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使者
时间已至——
奈洛维希突然感到了倦怠,他深吸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拐角,清冷的烛光晃得正盛,打在针织挂毯的灰蓝上,顺势抹过风景画的笔触交叠,为这廊道罩上了层朦胧的光。似有无数只苍白的灵魂正在徘徊,呐喊着、叫嚣着,模糊不清的面容在墙上蠕动,悄悄潜入更深更深的黑暗里。
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长廊中,给那近乎死寂的空无更添了些诡谲的滋味。这并非是来者的紧张或是忐忑所致,而是倾向于放肆招摇的轻慢,刹那显是过于惰怠,又在瞬间焦灼得很,一阵又一阵地踏在廊道的大理石地板上。魔女并没有感到任何形式的紧张,她只是和个人偶似的站在众人身边,等到晨曦轻拍自己的肩膀,才慢慢扭过头去。对方的笑容依旧温柔。
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个表情了。
“欢迎回来哦,小雪凌。”对方的脸此刻蹭得极近,亲和与体贴里恍惚带上了微浅的涩意。一头长直发被挽得高高的,扎成个还算清爽的丸子头,露出她的尖耳朵与复杂的耳饰。透过发缕之间,第三者的面容依稀藏在远处的位置,惰怠地托着腮帮子,仿佛这场会面根本与她无关。
雪凌不再回应任何,转而背对晨曦,用那双红瞳凝视着拐角,此刻似有谁的影子乍现在墙壁之间。
阿丽西雅将手搭在剑柄上,皱起的眉头扭成一团,像是覆上了层阴霾似的。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啊呀呀!没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啊!!萨塔丝我……真是幸福到喜极而泣啦!”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那吊儿郎当的话音,掺杂着几分讨人厌的矫饰,被男人高声叫嚷出时,竟还添上了些说不出的恶心感。橘发的男子从门后冷不丁地探出头来,嘴角的弧度甚至诡异得不太正常——虽说是男子,但是这清秀的面容与极其矮小的身高,倒不如称之为少年才比较恰当。
那个不正经的家伙,就是所谓神界的使者……?
虽说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种情况……勉强还算是在意料之中。魔王殿下无可奈何地踏上前去,保持着双手抱臂的姿势,即使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还是昂起头来、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你就是那位神界使者?萨塔丝,对吧。”
“嘛~你觉得有着如此光洁靓丽的羽翼的我,还不足以担得起神界使者之名吗?”那声音里颇带了些嘲讽的滋味,分明是自恋者的柔腻口吻,却并不是完全随口搪塞的产物,反倒还是他对此的认真应答。话音毕落,对方竟和个小狼狗一样凑了上去,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奈洛维希的面容,甚至还在观察着他脸色的微妙变化。“呀呀呀,看起来你根本就不适合呢。”那天使突然喃喃自语,嬉笑的面容将所有情感都掩藏在这副假面具里。
没有人明白这话的含义。
“不如说,尊贵的您受神灵之命来到魔界,究竟有什么目的?”奈洛维希的质问倒是直截了当,他那黑眸直勾勾地睨视,犹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眼看对方瞳孔的灰紫色突然缩得极小,此时此刻竟止不住地颤抖着,然后,死一般的瞪向了他的眼睛。“你问我的目的嘛……目的……当然是为了神魔界的友好和平交往!这个理由算不算正确答案?”这话语显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随口荡了个答案搪塞了他。
言罢,萨塔丝脸上的笑容变得极为阴郁恐怖。他嬉笑着,一步一步地贴了上去,洁白羽翼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渐渐的~我们两界已经度过了四年的和平时光,接下来,当然也要——一起守护这神赐的美妙安宁才行呢!”那眸子这就眯成一丝小缝,甚至连瞳孔都被眼皮敛得严严实实,“神王派我过来这里嘛,同时也是为了了解魔族的状况,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啊啊啊,你们淳朴的民风真是令我感动!”他接着上一句话,声音里竟还有些气喘。
“是吗?那可是我们魔族的荣幸啊。”话语像被一字一句嚼烂了吐出来似的,漆黑的魔王这就伸出了手,暴起的青筋攀沿着手背,蓄势待发的、许在等待着两手相握时给他一记猛击。然而,萨塔丝却直接越过了奈洛维希,直奔三将军的席位,硬生生地握住了阿丽西卡的右手。“您好呀!美丽孤高的红玫瑰——这位阿丽西卡将军。”那天使快活地低语道,此刻竟还表现得格外乖巧礼貌。
对方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您好。”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这简短的单词,在萨塔丝扭头望向侧边时、迅速抽回了手。众人身后,奋笔疾书的狄希卡发觉了什么般抬起头来,艾妮璐依旧散漫地坐在阶梯上,以为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奈洛维希低头不语,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仿佛要剜出血一般。“啊啦啦,您就是那位阿丽西雅将军?没想您还当真活着,我说,劫后逢生必有大福哦!”
