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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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言

孤独者言

“灯熄了吗?已经快十二点了喔。”楼梯间似有何人在窸窣细语。

“我知道,不用再提醒我了。”清冷的声音在黑暗里沉默、溶解、坠落,如同烈酒在海底消散,倏忽裹上咸涩与苦闷的滋味。

木板在脚底咿咿呀呀的,像是嘶鸣的蒸汽在来回蹿动,猫着腰的守塔人持起灯盏,冷光阴柔罩在他的面庞上,将黑与白映得分明一片。那白睡袍拖在长梯上,长发缕缕顺着身姿流泻,几乎已经触及地面。被钢筋分隔的窗户犹有寒风袭入,撩起奈塔诺安的发丝,一瞬混乱了视野,只当手牵拉下一侧的绳子,木帘便翻滚下来,虚乎乎地掩住这空洞的角落。身后一人紧跟着他,一边挠挠自己的头发,缩着身子,紧裹起那粉红色的睡衣。

奈塔诺安不禁感到疲惫。他重复这一工作已有十年之久,可惜这么多年的光阴仿佛刹那即逝,一切经历都是那么浅薄、透明,轻得和个羽毛无异,仿佛瞬即就会碎裂,摔成一颗颗细碎的石子,磨成沙土直到灰飞烟灭。那守塔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事情,他能感到时间在一天之内变得极慢,于一年之中却快得恍神,好像只有枯燥、丑陋、乏味、悲哀这些词汇与他共存着,至于所谓的“孤独”,完全可以用家常便饭来形容它。

“我们要快点了……最好赶紧藏起那些夜猫子的尊主,为该死的明天披上它污秽的裹尸布。”身后的少年正在叫嚣,那戏剧般的口吻使人听得很不舒服。但终归来说,这也就是守塔人能触碰到的唯一的鲜活,他们总是试着在言语之中寻找乐趣,或是沉醉在自我的时间里,企图通过文字或绘画传达精神,将其作为孤独的载体,妄想能有一人能接触它、理解它,甚至是产生那种类似于“爱”的执著。守塔人的脚步变得更为急促,凉意顺那袖口稀薄,缠绕着他的身子,使肩峰颤抖顿就被人察觉。

这已是最后一层阶梯。奈塔诺安顺手将灯盏挂上,长阶尽头似被灯光罩了层纱影,顺着那寸罅隙,清晰可见天空漆黑,无星无月,世界和过去同样的枯燥倦乏。这时候,刺眼的冷光摄入守塔人的黑眸里,使他不禁皱起了眉,但这只是一瞬间而已,他下一秒便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攀上前去。斯库西瓦在长廊中央停驻,望着阶与阶之间黑黢黢的落差,似有何物在暗处翕动、嘲讽着这些远离外界的可怜人。

斯库西瓦讨厌被嘲笑的滋味,在他的眼中,身处这个小世界里,只有自己才能讥讽他物。于是,只见那小身板迅速跑上前去,甚至将要踩到守塔人的睡袍,煞白的光芒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徘徊着,转瞬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将面庞抹得朦朦胧胧。奈塔诺安眯起那双眸子,直到灯光黯淡下来,这种刺痛的感觉被眼瞳熟知,他方才迎着夜风凄冷,站上这悬空的金属阶梯。光芒凝固在空气的罅隙里,似有火焰正在弧面上旋转着,如同白羽烧成灰烬的那一瞬间。

回转楼梯一圈一圈地围绕着那股光芒,守塔人依稀望见火芯里头仿佛灯笼果的支架构造,血管般的脉络向外延伸,让人不禁想起烧红的铁。这已在高处,灯塔和外界只被与鸟笼无异的栏杆分割,奈塔诺安的黑发被晚风撩起,慵懒疲倦地耷在身后。他突然发现娇小的身影正处在他们不远的上方,长发是不曾眼熟的深粉色、轻飘飘的黑裙与黑夜融二为一,星河图案在裙摆上倾泻下来,被灯光映得极亮。那位访客、意外的闯入者也在这儿——世界的轨迹似乎因而改变。

