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咒缚
她依稀听到浪花的声音,纯白满月在海下升起。
雪凌不记得出海那时,是黑色的沙滩还是暖黄的海岸,是自西升起的太阳还是东边凝滞的微光,是有月还是无月,孤独的灵魂在里处还是外边……她只记得漆黑的洋面,被一线分隔的天与海,灯塔微弱的光芒在波纹上划下一丝一缕,雪白浪花正在翻腾,摇摇晃晃的小舟失去了掌控,海潮层层席卷天空,崩塌的时间无处可寻。还有的……是翻转、颠覆、淹没、扭曲,咸涩肆意塞满了魂的空虚,重现的记忆播放着负片,时间在她手中碎裂,顺着手指化为灰土。冷光摄入红瞳里,恍得魔女一瞬失神。
那理应刚过正午,哒哒蹄声在耳畔回徜,悠悠扬扬荡入远方。她悄然撩起那漆黑珠帘,半侧面颊被薄纱所掩,只露出了瞳孔冰冷的暗红色。法帽阴翳将脸庞分割成单一的黑灰白,车夫的轮廓形在眸间若隐若现,灯光既是映亮,同样模糊了两者的形态,却亦像倒下的桅杆、斩出了一道强硬的影子。雪凌听到了钟表的声音,滴滴答答、随与车轮响动,没入那深幽污秽的长眠乡里——城镇正在远去,他们正在远离。不知阿丽西雅能否收到那封信件,被她悄悄放在窗台的角落,在空空如也的花瓶一旁,正苦寂地沉默着。
“我将离开三日,不需担心。”魔女只写下了如此简短的语句。马车依旧颠簸,她再次默念起那段文字,清晰地读重每一个单词,连结长句的线索从指尖跃过,终究被黑暗吞没尽了。车夫挥起马鞭,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那牲畜伤痕累累的背,风灯的光芒煞白得很,只将这马车罩上了层稀薄的雾,迎着夜色深幽,仿佛寒冰凝成的满月,自天边升起、终在山间落下。蒙面黑纱并没完全掩盖车夫的眼睛,无名指上也未有银戒嵌入的痕迹。雪凌知道,他与前者绝非一人。
“……停下了。”那冷冽的声音戛然止住,模模糊糊的,唯有她一人才可听得明白。他们的马车早已绕过了城区,在人烟稀少的郊外暂行休憩。雪凌挽起珠帘,却只望到一片漆黑的四面,不远的丛林留下树杈交织的影子,此时此刻被灯火晃得异常清晰。枝干层层将东方冷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小小的罅隙尚还残喘,像是死囚跪在破碎栅栏的对处、为了抓住阳光勉强探出一只手似的。黑乌鸦的身形忽被映亮,迅速藏匿入丛林之间,使魔女无法找到那足迹分毫。然后,寒鸦哀鸣乍就彻耳,惊动了这迷惘的无心人。
马车再次启程。可惜路途过于遥远,崎岖山路依旧荒凉。不知何者曾言,长久的旅途总能磨平人的性子,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经历了疲惫,都会陷入那被称为困乏的泥淖中,徘徊着、挣扎着,抛下时间、忘却目的,或者迷失前路、痛失坚韧。然而,谁也看不出魔女的心思。也许是早就习惯了漫长乏味的旅途,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厌倦,反倒与平常无异。时间似乎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灯塔微光比早晨淡弱许多,使林间更是暗得如同午夜。
雪凌看到了坍圮的围墙。
不仅被修筑得低矮万分,那倒坍的部分正巧为马车让出了道狭隘的小路,车轮笨拙地轧过了黑泥土地,一道道印子显得这坡道和阵浪潮似的,就连杂草也只生长在道路的两边。那墙终被他们抛在后头,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去,被高高低低的杂草丛牢牢掩着。海岸越来越近了。时间将近傍晚,植被也愈渐稀疏,漆黑天穹未有明月的痕迹,马车来至悬崖边上,再迂回转绕、顺着斜坡而下。雪凌隐约望见东海岸的沙滩,黑山羊角似的礁石仿佛镀上了层银箔,强烈地跳入红瞳之间。
等到颠簸不复,魔女提裙踏下了马车,视野变得异常宽广,未有城镇、王都或是高墙的阻掩,大海与天穹聚于一线。灯塔冷光晃得人眼生涩,长靴踏上沙子的柔软,身后凉风刮起她那长发,虚然掩住红瞳本貌。雪凌扶着帽檐,在海岸边停驻了脚步,纯白浪花打在她的鞋跟上,遥远的北方依稀有长廊的影子,稍瞬淹没在海浪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轮廓。她望到了那只小舟,它被栓在狭长的怪石边上,倚着沙岸,海浪在那船稍后的地方,波澜清冷冷的,仿佛还要退得更远似的。