他冷不丁地望向对方,将极为愉悦的笑容揽在他的嘴角里。阿丽西雅皱起眉头,只得妥协性地探出自己的右手,谁知萨塔丝并没有将其握住,反而朝她鞠了一躬,冰冷的鼻尖触上了她的手指。将军突然惊愕地瞪大眼睛,趁着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腕、立马将那家伙按倒在地板上,“真的抱歉噢~萨塔丝我是不是搞错礼仪方式啦?”
天使如是说着,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那嬉皮笑脸让人不禁感到反胃。等到他的视线远离了自身,阿丽西雅迅速后退几步,强忍着怒火,一边攥紧拳头,阴沉的目光直勾勾地打在萨塔丝的身上。这家伙放肆的行径对一向严谨自律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心理上的侮辱。将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某些恶俗的语句。
直到天使那眸中揽上纯净的灰色,镜片薄光将恶魔的眼睛藏得严严实实。
“嗯……?我不太认识你哦!这位小姑娘。”萨塔丝的话音里显然带着些疑虑,他来来回回地端详,似乎并不打算向她伸手。“喔喔噢!这绯红的头发,难不成你就是——导致那位天使堕落的罪魁祸首?是这样吗,或者说……并不是?”那家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高声叫嚣着,和个找到答案的孩童般的、兴奋地抖起他的翅膀。普莉丝脸上没有过多变化,只是眉毛轻挑,用嫌恶的神情睨视着对方。
只见得他慢悠悠地探了探右手。普莉丝斜窥着自己尖锐的指甲,那不仅是一种无生命的工具,也是表明她身份的第二个筹码——至少,她还不想完全暴露自我,或被那无礼的家伙再次讥嘲。这时,后边突然响起了艾妮璐的声音,闹腾着说什么“那个咸猪蹄子真是不自量力!”“不要握啊啊啊——会那啥的!!”“快从我的普莉丝身边离开!”之类的语句……无聊透顶得使她不禁反胃。
正当绯红恶魔伸出右手时,第三者的身子却乍地挡在了自己的前头。
“来自神界的尊贵大人啊,请原谅我的唐突。那孩子有些怕生,能否,让我来传达……我们两人对您的敬意?”那是艾维德斯,魔界饱受尊崇的执政官先生,亦是艾妮璐爱戴着的父亲。他面带微笑,将所有情感都藏在那脸色苍白里,此刻连一点儿虚假都难以察知,像是揽起了糜烂的罂粟花、海妖塞壬的眼泪及是尸体冰冷的鼻息,温柔而谨慎,自然里更添几分坦然,狡黠得如同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被掩在他斗篷后面的普莉丝……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古怪。她立即侧过脸,死死颦蹙着眉头、不知在呢喃何话。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雪凌依稀从她的口型中读懂了那言语的含义。
艾维德斯握住了天使的手。他那笑容依旧可掬,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淡褪的意味,游刃有余的表现带上了骨子里的阴寒,贯穿着他的每一句说言,妥协中隐藏起不容置喙的强硬。
萨塔丝的沉默映在宝石胸针里——
“您是艾维德斯先生吧?也就是四年前同我方签署了停战条约的那位大人,啊哈哈!神魔两界能获得如此美妙的和平,真是托您的福呀!”萨塔丝同样以笑面相迎,甚至还拖着对方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眯成小缝的眼睛不知在望向哪里。“尼嘻嘻,希望——我们的和平年代能更加长久呢!”戛然止住的话音似在等待着何人的应答,艾维德斯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高高扬着嘴角,不加迟疑地开口说道,“是的,我也希望如此。”
