眼睛,最终还是道出一句语来,“我想了解更多的事情,关于魔界的过去、现在,还有……我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意义之事?老朽觉得,既然雪凌小姐坐在这儿,说出这句话语——这种行为,便可称为意义。”奥塔维奥念叨着,然后一把举起桌上的酒瓶,将那暗沉的液体一股脑儿倒入杯中。“你可真够机灵的,奥塔维奥。不过,如果这位小姐想了解魔界的过去,确实算是找对了人。至于其他,很抱歉,我们无可奉告。”佩拉洁夫人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庄重里根本不藏犹豫,但是,那句话转瞬便被调侃般的语言掩覆去了。奥塔维奥斜睨着她,笑得分外诡谲。

“啊雪凌小姑娘,你别看她表面这么年轻,实际上都活了几个世纪了,天文地理她都知道,更何况这点小事——”那句话语还未说完,佩拉洁夫人恶狠狠的眼神就这样将奥塔维奥瞪了回去,她烦躁地皱了皱眉,半饷才应过一声,“你这样说的同时就没有自知之明吗……?奥。总之,这位叫雪凌的孩子,我就来讲一些,在属于我们的时代、稍微往后一点发生的故事吧。”桌子中央的蜡烛不知被何者点燃,雪凌默默凝视着那束火苗,看着女人的脸庞在其间跳荡、扭曲、分割、淡隐,终被自己的神情覆盖了去。

“时间大概发生在第十二位魔王退位,将王冠戴到第十三位魔王的头顶,那时候……不,还要再往后一些……是在第十三位君王即将从王座跌落的时候。”

“当时的魔界陷入一片混乱中,王权的统治摇摇欲坠,那些旧贵族们撕破了他们安分的伪装,在暗处伺机而行。然而,那第十三位君王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他是多么的悲哀,怜悯者的泪水并无法扭转他可怜可恨的命运……呵呵呵,正所谓的哀怯之君,也就只是如此。”她和个老人似的慢悠悠地念道,火苗的橘红在那双眸间凝敛,像是太阳被一把掷入海洋深处般,竟许携上了股岁月流逝的滋味。魔女盯向对方,仿佛一具无灵魂的死物,那小先生亦在凝视着她漂亮的红瞳,嘴角笑意若有若无。

“叛变的将军有着漆黑的眼白与桃红色的翅膀——他终究掌握了王室的兵权,发动这几百年间最大的一次叛乱,史称埃洛斯之乱。”

“也就是在这叛乱中,或应该称此为乘虚而入?那位勇士带领着他的部下杀出重围,与王国军携手,最终打败了叛变的将军。但他们并没有满足,反而与精疲力竭的友军展开了对峙。喔,他们的目的可不只是平息叛乱,而是——”那话音拉得极长,佩拉洁夫人或许正在等待一个准确无误的答复,奥塔维奥并不打算开口,他微阖起自己的眼睛,悄悄打起酣来。“推翻王权,取代现有的君主。”雪凌一字一句地回应她,红瞳乍与那墨蓝色双眸一对视去,在那夫人锐利的眼神中,竟许饱含温柔。

“是的,他们确实打算这样做,那位英勇的老将军,阿里亚诺德也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可在他们宣战过后,一位精灵族的女人却向勇士伸出了援手。这是个诡辩多端的女子,作为一位绝对的军师,受利益的推动而选择了协助。总归的,勇士及他的弟弟,那个女人,还有一位神出鬼没的暗杀者,他们便是当时最最棘手的存在。”

“无论旧王有多么忠诚的战士,灭亡却已为定数。第十三位君主,象征“哀怯”的魔王自杀了。勇士……应该称他为第十四君,打败了阿里亚诺德,使这尚武的将军终究臣服于己。然而……那被推倒的斯塔莱特皇族,却只剩下了两名遗孤……这可真够讽刺。”佩拉洁夫人突然发出几声冷笑,酸涩的滋味使她双眸耷拉,悲哀让她暂时听闻不到任何声响。魔女屏住了呼吸,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夫人绝对与这旧王朝有着不可分隔的联系,至于二位遗孤——雪凌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人。

