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这个故事呢,理所当然的,也是我曾经目睹过的事情。”
“距离现在……大概并不算太过久远,当时的场景我还清晰记得。”月亮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仍然用着少年的面容,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任由嘴角咧开一抹嘲弄的笑。
“故事的主角有一个秘密——”
“当时还不算夜晚,我藏在落日的远处,悄悄窥望着那个墓园。马车停了下来,将翻滚的沙尘抹平在黝黑土地里,面蒙黑纱的车夫一动不动地盯着西边斜阳,它火红的颜色正沉没入奥罗克洛的边缘,在鸦的唉声中静静死去。身着厚重外套的少年扶着他的父亲,慢悠悠地从车中下来……他的语速很快,我未能听清楚那话语的内容。”说着,他便阖起眸子,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孤独的墓园里只留下了少年与他的父亲、落日与我。那少年的父亲闭着眼睛,像是个沉睡的尸体,跟着他走到墓碑与墓碑的暗影处。我看到少年拿上了守墓人的铲子,开始挖起那已经掘了一半的墓坑,它还未有石碑,让我无法判断这是何人的墓。只是,我记得在前几天里,他父亲也做过同样的事。”想必是无法明白故事的含义,红瞳少年皱了皱眉,将身子缩得更紧。这夜晚过于寒冷了。
“这坟墓理应能安下一具棺材了。可少年依然挖着,永不停歇地挖着,毛茸茸的外套上、深红的血迹早就干涸。等到我已经经过他们的头顶,这才发觉,那是属于另一人的墓。少年倏忽停下了动作,他默默爬上来,将他的父亲——那可怜可恨家伙,像只断翼鸟儿般的,推入这黑色的深渊里。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同时也那么的寂静……就和日常的下午茶一般的平淡无奇。”
“漆黑的土壤将他掩埋了。”
“少年漫无目的地朝西方走去,或许是想去往那早就荒废的旧城……我朝那悲哀的死尸、这已被埋葬的恶人,悄悄哼出一声嗤笑。”
“有谁知道,他可怜的妈妈,早已沉睡在了多少天前的夜晚……”这又是更长更长的叹息,月亮侧过头去,半话不说地沉默了许久。“回答我……这种事情,当真是你亲眼所见?”他突然听到少年的质疑,那仍未归家的可怜孩子正直勾勾盯着他,深邃的红瞳里藏起了落魄惘然。就像是被攥在手心里的白老鼠的眼神。
“确实如此。不如……先把它放一放,我们这就讲下一段故事,喔不!其实是上上个故事的后续,你应该知道的。”他假装笑了一笑,将手指放在嘴边,低嘘了声,“从那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偶然又发现了这对兄弟,他们正坐在一叶小舟中,懵然地凝望着在天与地的交界。据说天上的使者曾从这里下来,过去呢……也确有先人发现过这个空洞,至于是否真的可以上去,我想他们还在踌躇。”
“直到勇敢的哥哥决定攀登上去,他的弟弟紧随其后,踩上那坚硬的云层。对的,并非是一挥即散的存在,反倒有股踏上阶梯的感觉。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外处都低矮了许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爬到更高的地方,最后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他们都死在了空中,等到我打算去其他地方晃悠时,却发现那对兄弟已经回来,弟弟的手里似乎还抱着天使的婴儿,想起来……可真是奇妙呢。”
“身着袈裟的男人在下面迎接了他们,大概……是他将秘密告诉了兄弟二人?我只是稍加猜测,具体细节不得而知。而那小婴儿呢,可怜的她天生就拥有着漆黑的翅膀,被兄弟俩带回家时,甚至吓到了他们乐观开朗却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可平日教导他们的神父,那城里唯一一个神职人员竟兴奋得很,他很快就帮那孩子洗礼,并找到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让他们领养了这可爱的孩子。”
“她理应健康得长大成人,虽然我再也没有见到这对兄弟,也没有看到这孩子长大的样子,怎么说都还是挺可惜的。”