“你在这里啊……塞琳。”他若有若无地道出一句语,用那覆上一层柔光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雪凌的脸,虚浅睫翳划过他眼睑微红,忽就被长发遮掩,恍惚之时竟与女子无异。雪凌低头窥见了那守塔人,她只是点头,半话不说地盯向光芒的位置,像是飞蛾渴求着被火光处决,蜡烛翅膀的伊卡洛斯头也不回地扑向太阳——魔女在寻想着过去的事情,顺着那微飔的风,潜着这世界上唯一的光明,搜寻着她有印象的一切事物。可惜,那仍旧是无用之举。

沉默的灯塔未能告诉她任何答案……

魔女的内心确信,这只是一场无端的幻梦而已。

然而,肉体却执意反对着她的灵魂。

“噢呀!塞琳小姐。都这么晚了,你竟然也没睡啊!”只听得那调侃似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凯格斯口音,使人顿感到了股不耐烦的滋味。处于他们下方的斯库西瓦在这时挥了挥手,他依然顶着一副虚假的笑面,咧得极开的嘴角、在黑暗中死死凝固着,此时此刻显得更为渗人。然而,这少年并没有踏上楼去,反倒一直徘徊在亮与暗的分割线间,只将一脚踩在最后一节的台阶上,顺便持起表钟,笑着言出下一句话,“奈塔诺安先生,离午夜还有两分钟,熄灯了就赶紧下来!”

对方不说一话,轻咳几下回应了他。守塔人或在这时走到雪凌的跟前,温柔推开身边人的一肩,一步一步地踏上这旋转扶梯。他纤瘦的身材似乎和阿丽西雅差不了多少,恰与魔女形成了夸张的身高反差,那摇摇欲坠的形影被灯光分隔,交融的冷与暖在恍惚中散去,只留轮廓沉默在夜色之间。雪凌目送他走近阶梯最高的地方,在光芒中好像牵引出了两根细线,交织、缠绕,如同蚕丝那般牢牢束在灯芯与楼阁顶端。奈塔诺安终于停驻了脚步。

守塔人先生轻松抓住了那两束细线。连贯的弦声顿时划过耳畔,单单回响三下便就止住,魔女甚能捕捉到那细微的旋律,意犹未尽地颤抖在这片黑夜里。灯火突然陷入游离状态,它旋转、紧缩、崩塌、溶解,沿着那血管般的脉络,在近乎一瞬的时间里,缩回到酸浆果外壳似的火芯中。灯光仍然亮着,只是它已经极其微弱,一吹即灭似的。雪凌感觉自己正在被黑暗吞噬,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去,鞋跟在阶上踏出了声脆弱的足音。

魔女差点一脚踩空。

殊不知那守塔人在身后抓住她的手腕,使雪凌得以站稳身子。对方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冷得和个石雕一模一样。他只是悄悄耳语了一声“小心”,话音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水汽那般温柔,终被夜风虚虚掩去。对方突然牵住了她的手,引着她向阶下走去,微眯的眼睛在这时望见灯光,被何者高高举着,使两人勉强能看清道路。高跟鞋踩在铁的阶梯上,顺起了奈塔诺安的白睡袍,魔女的裙摆飘飘忽忽的,宽大帽檐敛下这双眼睛。

斯库西瓦暂歇在第五层与天台的转角口处。他上下踱步着,那双手早就缩在裤袋里,并没认真扣好的领子隐约漏出分明的锁骨来。灯盏正被青鸟叼着,映亮他早就乱得炸成一团的短发,揽走荧光的圈形纹路许是刺眼得很。只当守塔人和魔女踏足走下,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青鸟跟在他的后头,为身后二人开了一条狭窄微明的小道。

“还有四个小时嘛,就又要让它亮起了。”在这压抑死寂的昏黑里,依稀传来何者的声音,却于转瞬间淡隐潜藏。

这便是第一夜。

可惜魔女未能拾得一丝记忆。

魔界的子民啊,这时候,是否已经安睡?