那是奥塔维奥留下的独木舟……
魔女笨拙地解开绳子,打算将那小船推入海里。她看着遥远的海平线,虽说望不到灯塔的外形,但朦胧灯火却能摄入红瞳底下,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不远处的海面似乎形成了一线花白,沉闷的轰隆藏在更深的海底,被鸥鸟的惊叫一阵一阵地压在底下——雪凌并不怎么在意这回事情。
此时此刻,那船的一角已被吃力地推了进去,她微微喘息,苍白的脸庞仿佛被烟雾掩覆了层虚假的面罩,在黑夜里更是如同死物。雪凌仍旧推着,待到整条小舟都浸没在海水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踏上那船,准备划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海鸥不知在何处哀嚎,尖锐的鸣叫里似是携上了诡谲,为这黑夜平添了几分阴森幽沉。
她一时记不起黄昏的模样。仿佛那些平白无故的记忆都被强行夺走,一把塞入那碎纸机中,终于变为堆残渣烂滓,等待在百年之余化成灰尘。过去人也是同样的,先是从声音消隐,再到面容及每一处细节,然后便是印象,抛下了他存在于心的价值,最终的最终,只剩下曾经度过的时间、凋零在已被牢牢砌死的水泥墙里。人们只会选择记忆美好的事物,殊不知自身所忘却的平凡、那些普通到极致的存在,实际上更像是个狭小的港湾,让他们至少能有一处得以栖身的净土。
——这是旅行者最最敏感的话题。
漂泊失所的他们本就没有故乡,日月、星辰或是天空、大地,植被、溪流、阳光,更甚是每一寸空气,这都是旅人的家乡,是灵魂得以安睡长眠的地方。
雪凌摇起船桨,她最终选择去往远方。
……天生的旅人或许早就忘却了留恋的滋味。
阿丽西雅不知在何时找到了那封信件。她踌躇半饷,皱起眉头将它翻回正面,清晰简短凯格斯文并未多提其他,只是备注上了魔女的名字,并将期限定为三天。将军曾感到一瞬怀疑,未知的定数使她不太好受,就像是一样东西失去了掌控,给自己留下黑箱子与猫之类的迷题似的。可惜阿丽西雅只得选择相信,至于再会这种事情,或许唯有等待一种可能。
将军清楚自己暂时无法打开那只黑匣。这还未到结局,至于一切展开,此刻都只是不存关联的散沙罢了。
绿眸蓦地望见顺着窗帷洒下的侧光,似已被黑夜包裹,久久沉默在不变与万变的时间里。红发的少女藏在走廊拐角,探出一眸,悄悄窥视着她。
烛火跳荡,那映在地板上的狭长影子,转瞬隐褪,只留下了无影无踪。
那海妄想禁锢魔女的灵魂。潮湿的海风携上腥味,掀起那发丝缕缕,轻抚她苍白的面颊。浪花翻腾绕转,冲刷着独木舟的侧边,像是流转了月光似的,将冷冽的颜色打落波纹之间,顺带牵走泡沫的纯白,在那余光熹微里、同回忆那般悄悄溜去。海底许有游鱼,稍瞬潜入浪底,雪凌转头望去,她这才发觉陆地已在极远极远的那方,四面皆是海水,包围周身,混乱了时序,晃荡的咸潮为她带来晕厥的滋味。魔女并不清楚这究竟是几时几分,尚在黄昏还是已至傍晚,安睡的人与苏醒的人,恍惚只是一场扑朔的迷梦。
雪凌能清晰听闻到浪涛的声音,只是那太过微小,留出了一段近乎透明的时间,在莫名其妙的焦虑中,被一遍一遍地撕成碎片,拧成残渣更甚是磨成细粉——她竟有些心神不宁。那手轻触在提灯的玻璃罩上,银白色火苗迅速燃起,映亮了周遭,攀上魔女的面颊、肩膀或及发丝,像是明月坠落入大海一隅。东方灯塔的光芒即将淡褪。雪凌寻想着要在灯息前抵达那边的海岸,然而狂风倏忽卷席,刺得人耳膜发痛。她急忙按紧帽檐,长发已是凌乱不堪,此时此刻,似有雨滴下落的触感。