“但是,我不觉得你这个月亮,能看到那么多东西。”少年有些狐疑地嘟囔着,拿起枝干悄悄搅动着月亮的手心。对方无奈地摊了摊那已经扭曲的双手,不管自己的面容变得多么滑稽可笑,趁着少年还在看他,急忙用啰啰嗦嗦的语句解释道,“有很多事情也是我听说的嘛!我说,那些星星可缠人了,甚至还邀请我参加它们的狂欢晚会呢。我自然就对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啦。”
红瞳粉发的少年无视了它的说言,静悄悄地朝西方望去,他或许是打算离开这里,可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第五日的晚上,月亮并没有等到少年的影子。
“今天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最后的两篇,每隔十日的晚上,我将会讲述给你。”一身白睡袍的守塔人抱紧手中的文稿,倾身过去,在雪凌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口。就像是长辈对多年未见的孩子一样,疏离的温柔里掺杂上了几分踌躇,烛光暖黄攀上魔女的面庞,将奈塔诺安那侧脸映得苍白一片。他很美,此时此刻更是和个女子无异,可惜过分的沉默寡言使人无法摸透他本身,更无法揣透他真正期望的究竟是何物。
斯库西瓦在一旁缩着身子,用那双眼瞳窥望着窗上的图案。蓝天白云在暗室里早就模糊不清,只有落阳仍然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表现得厚厚实实,或许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涂料。雪凌眯起眼睛,朝那守塔人道了一声晚安,便将整个人都埋没在被子的软绵里。帽檐斜搭在蜡烛边的床头柜上。奈塔诺安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这才使这年轻管家慢悠悠地站定身,勉强打了个哈欠。
守塔人俯身吹灭了那支蜡烛,使四面重归入黑暗之中。斯库西瓦醉酒似的抱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挪来挪去,直到这少年被不知何处的障碍绊倒,随与惊呼与青鸟啼叫——他突然就恢复了清醒。魔女最后听到了房门紧闭的声音,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存在,只将她一个人裹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海浪的沙声在耳畔盘旋。雪凌突然感到了无助,她睁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死一般的出神许久。
或许那少年早就死在了第五日的晚上——
不,分明故事还在继续,这怪诞的揣测并无意义。
雪凌总觉得自己忘却了什么……但是,她完全无法从现有的记忆里找到一分蛛丝马迹。
直到漆黑不再漆黑,孤独的魔女这才侧过头去,默默地闭上了那双眼睛……
愿一切都是场从未有过的幻梦。
高挑的少年坐在钟楼的最高处,仰瞰着群星繁密。天空竟是如此浓重的深蓝,仿佛灯火被巨人之手抓起、一把洒在沙画板上似的,北极星正凝固在更高的位置,甚至连星河璀璨都无法与它匹敌。夜幕在梦中沉默着,用那漆黑的眼睛悄悄窥探着这个少年——他只是独自坐着那里,没有任何人与他结伴。星河底下显然渺小得很的身影,仿佛快被黑暗吞噬,唯有那毛茸茸的外套将其紧裹在里面,沿着身形轮廓、被外界狠狠隔开。
不知何时,一声嗤笑响起,沙哑中伴着游丝那般的轻颤。占卜师挽紧他的法杖,袖子上的绒毛摩挲腰际,厚重得仿佛织梦人婆婆吹出的棉花糖,一层一层地包裹过去,朦胧且是万分温柔。他抬起手,看着星光从指尖流泻,北极星的克莱因蓝凝固在无名指的角落——恍惚竟和婚戒无异。苏莱文突然有些失魂,青灰色眸望向东边的位置,灯光早就淡褪,第十天的黎明已经到来。
逆着星光璀璨,他弯下腰,陷入无尽的思潮般的,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的腰枝被皮带衬得极细,那裹得紧紧实实的毛绒外套、宽大后摆勾勒出只套了双长靴的小腿。或许这就是一尊最不会被理睬的石雕,黑鸦即是他的同类,也从没有人注意过这片星河。占卜师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儿观望,他只是皱了皱眉,用宽大的帽子裹住自己的脑袋。
据说千年前伯利恒之树的顶端有颗明亮的繁星,它的光芒可比太阳,它的暗面如同长夜……
它又是否会出现这群星之间?