……也正是在那一瞬间。绿发的少年从梦中惊醒,他不停哆嗦着、一次又一次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冷汗从眉间划落,涔涔渗入衣襟,在棉被表面印下深色的水渍——不经世事的占卜师第一次感到了难堪。就仿佛在一夜之中经历了悲哀、疲惫、痛苦,更甚是爱与背叛这类遥远的事物,纠缠不清地醉入黄粱梦里,醒转那时却似是而非。不太好受的滋味纠缠心头,像是有重要的东西眼睁睁从他手中溜走似的,夺走了唯一能被称为价值的部分,只留下了那具空虚的躯壳。

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不,或许也并非如此。苏莱文几近虚脱地瘫在他的枕头上,耷拉下那双眼睛。梦中的场景尚还可见,然而脉络已经混杂成了一团,他只得迅速总结出了几个单词,指尖在手心上连续比划,却单单记下了天使、真相、战争、四人、蛇、匕首这些意义未明的词汇。分明之前的预言并没有如此模糊不清。占卜师有些烦躁地抓着额头,这一系列行为使他几乎忘光了梦中内容,唯一记得的却是四人的身影,与自己站在同一方位。以及……

他将面庞完全埋在这枕头中,使自己都无法察觉神情的变化。苏莱文一把抱紧侧边的被单,微眯起的青灰色眸窥向窗帷罅缝,灯塔那光芒已经熄灭,预示着现在应是午夜。对这位占卜师来说,下午的小睡差不多也将结束,该到品尝晚餐的时刻了。于是他又一次坐定了身,慢悠悠地将毛绒外套披在睡袍的外头,细长的指尖将帘幔掀起一丝小缝。魔女理应去往灯塔那边,一切皆顺应着命运的安排。

引导命运这回事,毕竟也算是占卜师本责。

——他坚定不移地恪守着自己的信念。

雪凌一直站在那瓦砾石堆上,红瞳凝望着漆黑深邃的大海。她无法想象出海峡那边的景象,只能恍恍惚惚地记得,那里有着蓝天、昼日、山川、湖泊,有着与守塔人完全不同又几乎相同的人们,有着她所见过的最美好与最悲哀的景色,有着旧事,有着史书,有着残阳与旅人的梦……魔女勉勉强强有这些词汇的印象,但完全忆不出这究竟是怎样的景致。斯库西瓦坐着那块大石头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来,雪凌一眼都没有看向他,只知青鸟在空中回旋,即便处在黑夜里,那对翅膀仍是绚丽的彩色。

“你们,一直待在这里吗?”她似有似无地问道,侧过面庞,用余光斜斜望着身后人。斯库西瓦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他或许并不打算回应她,而是睨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窥向四处。那根深色挑染翘得极高,与蓬乱短发缠在一起,仿佛海草被章鱼那吸盘紧紧拽住似的。“啊啊!当然是这样,大概……有九年,呃……”过了半饷时间,应声这才传来,那少年还一边数起自己的手指,用极其夸张的声音叫叫嚷嚷,并将哀愁藏在更深更深的地方。“不不不,应该快到十年了,没错,就是十年。”

“哥哥我突然想到件事情,塞琳小姐你,总不会是个居无定所的人吧?”对方在这时发出一声问言,然而魔女只是凝视着他,在那里愣了许久许久。等到斯库西瓦接着上一句话,随口叨念他的假说有据可寻,雪凌方才回过神来,悄悄扶起她宽大的帽檐。

“我说啊,如果你有“家”这种东西的话——总不可能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小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在高低不平的砾石堆上来回踱步。青鸟飞速停在他那肩头,多次重复着意味不明的言语,绚丽的尾羽仿佛繁花绽放,为黑夜更添了些几分热烈与欢愉。可魔女始终无法看清自己的过去,至于家这种事物,在她的脑海里只是 指向的概念,它必没有一点儿立足之所,仿佛是被架空的亭台楼阁,虚虚乎乎的、似乎立马便会坠入深渊里去。