“呀,是嘛……”天使有些低落地轻哼一声,无所谓地背过身子,那执政官的笑容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被直接打上了探照灯似的。远处的魔王朝他比了个手势,或在示意着“过来”这种意味。普莉丝没有说话,她不知在寻想何物般,低垂着头、牢牢盯着指甲尖锐,仿佛有深红的血液正在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
——蓦然间,应是发觉了什么异样,她从无数繁杂的思绪中惊醒,猛地抬起了头。
眼见萨塔丝将视线移向这儿,不淡定的艾妮璐立马手忙脚乱地站直身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反而望向了那位红发的、体贴温柔的晨曦大小姐……不,并不是那样。
“啊啊啊!请您……请您成为我的模特吧,这位红瞳的小姑娘!!您,您就是我的伽拉忒亚,圣洁、美丽而高贵——多么美妙啊,见到您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这必定是神灵的恩泽!是伯利恒之星对我的引导!”没想到萨塔丝居然一把握住了那人的双手,灰紫色眸里闪烁着异常耀眼的光辉,他的脸蛋嗖地贴在对方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极其安详的笑容充满了整个他面庞。
“可惜,可惜,您或许并不是引导中所说的那个人,哎哎……但是,那种事情根本,显然就没有现在重要呀!”他喋喋不休地叫嚷着,像是要将所有的赞美一并宣泄出来似的,完全不在意那矫揉造作的语气会让人感到恶心。那面颊已经泛起了红晕,半眯起的眼瞳映入冷到极致的面庞,与兴奋交揉在一起的死寂倏忽凝滞在他的大脑里,甚至使萨塔丝差点忘记了大陆语的用法,满口冒出一堆古怪的神界语言。然而,对处人并没有任何神情变化。
雪凌一直在思考着他表现出如此行径的原因。
然后,对方热乎乎的脸蛋竟又一次贴上了手背,橘金色发辫摩挲着她的指尖。雪凌骤地抽回手来,抬起头,用那双红瞳睨视萨塔丝的脸。天使依然顶着一副痴迷的神情,瞳眸的灰紫色里揽入了血一般的深红,他忽就凑近身子,一把抓住魔女的手腕,笑吟吟地凝视了许久许久。再也按捺不住的阿丽西雅差点就要拔出剑来,却被魔王猛然摁住了肩头。
“没事的,冷静点。”奈洛维希在她耳边低语,声调里挟带着股强硬的滋味。将军这就收手,一旁的阿丽西卡不知为何嗤笑一声,双手抱胸,依然保持着髋立而站的姿势。
“哎哎哎!就是这样,多么美丽的红宝石,真是世间的珍宝,就像……就像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也是这样的眼睛——”那声调甚至都显得不太协调,像是坏掉的收音机持续性地发出噪声,神经质又如此轻浮,荒唐而万分浮夸。天使发觉了什么般猝然住声,他松开雪凌的手,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克制却显而易见的疯狂的喜悦充溢在那双瞳孔里。直到他的话音清清楚楚地钻入雪凌的耳畔,“我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粗鲁了?真是对不起啊!这位美丽的小姐。”
“我还有六天的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就在三天内答复我吧!”话音毕落,萨塔丝使劲扇了扇自己的翅膀,和个顽劣孩童似的嘻嘻笑着。魔女不说半话地退后几步,晨曦忽就挡在了她身前,牢牢凝视着天使的眼睛。“我不觉得小雪凌有什么答应您的理由哦!这位天使大人。”她说着扬起一抹礼貌性的笑容,显露无异的尖耳朵映在萨塔丝的瞳孔里。