“现今的魔王大人在六十年前的一月登基,他收留了那两名遗孤。噢噢,怎么说呢,在老朽眼里,他们都是一群孩子呢。”奥塔维奥迅速将那瓶酒喝了个底朝天,他并不在意其余任何事情,反倒是托着他醉醺醺的面孔,摇摇晃晃地打着哈欠。“嘛,佩拉洁夫人,你岂不是后悔你当初的决断了?”雪凌无法明白这句问话的含义,她看到那夫人直起了身子,用极其坚决的语气言道着,“我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就是……过去的事情。我没有看到过,提到这件事的书。”雪凌呢喃着,火光在她瞳间跳荡,仿佛结上了冰花似的。“毕竟对我们魔族来言,那并不是个很遥远的事情。至于经历过全程的人,就更不会有这个闲心去追根溯源了。”佩拉洁夫人接着说道,似有一只眼睛嵌入后脑勺上的翅膀中,微眯起来,此时此刻显是狰狞得很。“我就接着告诉你后续的事情。就在第十四君上位没多久,神魔之战便开始了。事件的导火索是圣德天使之死,以及……耶黎弥,那个女人的叛变。”

“……这可真是。”那小先生突然愣在那儿,似有冷汗淌下他的额头,牢牢凝固在皱起的眉头中。“我并不想细谈这种无聊的事。最近的一次神魔之战是在十一年前,只过了两年时间,现今魔王第十四君的亲弟弟,却因妄想停战而发动了政变,最终被囚禁在了那座灯塔里。”她的声音转瞬吞没了身边人的言语,灯火在绕荡着,裹挟了深重的叹息,潜入黑漆漆的角落,只留下了一派鸦雀无声。魔女突然朝东边窥望,隔着那面竹帘,昏沉的天与海忽就藏在视线狭隘中,冷光熹微顺着竹间缝隙,将一道道光芒洒在甲板上。

“我想去那里。去灯塔那边。”突然有人这样言道,使佩拉洁夫人错愕地皱起了眉,咬牙陷入长久的沉默。奥塔维奥同样扭过头去,嘴角笑意愈渐深沉。雪凌一直凝望着那处,红瞳似将冷光揽下,刹那描绘出死寂独有的惊鸿。她只感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对她这个旅行者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产物,或许可以被称为“怀念”……仿佛被一双大手捧入心窝,温暖的沙子顺着灵魂淌下,浸润了视野,淹没了本身,麻木了心灵。然后,世界重回到了它的原貌,只是那双红瞳暂时望不见任何事物。

“啊……是该让你去见见他了。”女子兀地发出一声长叹,她抬起头,牢牢审视着雪凌的面颊,等待奥塔维奥发出那句语来。“明日午后,老朽将会把那叶小舟停在东边海岸的沙滩上、那黑山羊角礁石的对处,如果雪凌小姐真当想去灯塔的话,请务必前往吧。”他说着,夸张的笑容凝固在面庞上,魔女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映在那双眸中,冷冽如同坚冰。烛火在这时湮灭,外界的寒光显得更为虚蒙,雪凌回过神来,被掩住的那侧面庞,抹消了木然与苦寂。

“感谢您,还有奥塔维奥先生的协助。”魔女站起身来,用深红的瞳孔凝望着对方。那夫人微眯起眼睛,不言而喻的温柔被眸藏敛,像是个年迈的老者正面对着她的孩子。奥塔维奥已就站着她的身后,似有似无地道出一句语。

“真是相像啊。”

雪凌并不明白他的意味。

夫人这就戴上了面纱,并将那只单翼牢牢掩覆。

奥塔维奥朝雪凌耳语了一声。他们很快就离开此处,坐上飘摇的小舟,悄悄踏上了归途。

“雪凌小姐,你觉得佩拉洁夫人她怎么样?”少年突然发问一声,瓷绿色眸里光芒闪烁。

“她是个充满智慧……看似威严其实却很温柔的人。”魔女呢喃,望着凌波在水面上默默涌动。

“啊啊,也确实如此。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被他人轻视……加冠,又或是弟弟的死,都无法改变她一分一毫。”

“总之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喔!”他大笑着,挥起船桨,逍遥渡向远方去。

雪凌蓦然想起了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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