雪凌突然有些渴望着家,渴望着那些似曾拥有、又从未有过的家人。

她一时不知该说何话,至于言语这种东西,只是稍微忆起,却始终无法提及关乎印象的词汇。像是五感被全部隔绝那般,视觉、听觉、味觉、嗅觉或是触觉的记忆都陷入断层之中,且与产生语言的器官切断了一切联系。斯库西瓦不知从何处掏出一袋鸟食,往这废墟下泼洒过去,大片海鸥从暗处飞出,扑闪着它们的白羽,在夜色里混乱了视线,撩上轻风,使魔女不禁眯起眸子。就算是夜有灯光 黑夜依旧是黑夜,永远并非白昼。

“不如一起去瞧瞧奈塔诺安吧,他一个人怪可怜的。”说罢,斯库西瓦便将手枕在后脑勺上,慢悠悠地往灯塔走去。青鸟在他一肩停驻,无数次用怪异的口音叫闹着“可怜可怜”,雪凌跟在不远的后方,将那抹冷冽敛在虚乎乎的影下,被帽檐罩了个严严实实。直至他们来到塔的第三层,紧锁住的房门被斯库西瓦轻易打开,守塔人的长发几乎遮住他那背面,只留“唰唰”的写字声在静谧中流泻。

“啊啊奈塔诺安先生!你还在沉迷于自己的世界里呀?!不觉得很无聊吗?”

少年摊了摊手,大大咧咧地叫嚷着,将这仅有的平静搅得一团乱糟。守塔人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朝斯库西瓦与雪凌的位置望去,过长的青丝几乎掩住这双眼睛。不出所料的,那讨厌的家伙被他极其毒辣的眼神狠狠瞪了瞪,和个泄气皮球似的立马缩回身子,凝固在死一般的沉寂里,只为周遭留下了声颓然长吁。奈诺安塔在这时转过身,一手重重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锡兰红茶在暗处荡起微波,映下他分明的侧脸。

魔女在侧旁看着,等待少年发出下一句低言,等待守塔人持起茶杯,悄悄抿上一口这醇香的滋味。“嘛,不如就让我听听你最近写的那些玩意儿。对了,塞琳小姐也在这里呢,说好的她是第一个读者,呃呀……算上我的话……”这无奈的话音在瞬间中有了回应,奈塔诺安先生只是踌躇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开始翻找纸张。与此同时,角落的两把椅子竟旋转过来,正对着守塔人的位置。

像是童话里的无魂之物身处狂欢盛宴,分明如此荒诞,乍眼看时却无存异样。

雪凌坐上了斯库西瓦右侧的椅子。那守塔人整了整他冷灰色的袍摆,一双眸里凝敛笑意温柔。虽然我们的管家大人并不是很配合的样子,而是翘起他的二郎腿,用蓝宝石般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对处,窗上的拼接画仍与之前无异,此时此刻正被窗帘虚然敛着。“那么,我就讲一讲最近的故事。我称它为《月所见的》。”他交握着双手,搭在大腿前侧,并放着那本记录故事的册子,从膝盖开始分割一线的褶子一直延伸到脚踝周围。

“孤独的少年在第二夜看到了月亮。它静静的躺在湖面中,只留弯钩一抹,藏下了狡黠的笑……”奈塔诺安徐徐念道,神情温柔在嘴角徘徊,收揽星河似的眼睛微眯成缝。雪凌并不清楚“月”为何物,她只是侧耳倾听,就像是那话中所提的孤独少年,有着红色的眸子与深粉的短发。宽大帽檐掩着她的眼睛。“少年从未见过月亮,对这本不存在的事物感到了惊奇,他悄悄伸手搅乱水面,让那月亮在荡起的波纹中溃散开来。”