孤高的少年只是妄想,妄想寻找到那寸微光,并将其取代罢了。
可惜像他们这种引渡命运的家伙,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世界的未来。更何况是包揽希望呢。
在属于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伯利恒之星永远是“希望”的代名词,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魔女突然醒转过来。四面仍是漆黑,冰冷的天花板似在角落蠕动,仿佛有腻腻的奶油正在淌下。定睛而视时,一切皆恢复了原样。她并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知道黑夜仍是黑夜,昏死的长梦依旧未醒。直到她戴上法帽,沿着墙壁边缘寻了出去,漆黑的身影在旋转阶梯旁悄然驻足,外面的景象依稀从窗间透出,仿佛幕布忽被撕碎一块小孔似的,雪凌能感受到咸潮的气息,浪花声在耳畔沙沙作响。
她最终决定往阶上走去。
那盏银芯灯被举到腰间,扑朔迷离的火光映亮了大片视野。焰在跳动着,穿过灯笼草似的囚笼,化作无数根细密的树叉,又在瞬息中恍如繁花绽放,迅速变成永不停止的漩涡,转过灯罩,与那旋转阶梯融为一体。雪凌最后来到了灯塔的高处,虽然这一派漆黑并不能回答她具体的时间,但只需稍加猜测,便能得知这应是第十日的早晨。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在第一日傍晚到过这里,当时的场景与现在无异,只是灯火还未灭去,在最后的一分一秒里,孤独等待着它第无数次的消亡。
魔女不清楚她当时究竟在看着何物,是那遥远的西方、从未踏足过的陆地的影子?还是……?
未知者的视线打断了她的思绪。守塔人先生站在他原先的位置,高举起那盏银芯灯来,斯库西瓦靠在最近的围栏旁,用他宝石蓝色的眸子窥望着雪凌的脸。“早上好哟,塞琳小姐。”那话音轻佻地与平常无异,年轻管家挥了挥手,此时此刻,他的小身板只遮住了守塔人的一部分,假若再加上对方的长角,这身高差距更是令人无法形容。雪凌点头回应了他,奈塔诺安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
掐着钟表,专心等待时间过去。
恰巧是那个时候。铅色的细线回荡四下,不禁让人想起灰烬崩坏瓦解的瞬间。她听到泠泠弦音在耳膜边沿的碰撞声,青鸟的鸣啼里带着些喜悦的滋味,半空中酸浆果似的支架突然就被点亮晕开。那是艳丽的绯色,是魔女从窗上所见的一部分落阳,它正热烈地燃烧着、晃荡得焦灼,将周围血管状的脉络烧红一片,可始终无法改变细线的一分一毫。灯火映亮了雪凌的身子,只是此刻,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守塔人牢牢凝望着焰芯,火光虽是明艳,却没有任何灼伤眼睛的感觉,仿佛它就是这黑暗里本应存在的事物,身为漆黑道路上的修灯人,同样的、也是孤独与寂寞的一份子。斯库西瓦俯身下来,朝雪凌伸出了手,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牵到自己身边,指向竖穿灯火的两根细线,使对方得以看到线所聚集的位置。雪凌突然感到诧异,她扶起帽檐,用那双眼瞳遥望着天穹昏黑。
这两束线直接就连到了灯塔的最高点,穿过唯一的小孔,瞬即四散开去。像是在弧面的幕布里洒满群星,穿针引线将星河织成鸟笼似的,本是热烈的火光逐而染上了冷色,将那片海域罩上了层帘纱朦胧。雪凌只知这是唯一的光明。斯库西瓦在这时举起了双手,飞鸟展翅似的伸了个懒腰,他并没有望向西边的位置,而是昂首凝视,抓寻着被映亮的漆黑里那星星点点的光芒。
“这就是……黎明?”她喃喃自语,冷青色的幕帘在红瞳间沉淀着,仿佛一霎间裹揽上了黑与白中的绚烂,将不存在的太阳碾碎成一粒粒星砂,飘摇洒在这漫漫长夜里。一切与窗上的图画全然两异。“是魔界的黎明喔!塞琳小姐不觉得嘛……和个创造者一样献上这种所谓的恩赐,似乎……还挺不错的?”青发少年笑了笑,那双瞳里像是满贯了宝石碎屑似的,微眯起时、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望了雪凌一眼。
魔女摇了摇头。
“那就没有意义了。”斯库西瓦只听到那落寞的声音,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仿佛空气全被抽走、所有话语都在道出的一霎凭空断节,年轻的管家僵在那儿,神情古怪,微笑扭曲成了酸涩苦楚的青李子,渐渐沉默在冷面生硬里。然后,他缓缓的,用食指将嘴角掰开一个高度,慢条斯理地把声音嚼碎了再吐出来,“啊,确实是这样……”像是断弦飞散在半空中,平淡里并不含任何悲怆,守塔人恰巧从高处下来,黑瞳与红瞳对视一瞬。