“喔?像你这种红色可不是我喜爱的类型呢,你可没有资格说话呀!精灵族的杂种小姐。”听着那段叫嚣,晨曦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太对劲。
可是对方并没有理睬她,而是眯起眸子,和个高高在上者一般扫视着殿厅四周。红西装的侍从依旧在记录着什么,那位紫头发的姑娘正向她的好姐妹腻腻歪歪,魔王与执政官朝他走来,说要商议一些重要的事情。萨塔丝只是以笑面相迎,至于真实的情感,唯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一切都归入宁静——
一夜的安眠并没有将脑内的怒意抛空洗净,反而更添了几分愁怨的意味。
魔女坐在客厅角落,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头,纯白的雪花正在落下,飘飘摇摇地洒满了整片漆黑土地。阿丽西雅躺在沙发上小睡着,她用茶几搁着双脚,面庞完全挡在摊开的书页下头,或许下雪这种事情,并不值得吸引她的注意。晨曦端坐在将军边上,厚厚的围巾将整个下巴连着脖子一并藏掩,热腾腾的红茶在她的脸颊上罩了一层水雾。
狮鹫伏在她俩中间的地毯上,半阖起眼睛,那柔软的羽毛正摩挲着阿丽西雅的脚踝,竟使它的主人更加懒散怠惰地瘫伏下去。这时晨曦拿起了桌上的手稿,直愣愣地端详半饷,那段凯格斯文用哥特体的方式谱写出来,对还未熟悉魔界语言的她来说,许是更加生涩读懂。最后,晨曦只得将其放下,视线的余光忽就窥望到雪凌的背影。那魔女正坐在藤椅上,抱住不知何人赠与她的围巾,和个老年人似的凝视着飞雪纯白。
“我说呀,小雪凌你……真的要答应那个天使无礼的要求吗?”她突然问道,一边将红茶轻放上了茶几。与此同时,阿丽西雅竟嗖地直起身子,脸上的书本顺着那股劲头、狠狠砸在地板上,狮鹫或被她踩得生疼,吃痛地嗷叫了一声。“呵,你说那个天使?!简直是个疯子,特么的就是个神灵的走狗!该死,该死。”那怒斥声里掺杂着一些魔界本土的粗话,甚至还和大陆语混合在一块儿,促成了一股奇妙的不可言说的滋味。
雪凌在这时转过头来,右耳十字架孤零零地耷在雪的纯白中,显得格外漆黑深沉。将军猛地止住了话音,像是飞速旋转的马达在瞬间熄火,沉默于近乎永恒的昏暗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选择答应。”说言依稀回响,用她所特有的、冷静而淡漠的声调语调,轻轻掠过她们的耳朵,最终与冬季寒冽的空气交缠如一。
“啊啊,是这样嘛?不过……我也很想知道,小雪凌在灯塔那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呢?或者说,看见了怎样的人?”晨曦捂嘴轻笑,一边揉了揉狮鹫的背部,目光在魔女的脸上不定徘徊。阿丽西雅悄无声息地收回双脚,换了个相对端正的坐姿,侧过面庞假装不闻不问。
“见到了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年轻父亲,以及像哥哥一样热情却忧郁的青年……还有……一只青鸟。”魔女呢喃,红瞳依旧凝视着飘雪,它的颜色终于染白了这片土地,或许是神灵最后的怜悯,为只属于他们的漆黑世界罩上一层帷幔薄薄。“诶,这样的话,守塔人们很温柔地对待着小雪凌?是吧?”对方用双手搁着她的下巴,笑容轻浅并没有带上任何虚假的意味,耳坠的青蓝色藏匿在发缕与发缕的亮红间。
一旁的将军终于无法按捺住自己,接着晨曦的话语嚷道,“我始终无法理解那位守塔人,他的背叛,他的妥协,他的执念——我完全都不理解!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同样。”她弯下腰,烦躁地压着太阳穴,等到晨曦回想起什么般,试探性地询问她时,阿丽西雅这才昂起头来。“背叛……?这么说,西雅曾经提到过的‘那位大人’,难不成,现在就守着那座灯塔?”