“‘喂喂,不要这么做了!’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少年惊慌地四顾盼着,却没有发觉任何异样……那究竟是谁的说言?直到少年望向那月亮的倒影,第二句话语悄悄潜入了他的耳朵……”

“‘没错没错,我就在这里。’隐隐约约中,那声音里还带着些理直气壮的滋味。”守塔人边就念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段段错综复杂的凯格斯语,随手将自己的长发往侧边捋去。“‘你在……这,这里?’在少年询问的瞬间,月的轮廓变得破碎,像是在回应他似的。这时候,或有语声轻佻遁进水中——”

话音未落,斯库西瓦早就不耐烦地抖着脚,向奈塔诺安比了个“跳过”的手势,只当对方姣好的面容中浮现出愠怒的神色来,他方才扭过头去,像个木头人似的停下了一切动作。雪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发觉那守塔人在这。刻跳过一大段铺垫,直接用简单的语句为这引子结了个尾,“咳咳……少年就在这一时候结识了他第一个朋友,而那明月,也开始向少年讲述起它的所见所闻。”

“‘那是许多年前的夜晚,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也说不定。你知道的,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并不只有人类一种生物,龙族、精灵、矮人、雪妖……有许许多多的种族共存在这温柔的世界里。噢!在寓言中,在古老的记载下,还有一种叫羊人的生物,据说它们早就灭绝,不过我曾见到过这些奇怪的生灵,他们拥有一对山羊角,人的面庞与属于羊的眼睛、耳、尾及是双足,可惜这已是神话中的存在了。’”

“‘也正是在那个夜里,无家可归的少女迷失了路。她拥有着亚麻色的长发,漆黑瞳孔和少年眼中的夜色一模一样。她的家乡已经灭亡,一场灾厄……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毁灭了那没落的族群,少女因友人的挽留而幸免于难,唉……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才好。就算失去了方向,对她来说应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吧。’”只是听着,黑裙的魔女眯起眼睛,倦怠地盯着守塔人脚下的影子。少年假装自己已经入睡。

“‘或被稀稀落落的枝杈掩着,少女发觉了那第二人,他似乎也无家可归,我清晰地看到那人半跪在漆黑的阴影里,正想办法用自己的衣袖止住幼鹿的血。但他并非是人,而是介于羊与人之间的存在,没错,是如此古老的生物呀,我想这人类少女如果看到这一幕,心里受的惊吓必然比我还大。可那是多么温柔的小姑娘啊,她站了出来,勉强遏制住身体的颤抖,竟在羊人的视线下,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最后,甚至……甚至连冰冷的羊人都被她的善良与果断折服。’”

“‘小鹿受伤的腿被包扎好了。羊人并没有伤害少女,反而礼貌地感谢了她的援助,他们这才发觉,不同种族也并非不能交流。少女告诉羊人自己住在周围的村庄,很快就要回到村子,而羊人告诉少女他正寻找着族人的队伍,途中遇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小鹿,还有她、这位善良的姑娘。我看到他们分道扬镳,本以为这只是我无数见闻中的小小插曲,然而在后半夜的时候,并未找到居所的少女倚着树干睡去,却被羊人和他的族类寻到。这可真是有趣的渊源。’”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月亮说,‘我在夜里连续观察了很久。应该是在羊人的帮助下,少女找到了最近的村庄,并被善良的村民接纳,她终于有了个居所,处在命运神灵的雕像边上,不算很热闹也不算偏僻,能过个安稳平静的好日子。不过……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少女竟和那羊人相恋,并怀有了身孕——啊,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罪……?’”