“暴风雨吗……?在这个时候……”无感情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些怀疑的滋味。雪凌举起提灯,跌跌荡荡地直起身来,脚底的小舟似被海浪托举起来,一阵一阵的翻腾着、使她暂时无法拄稳脚跟。雨水突然加快了下坠的速度,它变得缠绵稠密,并在风中揽起寒凉嗖嗖,顺着雪凌的额头淌下,模糊了眼神,打湿了裙摆,为那灯光抹上了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大海在呜咽着,它正准备发出那声咆哮,将所有的理智都埋葬在混乱与不安的巢穴中。海鸥的惊叫顺着浪潮飞旋,雨水倾盆灌入这苍茫大海里,同那浪花一齐翻滚颠覆。乌云层层罩上天穹,只当一道惊雷砰然劈下,轰隆叹息捂住雪凌的双耳,她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血腥到极致的味道,闪电或被海的咸涩熄灭在谷底里,亮得刺眼的电光为那克莱因蓝染上了猩红的颜色。巨浪被狂风抱起,恶狠狠地摔在钢铁似的海水中,一霎间里化成碎末尘埃,变成魔女眼里白花花的泡沫。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兆头。雪凌勉强跪在船头,提灯中的火光明灭不定,咝咝焦红炸裂在灯芯里,嘶吼着什么般疯狂窜绕。电光将魔女的周身映得一片煞白,清晰勾勒出那形体轮廓,更显得那双眼瞳猩红渗人。她无法控制住这条小舟,像是一只随波逐流的苇草,被浪潮狠狠推拉过去,又牵拿过来,仿佛转瞬便会掀翻瘫倒。这时又是一阵颠簸,她使劲抓住船的边缘,翻腾的巨浪覆过她的视野,且在翡翠碎裂的罅隙间窜过道道惊雷,交织撕裂如同怪蛇之尾。
雨水混杂着海的咸涩,飞速顺帽檐淌下,浸湿了雪凌的面颊、长发及是衣裙。她忘记那船桨被浪花卷走,未注意下一阵海潮从后方袭来,翻滚着吞没了她的身子,像是躯壳被血盆大口直接咬断似的,冰冷而咸涩的海水使雪凌浑身湿透,更甚是颤抖的手死死攥着船的边缘,那提灯被她捂在怀里,仿佛揽下了月色朦胧。魔女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衣裙已若无物,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皮肤被灯光映得煞白渗人,刹那被雨水淹覆。
或许只得听天由命。
雪凌并没有感到悲哀。就连对失去生命的恐惧,此时此刻也不存任何。
——她过分冷静了。
暴雨还未停止,海浪仍在咆哮。时间仿佛在刹那静滞似的,把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印在那定格胶片中,直到下一道海墙被余震掀起,随着轰隆阵响,狠狠压碎了那叶小舟。
最后的光芒坠落入了海里。
……翻转、颠覆、淹没、扭曲。海水毫无顾忌地扑向口鼻,妄想同化任何与这狂欢不和谐的曲调,那股咸涩肆意塞满了她的躯壳,在几近于无的空虚里横飞直撞。雪凌只感受到了落下。她无法抑制地发呛,火辣辣的刺痛贯穿了整个鼻腔,肺中的氧气仿佛已被掏空般,被水死死压迫,像是将整个海洋都一股脑儿塞进身体里似的,甚至连个挣扎都艰难万分。气泡被水流排挤出来,扭曲着漂入上空。
雪凌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死”。
但下一刹那,她却忘记了思考,半眯起的眼睛模模糊糊望到了灯光,在凌波中游走,乍被怀里的光芒虚掩了去。提灯仍然亮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般,它恍惚脱离了魔女的怀抱,滑入了更深更深的海渊里。海的墨色被视线稀释,在那霎时溶解、褪散,仿佛她便代表了整片海洋,其他即是永无尽头的宇宙。魔女独自苟活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只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到了孤独。
在这个世界里,完完全全只有她一个人。
魔女最终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牢牢抓住。想到自己被阿丽西雅一把从海水中扯出,想到从轮船上手牵手的坠落,想到那艘巨大的幽灵船、海妖塞壬与他的侍从,想到了海底伊斯兰式的圆顶建筑……但是,过去的旅行似乎都只是一场无端的幻梦。
雪凌突然希望自己能被深海埋葬。
神父问她:“你想去海那边吗?”