“是的,就如你所想的那样。他在九年前背叛了我们,甚至使本应亲征的魔王都领兵回都……可最后,呵,他竟几乎没有一点反抗,像在拖时间一般的选择了妥协。”碎碎念着,她那目光悄悄在雪凌脸上停留半饷,“奈洛维希最终决定压下这件事情,紧急宣布他的失踪,并在半年后不说明原因的、告诉民众他已接任守塔人的事实。”
……魔女没有说一句话。斯库西瓦的言语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然后,雪凌默默将围巾戴上,外处的白雪已经积得厚实,罩上一层清冷的灯光,把不易的温柔赐给了这漆黑夜色。她只是想再次接触到雪,感受那冰凉的触感于指尖徘徊,融化成水珠,渐而轻柔地淌落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仍在旅行一样。
阿丽西雅和晨曦不知何时止住了说言。趁着那死一般的寂静,雪凌推开宅邸正门,刚要走出一步,毛茸茸的感觉突然依附在了她的脚踝上,她低下头,看到狮鹫挽留似的用羽毛蹭了蹭自己,那声呜咽像是在说着它才懂得的语言。这使她不禁想起了那只青鸟。
魔女轻轻抚摸了下狮鹫的羽翼,拿起一边的花伞,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
将军在门扉闭拢时无奈地叹上一口气。
此时此刻,调皮的男孩们正在堆着雪人——
大地与屋檐连成一片,仿佛盖上了层鹅毛毯子,明明白白地将黑夜分隔到了灯光背处。飞雪的纯白迷混了旅行者的视线,失魂地盘踞在整个夜色中,旋转、交织、跳跃、徘徊,然后尽被揽在土壤的手心里。雪花依附着每一寸的空隙,将白皑皑的颜色抹上双目,忽就隐匿在了夜幕深黑间。凛冽的风儿飒飒吹刮着,拂过孩子的面庞,为脸颊添上一层胭脂色的红晕。
“笨蛋伊诺丝!快接住它!”少年的叫喊声突然响彻开来,尖里尖气的,在这片黑夜中刺耳得很。没等对方回转过神,坚硬的雪团竟直捅入一旁雪人的脑袋里,搞得飞花四溅,使受惊吓的伊诺丝嗖地跳起,然后——第二颗雪团完美无缺地砸中了他的脑袋。幸好它并没有被压得太实,只是简单**几下就掷了出去,在伊诺丝的脑门上像豆腐一样碎成渣滓,松松软软地藏入衣襟里去。
“啊啊啊!我说了让你接住!你真,你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不如……就让傻子们的恶魔西罗斐斯来惩戒你吧!”柯奈特喋喋不休地叫嚣着,甚至一跃而起,抓起好几个雪球就扔到伊诺丝的身上。对方显然是被这境况惊到了,直到他几乎被雪埋没,这才发觉自己已被当成了个完美的标靶,不得已才像只老鼠一样的四处窜逃。
“柯……柯奈特发疯了,救命啊!”那闹腾的言语倒是更像于挑衅,柯奈特听罢,气不打一处来的、抓起一旁铲满雪的雨伞就跑,他还一边把里面的雪团投掷出去,绕着公园,精准地砸中对方的背部。最后他们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甚至连面庞的红晕都清晰可见,伊诺丝全然丧失气力,一个跟头摔倒在了雪地上。
心想自己要被火力围攻,他匍匐身子,踉跄着试图爬起。不知何人的靴子突然出现在伊诺丝的目光中,只当他抬起头时,魔女的面容蓦地映入了鎏金色眸里。此刻柯奈特似乎停止了攻势,他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一脸不屑的神情,就连小粗眉都上挑了几下。“好久不见,伊诺丝。”对方说着,那被阴影掩住的红瞳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竟使这病弱男孩猛然跳起。
“是雪凌小小姐!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伊诺丝立马握住她的手,凑近身子,双眸里的光芒璀璨得和宝石无异。然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将手松开,且是一个劲地为自己突兀的举止表示歉意,诸如“啊啊啊真的很抱歉!”“我……我会不会让你讨厌了?”“刚刚的举动真是太不绅士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之类的说言,使他更像是只碰到猫儿连忙求饶的小老鼠。雪凌没有说话,等到柯奈特在一旁不耐烦地叫嚷时,她这才抬起头来。