当听到“罪”这个单词时,雪凌倏忽颤抖了下,瞳孔显然缩小几分。斯库西瓦半睁开眸子,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异样。

“‘另外,顺便提一句,我在两个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悄悄亲吻了她们的额头。’”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极为温柔。守塔人忽就站起身来,用那双黑眸窥视向彩色玻璃窗上的图案,女子祈祷的身影隔着薄薄纱帘、此时此刻显是异常虚幻。斯库西瓦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脸,顶着更甚冷漠的表情,睨了一眼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雪凌只是皱了皱眉,漠然的霜花覆上她的瞳孔,终究带走了仅剩的微芒。

“先生,我不太理解。既然那两个孩子身为罪,那么为何要让他们存在?”声音冷冽得像是一头扎到冰冷的海水中那般,红瞳依旧如同死物、在这时候近乎执念地盯着这守塔人,与质问并无二异。直至神情迷惘覆盖了整个面容,用假面具来虚饰她的外在时,少年以异常怪异的神情望向了她,笑容早就凝滞、倒塌、融化、褪下,缩得极小的瞳孔在颤栗着,如同被一针一针扎进去似的,再被下一句话语击退到了皮囊底下,“就像是……为何要让罪恶的红瞳者……存在于世,一样的道理。”

“……罪恶并不是人的一切,既然存在,也一定有活着的意义。至于……‘爱’会产生‘罪’这件事,我也无法定论。”奈塔诺安只是呢喃,那话音愈而低落、顺带挟走愁思,将尸体冰凉的鼻息藏入瞳眸里去。雪凌知道这并非是真正的答案。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着那守塔人将锡兰红茶凑近鼻前,温柔的神情里许是带上倦怠,耷拉在睫毛灰翳中。然后,魔女将帽檐悄悄拉下,只留出一刹的无声无息。但这细微的动作却戛然止住。

——究竟是何时养成的习惯?雪凌错愕地寻想着,脑内却一片空白。或者,是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吗……?

现在的她,却已无法明白“重要”的含义。

“哥哥我倒觉得,‘爱’所产生的并不是什么罪恶,像这种东西,都是那群蠢货该死的主观臆断……我想它能带来的最多只是本性的交融?这种玄玄乎乎的道理我可不明白!”这时第三者的言论在耳畔叫闹开来,斯库西瓦竟一反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他双手抱臂、用近乎冰冷的眼神牢牢窥着魔女那边,即使他那话语理应只回答了守塔人的疑惑。雪凌亦在这时望向了他,红眸依然如同死物。

“如果‘爱’带来交融,那真正的交融究竟是什么……?”于是,她发出了下一句问话。

“——类似于从规则变成无序,从无序变为……混沌?直到万物浑然一体、不分你我,那样的感觉吗?”守塔人首先一步接下了雪凌的话语。但没过多久,他却一个劲地摇头,妄想用重复的呢喃否决先前语句,显而易见的张惶凝敛在黑瞳之间。“不行,那是忌讳,绝对不能再提了。”长长的叹息顺着尾音凝滞,给那说言更添了几分羞愧的意味。

魔女听到了那声长叹,她微皱眉头,一次又一次地揣摩着奈塔诺安的表情,可那所谓的忌讳,似于线索的语句像是中途断节了般的,早就坠入空洞漆黑的深渊中去,使雪凌再也找不到它与外物的任何关联。直到,斯库西瓦、那博学多才的管家,慢悠悠地解答了她的疑惑。“我看塞琳小姐也并不清楚吧!回归混沌被我们称为忌讳的这件事情。”

“在这个世界,或者说是这个宇宙中,守序、原欲、虚无,这是所有生灵可以粗略分为的三种派系。嘛,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都是守序的,顺应这世界的规则而生,顺应规则而死。原欲……大家都心知肚明。至于虚无,就是那些想方设法破坏规则、妄想回归混沌的家伙的一厢情愿。仅此而已!”

“以此而言,像那些安分的守序者,可不希望自己与一群败类相提并论喔。这和宗教一模一样,岂不是吗?哈?!”他口若悬河,却似乎是认真对待了此事,至于……将生灵分为三种的定论是否有其道理,雪凌暂时无法断言。“这是老一辈学者的说法,只是一些被年轻人遗忘的理论,不需在意。”当此时,奈塔诺安轻描淡写地道出那句语,他悄悄掀开窗帷,望着银色的波纹在海上徘徊。时间消散在灰白的浪花里。

魔女睨向遥远遥远的地方。在那西边又发生了什么?