“……想。”她依稀答道。
“只是,我更想和神父先生一起,去您所……希望的地方。”
微阖的红瞳隐约揽起一隙光来。然后便是沉睡,倏忽之时如入冰窟。魔女蓦地记起了西方,她失力地朝虚空抓了一把,像是妄图攥住何者的手般的,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被浪潮转瞬拖移到了更远的位置。直到失去了仅剩的意识,雪凌再也找不到自我的痕迹,甚至不清楚自己被带到了哪里,时间在水里崩塌溃散,过去的存在也消亡成了灰尘。最终只留下了空白。
是的,只有空白。
她依稀听到了浪潮的声音,或有纯白满月在海下升起——
不知是在何时何地,一阵一阵的海浪声在耳畔回徜,像是在吟游诗人指尖轻松奏起的弦音,悄然而至,又浅浅退到浪潮里头。隐约有鸥鸟的鸣叫,此时此刻显是分外欢愉,温柔而活泼得很。世界陷入了永久的长眠,仿佛被那称为“宁静”的薄膜包裹了似的。青色鸟儿在遭难人的身边停驻,那手猛烈颤抖了两下,即便这只是件微小的细节,却尽全包揽在来者的眼里。或有何人俯下了身,拾起这顶黑帽,将含在其中水分挤得干干净净,然后顺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宝石蓝的眼瞳里犹有冷意余存,小小少年站在碎石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陌生的闯入者。她仍在沉睡,像是具死尸一般,再也没有任何能表明存活的迹象。那场风暴只是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却为他们活脱脱地增添了个大麻烦,毕竟对这位守塔人而言,处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可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他像是在看待废品般,残酷地望了一眼那可悲的受难人,便准备扭头离开。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啼,那只青鸟迅速攀上他的一肩,耳语着什么似的、发出了几句格外婉转的低鸣,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竟还类似于魔界的言语。小少年突然回转身来,那不速之客此时死命攥着地上的碎石,颤抖的身子正止不住地咳嗽着,恍惚吐出了一大口海水,深粉色发缕湿哒哒地黏在黑裙上,和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
沉默与冷酷或许都只是守塔人的谎言。
“呦,你还活着啊!”这时候,那少年若有若无地言出一句,双手叉腰,用充满调笑意味的眼神睨向这闯入者。只当魔女抬起头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少年的面庞,那宝石蓝的瞳孔里、藏下了或可被称为怜悯的产物,但是,这种情感却转瞬即逝,终只留下不可捉摸的嬉笑,背着灯光,诡异且更为渗人。那人踏下了高高嶙峋的怪石堆,青鸟在他身边盘旋,撩过本应属于雪凌的黑帽子,稳稳当当地停在少年的指尖。这必是个无法猜透的人。
“不过……活着也勉强能算作你的运气,这位小姐。”他无所谓似的摆摆手,眯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隐隐约约窥探着对方的动向。可是,那少女只为他带来了近乎永恒的沉默,直到长发掠过面颊,清晰地显露出她的瞳孔,死寂而孤独的眼神里挟带着猩红,牢牢的、死死的凝视着他,竟使这人突然愣住。“你是——”他瞪大了眼睛,依稀道出那句问话,魔女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吃力地支起手来,踉踉跄跄准备站直身子,但下一刻她又过分虚弱地跪倒在地上,颤抖的手已被碎石硌出血来。
然后,少年向她伸出了手。他的面容里只剩下了严肃,眉头不太轻松地拧成一团,将所谓笑意一卷而走。那头青色短发在风中飘摇,奇怪的圈形纹路攀附在他的发梢,在黑夜里显得极为刺眼。魔女颤栗地将手搭上那人的手心,对方的力气似乎很大,轻轻松松地便把她拉起。“那么……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这是下一句问询,过了半饷的时间,魔女这才开口。只是她的声音沙哑而断续,甚至无法发出完整的言语,“我……是……”
“雪……凌……?”她像在怀疑什么似的,那模糊不清的单词、使对方只能大致揣测出它的读音。“喔!是塞琳小姐,对吧?”那少年咧着嘴角,摊开双手似笑非笑的样子,他曲解的姓名与“雪凌”的读法几乎一致,只是带着一股凯格斯语特有的低沉调子,再加上细微的舌音,更是形似于魔界特有的方言。此时此刻,对方有些倦怠地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毛绒绒的领口或使他一直缩起脖子,那作为佩饰的蓝宝石,与他的眼睛有着同样的色彩。
寻思了许久,他终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吐露出自己的名来。
“至于哥哥我的名字呢,叫我斯库西瓦可好?瑟琳小姐您……从遥远的西边而来,旅途劳累,不如——先去塔那里好好休憩吧!”对方边就说着,极为古怪的笑容布满他的面颊,徒有自在快活的形表,将悲哀的产物藏在更深更深的阴影里。那语句里更有一股说唱的滋味,青鸟亦在他身旁附和,尖锐的鸣啼几乎完美地模仿了他那一言一语。雪凌只能勉强听懂对方的言说,然而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能艰难地想出词汇,更何况是将词与词的线索连成一句,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甚至无法想起自己是谁。
是从……遥远的西方而来?那么,又要到哪里去?