奈塔诺安揉了揉青鸟的羽毛,他那长发依旧垂在地上,眼神温柔似同水波。看上去很是虚弱的样子,或许单单展开屏障这件事就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气力,面色仿佛教堂边缘的白墙、被映得更显颓废。雪凌朝他伸出了手。对方像被触动一般的愣了一下,乍将黑眸里的冷冽收敛,探出一手与她相握。没想到魔女的手比自己更为冰凉,像是瞬间浸没在冰水里似的,竟连向来面不改色的守塔人都不禁皱眉。
斯库西瓦早就站在了天台与内阶的交界处。
“嘛,不如一家人一起去吃个早餐?”他如是提议着,青鸟早就飞上他的头顶,将那头满是纹路的青色短发当做了自己的鸟窝,可斯库西瓦并没有露出一点儿嫌恶的表情,而是嬉笑着一把攥住它那翅膀,肆意玩闹着、享受这可怜鸟儿在手中挣扎的滋味。于是,他看到雪凌点头默许,奈塔诺安也道出了句微弱的应声。
魔女不知不觉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分明她是与他们不同路的人,却在短暂的相处中,悄悄被其接纳。
她突然看到了阶梯上的铭文。
——如果在这里止步,忘却的就真的会被忘却。
那是凌乱的凯格斯文。红瞳恍惚望向更远的地方,阶梯的顶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看似遥远,却又是咫尺之近。
雪凌听到了海鸥的鸣叫,浪花正在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地依附在那废弃的砾石堆上。
……阿丽西雅已有多日未眠。她昂首直躺在沙发上,任由双腿像簸箕一般分开,高高的鞋跟勾在毛绒地毯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呆滞着盯着天花板的边际,只留下那对缩得极小的瞳孔,像是被碾碎的芝麻粒,倦怠地旋转着、埋没在耷拉的眼皮底下。浓重的黑眼圈将眼窝衬得更为深邃,侧刘海乱七八糟地遮在上头,倒使她更像是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流浪汉,就连思绪都僵在那儿,一分一毫都无法动弹。
将军未有脱下过她的军装,僵硬的身板仿佛钢铁被架在沙发边上似的,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移动的迹象。搜寻工作分明已经展开,可魔女仿佛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就凭空蒸发了般,没有线索,没有头绪,阿丽西雅甚至还闯入过所有相关人士的家里——就连冷酷无情的绯红恶魔都被她锤了家门——但这一切皆是无用功,她完全就陷入了死局。
可是……阿丽西雅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冷静。她记得自己也拜访过那个名叫伊诺丝的男孩,虽然并没有任何得到和雪凌失踪有关的线索,但他所透露出的另一种信息却令自己莫名在意。不止是魔都中央的钟塔,在那诺埃克街深处的占卜馆里,或许也能找到一丝端倪。将军正下定决心要前去拜访,手心却传来了股湿腻的滋味,并随羽毛柔软蹭在她的皮肤上。是那只狮鹫,只是阿丽西雅并没有兴致陪它闲玩。
“别闹了,阿弥法。”她倦怠地将那句话语吐露出来,侧着脸睨了下它金黄的羽毛。然而狮鹫并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凑了过去,和个庞大的肉球似的,突然扑倒这狭窄的小沙发上。阿丽西雅感到自己的腰都要炸裂,那重硕的家伙此时正趴在她身上,让人不禁想起了向母亲撒娇的小猫——将军暴躁地大吵大闹着,一个劲推着它,叫嚣起“我叫你别闹了!快点下来!!”之类的语句。
闹了好长时间,狮鹫这才慢悠悠地趴在地上,根本无事似的陷入小憩。阿丽西雅坐直身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或许是方才的闹腾使她恢复了动力,将军瞧见东边天际的昏黑,冷光抹在扭曲的钟楼上头,像是蝶蛾翅上的银粉洒向湖上一般。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雪凌。她暗自发誓着。
他们正身处灯塔的第四层。
年轻的管家将托盘高高举起,他面带笑容,用极其规矩的姿势弯下腰,把手中的食物放在餐桌边上。雪凌亲眼看着斯库西瓦一手包办了所有事情,例如站在小凳子上切菜,熬制清汤,准备各种各样的新花样——他意外得是个很认真的人,并非表面那样的桀骜不驯,甚至可以用“谨慎”来形容。少年这时将主菜的罩子打开,至于菜式,无一例外……是和往常同样的素食。
毕竟这里是两个坚定不移的素食主义者,魔女也并不在意此事。一身漆黑的守塔人品了下红茶的滋味,清淡的感觉在舌尖渐渐弥散开,仿佛流水缠绵不绝地淌落。这种茶叶摘于某个岛国的高地,享有“世界的礼物”之称,熟知地理的他曾想去拜访那里,然而十年前的事件,注定一切将会不了了之。斯库西瓦这时完成了他的工作,他顺势且飞速地坐上椅子,本居此位的青鸟飞窜出来,藏在守塔人的肩膀上,或许把漆黑发丝当做了自己安睡的巢穴。