这是处在这狭隘世界里的他们,永远都不能了解的事情。

虔诚的歌声穿梭过大洋彼岸,携上管风琴的梵音,回旋在教堂的天窗与天窗之间。它顺着长廊、攀过彩色玻璃、绕过大理石的圣母塑像,爬上钟楼坚硬的石壁,交缠上那奇异的震颤,倏被沉重的钟锤打碎成了灰土,刹刻凝滞、溃散、虚化,终究化为一摞无所作为的尘埃。

弗罗沃兹一个人坐在钟楼的高处。距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的时间,像是做了一场讨厌的梦,魔女众人早已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连个影子都毫不存在。或许她们已就死在了漫长无边的旅途中,也可能是躲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结论若何,此刻又有谁能知道?只可惜那愚蠢的妹妹,直到现在都还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不可能的奇迹。弗罗沃兹一个劲地想着,双手抱臂低垂着脑袋,任那极长的蓝发耷在她的脚踝边,几乎碰上了钟楼的石壁。

“你还呆在这里啊?弗罗沃兹……前辈。”不知何者的声音顺着阶梯攀上,末尾的“前辈”二字像是使劲嚼碎了吐出来似的,卷走嫌弃与排挤的滋味,只在她那红瞳里飞掠一时,便被另一句说言完全掩覆。

“喔?是雪绒啊,让我瞧瞧你带来了啥?”话音随口荡出,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份安宁被外人打破。弗罗沃兹头也不回地盯着教堂尖顶,看那太阳悬在最高的地方,阳光刺得她眼睛很是生涩,飞鸟在屋檐与屋檐间盘旋,很快便藏匿了影子。可身后竟没有了一丝动静,连一点细微的足音都未有传来,那修女突然感到了不太对劲。

她猛地扭过头去。

鼻尖恰巧抵在雪绒手中的茶杯上,暗蓝眼睛正对着里面粘稠丑恶的咖啡。弗罗沃兹顿时感到了反胃,她的瞳孔缩得极小、甚还颤抖着徘徊在眼白之间,就连面部表情都怪异地扭曲起来,龇起的虎牙几乎要把下唇咬出了血。“啊呀,是斯薇忒特意给前辈您泡的咖啡,快趁热喝吧!”只见雪绒一脸冷淡地盯着她,话语里的忍笑意味倒是显而易见,杯子又不知不觉地凑近几分,使这前辈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晴不定,不免有些骇人。

弗罗沃兹最终只得接过这杯咖啡。

“你还真做了件好事。”虽然不知是在夸奖还是讽刺,当听到那句嘟囔时,雪绒的脸突然就红了一片,竟然还支支吾吾地重复着“才没有呢!”之类的话语。弗罗沃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下意识地将咖啡凑近嘴边,将粘腻的液体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于是——可怜的前辈几乎将自己早上喝的牛奶都喷了出来,一个劲地咳嗽着,殊不知雪绒仍然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三者早就靠在钟楼边上,此时此刻用满是笑意的眼睛盯着她看。

“可真是个安详的场面呢,咯咯咯——”命运的神灵正在笑着,银白发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轻巧而悠闲地走到两人中间,伸手撩过雪绒的脖颈,接去弗罗沃兹手中的咖啡杯,稳稳当当地放在台上。那两位神使突然从混乱中醒转,急忙摆好行礼的姿势,假装之前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克洛蒂无视了她们的举动,凭空出现的塔罗牌在她手中来回翻转,从一只手反复叠落到另一只手上,再用惊人的速度瞬间完成了洗牌的动作。

“哦呵呵呵呵,有兴趣来占卜吗?各位。”她依然保持着意义不明的笑容,仿佛对接下来的展开都了如指掌。弗罗沃兹缩着脖子,侧过眼睛、企图用不停的嘟囔来逃避克洛蒂的问询——很显然,我们的修女前辈并不想接触这些麻烦事情。她甚至还退身下去,一把将雪绒推到自己的前头,暗示般的指了指对方的脑袋。神灵脸上的微笑愈来夸张,像是被海风吹得扭曲的旗帜,甚至连眼睛都藏在黑暗里,不免多了些恐怖的滋味。