“好了好了!没意思的叙旧情节也该结束了,虽然我可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现在——我命令你,陪我和伊诺丝一起堆雪人!可以做到吗?”与此同时,柯奈特高声说道,举起那有着湖蓝内衬的小黑伞,朝伊诺丝的肩膀就是一捅。虽然他的行动并不是很粗暴,对方还是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缩着脖子躲在雪凌后头,瑟缩得使柯奈特都懒得应他。魔女点了点头,看着远处的雪人已经被他们折磨得瘫倒下去,胡萝卜鼻子歪歪扭扭地撑着,然后猛然掉进了雪地里。
他们两人最后将雪球一遍又一遍地抹着雪人身上。柯奈特在一旁望着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性劳动,挥起黑伞、和个指挥官似的叫闹起来。这时候,不知是从哪飞来的雪团重重地砸在了他背上,猛然发觉的贵族少爷立马转过身,那讨厌的艾妮璐小姐正站在街的一边,扛着她那把写满“挚爱普莉丝”的伞,用那双紫眸冷不丁地望着他们。“啊哈哈!早上好啊,小矮子们!”她昂头指着柯奈特的鼻子,摆了个气派的姿势,那衣服毛茸茸的、居然还露出了腰部。
“哈?你叫谁小矮子啊!!艾——妮——璐!!”怒气冲冲地吼着,那男孩子抓起一把雪团就砸了过去,然而对方竟然旋转起伞,把这写满奇怪语句的物品当做防护罩,玩着花样挡过了柯奈特的猛攻。雪凌和伊诺丝依然堆着那只雪人,虽然它的脸已经完全变样,虽然很像但又诡异的猫头真是让人不言而喻。
“没打中没打中!冰雪这东西我可最擅长应付了喔,果然小矮子就是小矮子。”
“我说,你们现在都在玩堆雪人这种老土的游戏啊?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雪桶挑战,冰柱击剑什么的?”毫不留意身边人怨恨的眼神,艾妮璐在一旁侃侃而谈着,甚至还说出许多奇怪的游戏名称,使柯奈特脸上的表情明显更为愠怒了。只当魔女扭头回望了一眼,那大小姐突然嗖地瞬移到她身旁,伸手拍了拍雪猫的脑袋,惊得伊诺丝差点就要瘫倒在雪地上。“喂喂,雪凌。阿丽西雅将军告诉你明天要举行晚宴这回事了吗?”
“……晚宴?”她忽就愣住,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于是摇头表示否认。艾妮璐一把抓住雪凌的围巾,神经兮兮的、在她耳边悄声低语,“我听我爸爸说,那个天使一直都在发脾气想要找你呢。明天那个晚宴,你恐怕必须得去了喔!”说着,趁伊诺丝还未离开她们半步,她随手摁住对方,刘海下、那双阴森的眼睛突然摄出诡异的光来,“伊诺丝呀伊诺丝,放心吧~晚宴邀请函是不会发给你的。”
“我……我,我知道……”被艾妮璐这样一吓,那瑟缩的小贵族止不住地颤抖双腿,紧攥着脖间项链,几乎就要当场昏厥。
“还有,我认为呢——那位熊孩子也不可能被邀请到,除非他能安安分分地坐着他的儿童座椅上~噢呵呵呵呵!”那家伙讥笑着,用大拇指暗示了一下后边,柯奈特显然是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用伞尖狠狠地抵牢了艾妮璐的后颈。“说什么啊?!你这该死的女妖婆,明天我就算是闹,也会让奈洛维希带我过去的!”
这时候,雪凌突然问道,顺便打断了柯奈特的叫嚣。
“这次晚宴,大概会邀请到……怎样的人?”
“也就是将军之类的高层人物,还有属下以及……像我这样美丽聪颖充满魅力的美少女,剩下的当然就只有王城的仆人喽!”她自顾自地嚷嚷道,接着上句话语,嘲讽似的道出一字一句,“当然,像占卜师这种社会底层人物可不会发到邀请函的哦!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向他炫耀一番哼。”
魔女并不明白对方显摆的意义,至于柯奈特与伊诺丝此刻又是怎样的脸色,她也没有太加在乎。这时候,不知何者的身影映在红瞳中,倚着高高苍白的围墙,步履蹒跚地迈着步子,最后甚至连整个面门都狠狠砸入了雪地里。
是流浪者吗……?