雪凌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挂毯,每张皆被相框裱了起来,显然是一幅幅编织成的图画。它们虽是分散开来,画面却紧密连成了系列,简明扼要的色块勾画出树枝灌木的轮廓,并在恰当的位置将跳跃到另一幅画上,巧妙分割了天与地、昼与夜。最左侧的位置留下的是大片天空,黑瞳的女子正在那里,帮小羊包扎着伤,第二人的身影被树叶昏黑掩藏在了底下——倒颇有宗教画的一番滋味。
这些挂毯看似是“画”,转念一想……又并非是“画”。
“……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吗?塞琳。”奈塔诺安恰巧发出了声问询,青鸟在他长发间乱窜,最终丧失气力似的、只得怯懦地缩成一团,蹭蹭守塔人的脖颈。雪凌扭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半话不说地吃起她的蔬菜沙拉,旁边狼吞虎咽的斯库西瓦顺手拍了下她的肩膀,用近乎诡异的嗓音,模糊地说出像是凯格斯语又类似于通用语的说言,同时还咀嚼着大片生菜,“听哥哥我说……他啊,会搞的东西、可多了!挂毯,挂毯当然是小意思——”
“……”只留下一阵鸦雀无声。守塔人和魔女谁都没有说话,雪凌重复着点头的姿势,奈塔诺安微皱起眉,用奇怪的神情盯向侧边。直到青鸟突然飞出,啄起盘中的玉米,斯库西瓦立即一拍桌子,迅速地、用筷子将所有的玉米都聚在一个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揉起那宠物的羽毛,倒显得格外温柔。冰冷的话语在这时道出,使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迅速僵化下来,“我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假若能离开这里的话,你们……会去向哪里?”那是戛然而止的声音,世界仿佛在这一瞬浸入冰水里似的,直到第二人的话语扎出端倪,守塔人眼中的惆怅淡得几近乌有。“虽然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但是……果然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家乡,以及——”他摇头止声,暂顿一时,还是接着上一句话说道,“或许到最后,能回的地方只有这里,也说不定吧。”
“哥哥我呢?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跟着我优柔寡断的守塔人先生就行!”他的话语不免带着些奇怪的嘲讽意味,斯库西瓦并没有思考太多的样子,只见他大大咧咧地躺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任由椅腿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不定,一次又一次磕在地面上、荡出那阵深沉的回响。雪凌将帽檐拉得极低,她眯眼寻思着,半饷才道出一句话来,“如果是我,可能,会去旅行?”
“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呢,这也就是塞琳小姐你的天性吧。”魔女听到那句话语,悄悄抬起头来。她并不明白“天性”是何意义,更何况他浓重的口音,含糊不清的句子使雪凌一时无法理解。这时候,青鸟突然停在了她的指尖,瞬即飞掠过去,在大厅里回旋一周,欢愉地回到斯库西瓦的手上。奈塔诺安拖着自己的腮帮子,望着挂毯上女子的姿态,似有似无地阖起眼睛。
海风仍在躁动,顺着圆弧形的窗、消噬入深沉厚重的夜色里。敲门声隐隐约约地飘曳着,被狂风揣拥,魔女未能听闻,心思细腻的守塔人没有反应,斯库西瓦沉默了好长时间,只有那青鸟像是寻到什么似的不断飞旋,横冲直撞、妄想突破风潮的束缚。
“喂喂,有人在吗?”那话音有些微弱,伴随着持续性的捶门声,此时此刻显得更为嘈杂。半饷过后,大门被粗暴地打开,一脸不情愿的男人探出头来,用阴狠到极致的表情面对着来者,扭曲着眉毛、和个凶神恶煞的忿怒身似的。“你他妈的就不能拉门铃吗?!很烦啊你这个绿头精!”他大吼大叫着,左眼镜片在今日是谎言的紫色,黑白花色的围巾在他脖子上被裹得紧紧,或许是为了抵御这讨厌的冷空气。
可惜格兰德大哥的话语就在中途滞怠。
高个子的女人正站在外处,嫌恶地歪了歪脑袋。她一把将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推开,罩上了层阴翳的眼睛里似有猩红肆虐,随着鼻音浓重的一记嗤声,那人竟迅速拽住对方的手腕,用暗绿瞳孔直溜溜地瞪向他。
“哈?!再说一遍啊!你说谁是绿头精?!!”