好冷。像是整个身子凝固在坚冰中似的。湿漉漉的裙摆紧贴着肌肤,使她止不住地哆嗦,唇瓣竟许褪尽了血色,那面庞甚比平日更加苍白。斯库西瓦脸上的神情突然滞怠,他一把抓住雪凌的手臂,却明显掂量了力度的大小。或许是因对方太过纤瘦,使这小少年不禁放下,转而挽起雪凌的左手。于是,牵着这多年来的第一位访客,他一边聊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攀上废墟,迈过陡峭的碎石残砾。高耸的灯塔就在他们的眼前,那灯光洒在两人的脸上,并非刺眼,反倒柔和得很。
所期望的事物分明近在眼前。只是,魔女并不记得这是何者的期盼。
她只知那被称为“灯塔”的事物矗立在黑夜里,那是唯一的纯白,灯光许在它的高处,像是被囚禁在里的孤鸟似的,淡褪了微芒,同月色那般温柔万分。隐约有旋转楼梯的痕迹从里处蜿蜒,弯弯绕绕、末尾抵向最高的地方。他们终究来到塔楼底下,步入那深邃的房间中,四面一片漆黑,或因大脑昏沉,魔女并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象。时间在他们的足下攒动,于角落悄悄跳荡着,分割出影子宽大的外轮廓形。少年牵着她的手,引她踏上了曲折的旋转阶梯。
或许是在第二层的转角处,雪凌模模糊糊望见辗转向上的楼梯,那扇小窗开在墙的侧边,锈蚀的钢筋交叉横穿其间,只留下了几何形的狭窄缝隙。他们并非往上,而是从这平台向中间的长梯走去,梯与梯的错位为脚底留出一片空间落差,她恍惚望见更高更高处的回旋梯子,被檐所掩蔽的地方,依稀渗出极为耀眼的光芒。直到斯库西瓦用胸前的钥匙将门打开,他们这才来到了个更为寻常的短廊中,或是守塔人的需求所致,只留出了正对面的一处房间。
这扇门也是用同一把钥匙打开的。里面空空荡荡,那小窗正巧映入魔女的眼中,蓝天、白云、晨日与大海,或许便是它包揽着的最最温柔的产物。斯库西瓦迅速跑过去,一把打开侧边的大柜子,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里面的衣裙,像个老妈子似的挑选了好长时间,那碎念的声音虽然不算是刻意,却使人听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些“不,这个不行。”“太不适合了!”“这小到过分了……”“配色……怎么这么丑……”诸如此类的言语。
最后,他终于满意地将那叠衣服托在双手上,更甚是内衣都精心细致地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递到雪凌的跟前。那帽子仍然戴在斯库西瓦的头上,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他,青鸟和个雕塑似的停在帽檐上,时不时扑闪翅膀附和主人的言语。“塞琳小姐就先好好泡个热水澡,换身新衣服吧,我跟奈塔诺安先生说一下,去去就回哟!”说罢,他急忙把雪凌推到浴室里去,顺手关上了门。脸上笑意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刹那抿成一线的嘴角,映在魔女的余光中。
那小少年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雪凌背过身去,缓慢褪下那湿哒哒的裙子。确实从坠入海底那时起,凉意就一直和个梦魇似的纠缠周身,却在这一刻,才使她真正意识到了寒冷的滋味。魔女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身份,就像是一种突兀的存在,凭空出现在这并不属于她的环境里,所谓意义都处在一种近乎游离的状态,像是个自以为活着的幽灵企图和生者喋喋不休,只是那般可笑无助。等到喷头中的热水顺着肌肤淌下,这股温暖的感觉浸润周身,抹覆了肌肤上的刺骨寒凉——
她突然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手背。
即使自己并不记得上面曾存在何物……可躯壳的记忆却告诉灵魂,那是只属于两人的契约。雪凌倏忽忘却了第二者的姓名。然而,对那符号的印象却在回想中被撕成碎片,至于意义这种东西,魔女再也无法寻到任何。