“你搞什么啊!?弗罗沃兹!!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好吗?”半饷之后,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雪绒差点就要破口大骂。然而,克洛蒂脸上的表情却使她猛然怔住,对方晃悠悠地将食指凑到嘴边,发出那声轻嘘时,雪绒的话音突然怯弱下来,像是受了伤的幼狼在母亲怀里舔舐着伤口,哭泣的姑娘再也流不出泪水。“那么,就请小雪绒来帮忙切牌,可以吗?”克洛蒂悄悄耳语着,殊不知那笑容愈来诡谲,竟使身边人悚然地哆嗦起来。

“呃……嗯。克……克洛蒂大人,您应该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吧?”雪绒只得瑟瑟缩缩地询问着,那神灵像在思考一般踌躇了许久,突然将面庞凑到更近的地方,用还算是平易近人的语气回应她,“啊……好像是这回事噢,不过你也知道,这可是流程喔?咯咯咯~”

话音未落,雪绒已经抽出了塔罗牌的其中一叠,直到她将其完全分割成了三摞,这些牌竟突然悬浮在半空中,以雪绒眼中的顺时针方向飞速聚回了克洛蒂的手里。“呀,就让我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呢?”她幽幽说着,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惑,可克洛蒂仿佛早就明白圣女的意愿似的,在空中迅速摆好了凯尔特十字牌阵。远处的弗罗沃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望着雪绒依次将前六张牌翻开,那懵然的神情对她来说倒是饶有乐趣。

“你这个迷茫的小羊羔,说实在还是让我不太放心呢,咯咯咯~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确实会使人不安,是吧?”显然这寓意不尽人意。可她依然顶着那副笑面,等雪绒正要翻开下一张牌时,神灵脸上的笑容就这样一扫而空,颦蹙下只留眼神狐疑,或许是在揣测着那连她都未有知晓的将来。直到,剩下的四张牌也被全部翻开。克洛蒂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就连声线都变得有些颤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展开,呵呵呵——这就是所谓的转机吗?”

——她的眼睛藏在刘海阴翳中,愈渐扭曲的笑容,此时此刻却显得更为癫狂。

“确实,确实啊……那些污浊的东西不仅存在着,它们还必会做出行动啊……呵呵呵呵……好期待,好期待旧规则被打破的时候,好期待作为预定调和结果的新规则,究竟会是怎样呢?会是怎样呢?咯咯咯~”

或许,只能用歇斯里底来形容神的疯狂。

雪绒默默探出了手,像要触碰对方似的,却不敢再移动分毫。弗罗沃兹和具石雕一样凝固在不远的位置,这时候并没有说出一字一句。

“克洛蒂……大人……这样说来,你难道并不知道……我的未来?”无法理解一切的圣女试探性地询问着神灵。

手腕突然被对方一把抓住。克洛蒂抬起了头,憔悴而阴沉的面庞上,唯有那双眼睛还熠熠生辉,纠缠着丑陋、混乱及是肮脏污秽的色彩,添上一抹猩红的光,疯狂得令人顿感恶寒。

“从那一时刻以后,一切命运将……模糊不清了呢。”

“喔呵呵呵,与其说是‘命运’,不如该称它为‘预言’,对吧,我的小雪绒?”这时候,那指尖温柔地按上了雪绒的唇,神灵抚着自己的胸口,僵硬地站定身来。

为何连命运都无法看清未来?

一身漆黑的魔女独自站着灯塔的高处,在回旋阶梯的转角,默默吹起了海螺。

她不知道她为何持着这个东西,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能如此轻松地吹奏起它。

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沿着命运的长线,流向那未有人知晓的远方。

倒不如说,把“现在”当做“未来”更为实在。

又或许,本来就没有“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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