格兰德被她猛然嚇住了,他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门的后头,甚至还收起呲起的牙齿,将凶恶的表情强行扭曲成笑容,仿佛熔岩蛋糕在叉子刺入的瞬间瘪下了气,怪异得令人有些恶心。阿丽西雅烦躁地挠挠头发,虽然她曾听说过这个占卜馆的名头,但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从黑暗的下一代接手之后,这里的业绩就从此不起——虽然,所谓的下一代,也就是他们那些人。
这时候,理应是占卜师的男人突然醒悟了什么,扯起自己的围巾,张皇地发出惊叫。当阿丽西雅一脚踏进占卜馆时,他竟一把抱住对方的大腿,用可掬的笑容迎着她,像是疯子打算跟绿毛球打好交情那样的怪诞不堪。“嗷嗷嗷!原来是阿丽西雅将军远道而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今天依然如此美丽!如此英勇帅气!是想要占卜吗?今天给您打九折噢!”那家伙在一旁喋喋不休,惹得阿丽西雅连踹了好几脚过去。
对方意外的很是执著。见抱住大腿不行,竟还变本加厉地在将军身边乱窜,讲着各种空泛无用的话语。阿丽西雅紧握着拳头,忍耐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在格兰德凑近的那一瞬时,抓住他的胳膊,给他狠狠来了一记过肩摔。仿佛整个地板都炸裂开来似的,那撞击声显得狂躁,果断而毒辣十分,使格兰德一时起不了身。“呵……你这阴阳怪气的废物,快把其他能交流的人都给我叫出来,我——可是有急事的!”
他未能来得及回答她的话语,表情就都僵在脸上,甚至整个人畏惧地颤栗起来。
“……我说呀~你们大早上搞出这么多噪音,可让我……很为难的喔。”第三者的声音徐徐道来,过分的柔腻里似挟芒刺,那与妥协并济的尖锐、狡猾地藏入更深更深的黑暗里。温文儒雅的少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清瘦的身形被纯白长褂子勾勒得明显,毛绒外套在他那胳膊肘上耷拉垂着,让人不禁想起舞会上穿貂毛披肩的贵妇人。那双青灰色眸冷不丁朝将军睨了一眼,外圈瞳纹显得死黑,被敛在眼睑底下,仿佛裹起了颇具攻击性的敌意。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聊!”阿丽西雅双手叉腰,用嘲弄般的眼神盯向来者。对方转瞬收敛了眸间锋芒,将锐利皆揽在他那虚假的笑靥中,顺便还坐上了家主之位。“哎呀,就请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让阿丽西雅将军如此烦心——”苏莱文依旧保持着笑容,暗藏寒意的眼睛眯成一丝小缝,他摊了摊手,等待将军回应他的问话。阿丽西雅瞥见占卜师漆黑的仁瞳,从始至终竟一直窥视着她,更是渗人得很。
“咳咳……我就直说了。你们应该知道,雪凌·克里斯蒂安在十天前失踪的事情吧!”她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前去,一把拍在那宽敞的桌面上,和个几天没饱食的恶狼似的、狠狠瞪向这位柔弱娇贵的占卜师。趴在地上的格兰德勉强爬起了身,然后又一头栽在了地板上,就连呜咽声都没让人察觉。苏莱文嫌弃般瞥了那家伙一眼,游刃有余地应着将军的说言,“当然。毕竟,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更何况我们一家。”
“不过我觉得,这并非是需要将军您烦心的事情,不如就放一放,好好等待也不失是个有趣的选择。”那占卜师耸了耸肩摆了个可爱的姿势,他抿着唇、愈来愈浓的笑容里甚至还藏在股恶趣味。殊不知阿丽西雅直接转到他身侧,一把拽起苏莱文的衣领,将那相差自己十厘米不到的身子直接扯了上来。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散去,甚至还保持着近乎诡异的状态,不知是挑衅还是嘲讽僵硬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不免带着些可恨的滋味。