只有空白,近乎绝望的空白。
水汽氤氲掩住她的视线,亦为那心神罩上了层薄薄的外膜。
……直到魔女收拾好装束,那深蓝色裙子顺带搭起毛绒披肩与长袜,竟比想象中还更突出了保暖的效果。雪凌不知那守塔人为何在此事如此上心,也不知这里为何有着为女子准备的衣裙,只是那一瞬的想法被混乱吞没,她直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我,却感到一股格外陌生的滋味。然后,雪凌却反常地将手指搭在面颊上,学着斯库西瓦的样子,摆出一副虚假而苦闷的笑面来。或许是因脸上肌肉过于僵硬,她无法将这笑做到完美,反而和戴上了面具似的,颇有上层例行公事的模样。
这倒是副挺有趣的表情。
此后,她一直在室内踱步徘徊,那小窗外的景象完全不同于外界,却为雪凌带来股莫名其妙的熟悉。分明这只是个虚幻的场景,她不清楚世界是否真的和窗中同样,亦不知道灯塔是否是这里唯一的光。魔女突然陷入了混乱,她轻悄悄地触碰那颗藏入云间的火球,未有灼烧的感觉蔓延上来,这触感倒更像是颜料砌上去般的坑坑洼洼——雪凌迅速拉开了窗户。凉飕飕的空气倏忽袭来,却使她有些喘不过气,那仍然是一片漆黑,冷冽的光辉将海面映得煞白,至于窗面上的景象,只是些虚假的图画罢了。
究竟是谁渴求着光明……
有人从外边敲了敲门。雪凌悄然应允,于是,那小少年便笑嘻嘻迎过来,一手高高托着餐盘,热牛奶在那里尚还冒着水汽。他表现得很兴奋的样子,一扫而空方才虚伪僵硬的神情,仿佛是在幕后里被什么人强行替换了似的。等到雪凌捂住了那寒夜的温柔,暖意在掌间游走,顺着热气冉冉上升,模糊了这双红瞳里的景象时,斯库西瓦这次揉了下自己生涩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出一句话,“……我想您也不知道,这些衣服……理应是为夫人和那两个孩子准备的。可惜现在呢,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弃物而已。”
“噢对对!塞琳小姐可不需要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当务之急是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呀——”
“和哥哥我一起,先去面见这里的守塔人吧!我们的奈塔诺安先生,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言罢,对方将腰弯得很深,摊起一手,倒更像是个天生的戏剧主演。雪凌伸出了手,斯库西瓦温柔地牵起了他,他们很快就回到旋转楼梯上,那些梯子环绕着整座灯塔,或能勾勒出蜿蜒曲折的圈形空间。去往守塔人的办公处,正巧要再往上走过两层,楼梯拐角与之前几乎无异,只是在短廊尽头留出了两个房间。
斯库西瓦挺起胸膛,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和个严谨认真的管家般的,敲起其中一扇门来。
似有何人模模糊糊地说出“请进”二字。就算无法听得清楚,但那股冰冷也足能使人不寒而栗。斯库西瓦没有任何表态,而是将锁打开,慢悠悠地推门进去。雪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塔人的面容,那是多么阴柔的相貌,颦蹙之间竟和女子无异,青丝缕缕顺着他的袍子沉在地板上,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打理过似的,这黑曜石般的眸子此时此刻也望向了她,仿佛有微光凝敛在内,使瞳孔或因惊讶而缩小几分。她差点以为那就是个女子。
“你就是……被海浪送来的那个孩子……我应该称呼你为……?”这守塔人先生突然发出一句问询,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掺杂着沉稳、及是那过分清冷的滋味,孤独禁欲的隐士形象恰巧与他融二为一。“是塞琳小姐喔!”不知何者的尖言尖语将那话音覆盖,斯库西瓦意外夸张得举起了他的剪刀手,咧得极大的嘴角里暗藏诡谲,这却使对方突然愣住,眸光颤抖似同火苗。他刚想道出下句话来,那少年却收起了所有的架势,端端正正地将手别在身后。