雪凌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咯!”天使兴奋地叫嚷着,扇扇他的翅膀,将那画布举得很高。他正置身于一个宽敞的房间中,天花板的壁画、满丛的鲜花、大理石雕塑、摆得整齐的画架……以及扩散在整个房中的浓郁的香水味儿,对这位名为“使者”实为“画家”的家伙来说,简直就像是回到了神圣的乌托邦,或者是那永恒不灭的至高之所。萨塔丝嗖地将画布放在架子上,似在寻想着构图般,随心所欲地站着、顺便啃起了自己的食指。
一定要让那孩子成为自己的模特才行。
“明天的宴会真是让人充满期待,让我想想——可以干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喃喃自语,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那喇叭袖顺着胳膊完全滑落下来,露出整整洁洁的白内衬。然后,许是得到了什么灵感,萨塔丝一把抓起桌上的铅笔,迅速地打好了稿子,他并没有抓住什么固定的事物来作画,反而信手拈来,将宏大的图景任意铺陈出来。
看似捏造,实则并非。
……作画的烈酒浸醉了灵魂,锐利的金色光环在他头顶若隐若现。那画家最最热爱的事物就只在这里,至于神与魔族的关系,将来是否会发生猛烈的交战,对他来说都根本不算什么正事——蓦然的,萨塔丝回头窥望。
他们同时闻到了花香。
流浪者的胳膊被锁链轻松抬起,小麦色的面庞染了一层雪霜,像是强行压上一副可以随意塑形的面具似的。魔女瞥见那男人灰白色的短发,羊角与尖耳虽是怪异,但并没有为她带来过多疑虑。对方整个身子都裹在一层黑斗篷中,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此次此刻仿佛泡沫那般游离不定。
“你怎么了?”雪凌低声问道,帽檐宽大一直遮着她的瞳眸,使外人无法看清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眼看那人在自己跟前跪下,虚弱地撑着身子,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仿佛将要渗出冷汗。然而,他连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又直挺挺地摔在了雪层上。
“雪……雪凌,这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很……很虚弱的样子!将他留在这里真的不要紧吗?”嗫嚅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怯生生的无异于孩童。伊诺丝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头,半躬起身、刚想要将其扶起,可在那瞬间,柯奈特却把他的手腕死命拽住,蓝眸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的眼睛。“喂喂喂!你不要真当个好人啊伊诺丝!像这种半路出现的奇怪家伙,心怀什么鬼胎还说不定呢!”他厉声阻止道,一边用鞋跟踩了踩流浪者的手背。
没料掉对方突然呜咽一声,吓得柯奈特猛地跳了起来,紧紧抱住了伊诺丝的小身板。艾妮璐在这一时刻爆发出格外诡异的讥笑,没等小少爷举伞揍她,那家伙就识相地躲到了很远的地方——雪凌只知她在离开前向这边吐了吐舌,讽刺什么般闭上一只眼睛,叫嚷着她才不掺和这等麻烦事儿。
这时,雪凌低头朝那男人窥望了一眼。
“肚子……”
话音游丝般的荡在冷寒的空气里,忽就凝滞,最终连音节间的线索都坠落入黑暗中,模糊不清得让人无法揣测。许是察觉了这怪异的说辞,魔女蹲下身,静静盯着流浪者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人类在观察着供他们实验的小白鼠,神灵在至高天审视着人类似的。雪凌突然发现那人的手里攥着小花,虽然并不明白为何在冬日还有花儿盛开,她决定变相接受这个事实,毕竟,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她不曾知晓的。
柯奈特嘟着嘴站在离伊诺丝很远的地方,他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是有些心虚地戳着手指,小礼帽在金发上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或许对这小少爷来说,被童年玩伴看到自己的窘状就是一种残酷的处刑。雪凌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处,等到流浪者半睁开那双眼睛,漂亮的藏蓝色乍现在一片纯白里。
“……好饿……”他就这样说出最后一个音节,然后便软瘫瘫的、再次将脸抵在了冰层上——魔女发觉对方已经陷入昏睡,她试图抬起男人的一只手,任锁链架住他其余的部分,就像是自己亲手拎起了对方似的。伊诺丝连忙帮着背起他的身躯,过于悬殊的身高差使那流浪者明显呈现出跪态,而那滑稽的动作,也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最后,选择妥协的柯奈特主动从后面架起了那家伙的两条腿。
“起驾——去伊诺丝的傻冒皇宫!”
他高声叫嚷着,一边开起顽劣的玩笑,现场演上了活灵活现的宫廷戏剧。
“快跟上来喔!小女仆雪凌。”
“雪凌小小姐……才不是女仆。”伊诺丝在一边嘟囔道。
“女仆就是公主嘛,你真是不懂得变通!”那玩伴轻哼一声,慢悠悠地吟起了他姐姐最为喜爱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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