“你说什么?!等待?你叫我等待?!!真是不知轻重。”
“我问你,雪凌有来过这里吗?如果……她在失踪后并没有来过这里,那就把十天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将军怒气冲冲地说着,她突然松开手,给苏莱文留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对方痛苦地深咳几声,眉头紧蹙在那怪异的神情里,只不过,这家伙依然在微笑着,他强忍着这不太好受的滋味,纤弱的声音同游丝一般,“很抱歉啊阿丽西雅将军,这十天里,乃至十日之前,我一次都没有见过雪凌小姐……可惜,您这就要白跑一趟了。”
“是吗……真当如此?!”她的话语有些踌躇。
“……我为我鲁莽的行径向你道歉。”直到阿丽西雅发出下一句语时,苏莱文笑容竟愈来浓重,双眸的青灰像是被一股脑儿搅混在彩色的废弃物里似的,仿佛混沌中的七彩鸟被掐得半死,丑陋与疯狂的交响曲被揉为一团,只留神色诡谲映入欺诈师的紫色镜片里。将军皱眉愁思了小刻,半话不说决定离开,那位格兰德大哥还想趁机多叨咕些什么,却被对方狠狠踩中了手心——这真是个惨烈的结局。
“答案呢,在您往返的路上就揭示明白了——”
那是占卜师的箴言。阿丽西雅一时无法理解。
然后,那人一把掀开藏蓝色挂毯,大步流星地远离了此处。格兰德见此快速直起身子,后怕地将房门关得紧紧。苏莱文早就瘫在他的位置上,一个劲抹着额头上的汗,可这并非是恐惧与紧张的结果,反而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与疯子大肆叫嚣着绝对自信的演说、却在闭幕时抽搐得无法起身同样。他压低嗓子嗤笑一声,直到那愚蠢的哥哥凑过身来,用关切到恶心的话语塞满了他的耳朵。
“你真……真的没有事吗?!要不要我泡些茶给你喝?啊……你最喜欢的薰衣草茶可以吗?!还是……还是说你什么都不想——啊啊啊那可太糟了!怎么办怎么办……你你你……真的不要紧吗?!”这家伙真是喋喋不休。占卜师烦躁地拧紧眉头,一手紧攥着身边人的肩膀,就这样滞怠了好长时间。
好困倦——
于是苏莱文闭上眸子,一切终究沉没入无比的漆黑中。
魔女站在高高的瓦砾石堆上,遥望着远处昏沉的大海。
纯白海鸥四散纷飞,只留尖声凄厉在耳畔回徜。斯库希瓦坐在较为低矮的角落,微笑着望向苍茫天空,那白色轮廓几乎淹覆了整片黑暗,青鸟正与鸥燕盘旋,欢快地在空中游走几圈,最终停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仿佛这片大海就是他们唯一的净土,没有人能干涉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能撕毁这日复一日永不更改的日历——那是永远隔离人间的地方。
“啊,塞琳小姐。”
“哥哥我把这个给你,好好接着呀!”年轻的管家在不远处挥起了手,他的青鸟不知是叼起了何物,在雪凌身侧飞速掠过,劲风飒凉撩起长发,使魔女感到一瞬失神。她这才发觉了手中的钥匙,已经锈蚀的表面隐约刻着月蝉花的图案,青蓝宝石镶嵌在花蕊的地方。
“这个……给我?”雪凌如是问他,那双红瞳有些怀疑地半眯起来。
“当然,和我的钥匙是一对的喔。”斯库西瓦笑着,顺便摊开手心,让雪凌得以看清钥匙的模样。上面的图案并非月婵花,显然是那只青鸟。
“几乎所有的房间塞琳小姐您都能用它打开。不过很抱歉的是,您暂且不能打开第五层的房间,请记住我的忠告。”他若有若无地窥向雪凌,看着那人偶般的姑娘点了点头,瞧着漆黑的影子在魔女瞳中渐近。
少年猛然转过身去。
“噢!它,它来了啊!”
秃鹰从遥远的西方飞来,叼着沉重的黑色包裹——
斯库西瓦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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