“反正读音也差不多喽!塞琳小姐是大陆人对吧,虽说口音有些奇怪,但语言这种东西,毕竟都来源于同一源系……况且大家总是喜欢用大陆语交流,只在书写时才采用凯格斯语,总之嘛,哥哥我这样读也没多大问题。”没想到他竟找出如此理由推脱自己的错误,虽然是他认为别人的腔调奇怪,然而在这三人之间,口音最浓重且最怪异的恰恰就是斯库西瓦本身。可惜他根本毫无自觉。
那位守塔人,奈塔诺安先生随而松了口气,他还未放下手中的笔,一直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树枝状的桌灯从天花板上挂下,蜿蜒抱起一颗星状灯群,倒是充满着艺术感,更何况是那雕着蔷薇的茶具、锡兰红茶与缝上金丝的孔雀蓝毯子,它们都是可以诠释“美”的事物。或许……或许这守塔人也是其中一员,他身着酒红色的短袍子,东方式的斜襟领与袍底曼陀罗华的纹样,与他本身过于相称。
然后,斯库西瓦似乎感到了冷落,他随随便便地扯着这本不属于自己的大帽子,略带厌倦的表情久久凝固在脸上,微然露出他的门牙。青鸟在一旁嚣闹,鸣啼出类似魔界语、却又并不相像的叫声。然而,雪凌却无动于衷,她已经忘却过多过多的事情了,甚至是那法帽的意义,也忆不得分毫。
“不介意的话……我就称呼你为塞琳……并且,我想了解一下,你究竟从何而来? ”奈塔诺安在这时转过了头,他一手托着面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雪凌的脸,对方似乎陷入了永久的僵局,滞怠的红瞳里、连一丝寻想的意味都毫不存在。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发出。更何况是让忘却自己的人想起那些遗忘的事物,这也过分困难。“我来自,来自……”雪凌只是呢喃,那守塔人漂亮的面庞皱起了眉头,他又试探性地问道,浅浅提起钢笔笔尖,在空中凝滞半饷。
“有这方面的记忆吗?”
雪凌摇了摇头。奈塔诺安在这时侧过了身,将双手搭在被袍子掩盖的大腿上,倒更像是个温柔的女子。“那么……这几天中,你就暂且住在这里吧,如果想起了什么,请立即告诉我们。”他说着,没意识到斯库西瓦在他身边晃悠,甚至还一个劲地凑上前去,无所谓那脚尖踩到守塔人的袍子,且是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哎哎,你还在写那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啊?反正也没有人……”可是,那话音却戛然而止了。
直到宝蓝色眸子突然望向雪凌,魔女并不清楚那是何等意味,诡谲多变的笑容在面庞上绽开,添上一分戏谑,带上一抹狡黠,那神情里犹挟着股恐怖的滋味。“塞琳小姐你,不如就当奈塔诺安先生第一个读者吧!”他的声音在雪凌耳畔回徜,却使对方错愕地愣住,守塔人在一旁悄悄叹气,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另一句声音却抹消了他的想法,“那么,我就当您的读者。”
话音未落,奈塔诺安的瞳孔倏忽缩小。
就在这时,魔女看到了纯白的帷幔,虚虚掩着窗上的画作。
——不,这并不是画。偏于抽象的图形更是似于教堂的彩色玻璃,好像是由不同颜色的琉璃拼接而成般的,依稀能看出那是女子的侧面,祷告的姿势顺着一个节点扭曲,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感觉。
或许那位守塔人先生,本身就很喜爱“艺术”这类事物。
雪凌恍惚出神,她从透明的罅隙里窥到漆黑的海,冷光仍旧洒下,似有齿轮的声音在耳畔回旋。
墙壁一侧的报时鸟钟突然运转,笼中之鸟张开鸟喙,扇动它漂亮的青色尾羽,吟起幽幽柔柔的曲调来。
指针正对着十点整的位置。
“再过两个小时,就要熄灯了呀——”
斯库西瓦笑着,悄悄打开了窗,正准备将那帽子向外抛去。
“快还给她,斯库。”守塔人只得无奈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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