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超小超大

晚宴

晚宴

身披袈裟的男人正在狼吞虎咽。

他已经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将热乎的燕麦粥一股脑儿灌进嘴里,咀嚼没几次就咽了下去。那羊角和尖耳倒是显眼得很,灰白短发乱七八糟的,此刻湿漉漉地耷拉在他的额头上,虚虚掩住瞳眸的藏蓝色。魔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手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围巾将半个面颊都藏在了里头,黑暗里似有无形的纤手正依附着她的发丝,妄想把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那家伙几乎把整个粥碗都翻了个底朝天,一边往嘴中塞入面包片,嚼着嚼着,这才将目光移到善良的孩子们身上。

“各……各位……恩人,感谢……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我感激不尽。”流浪者一边吃着,一边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来。雪凌一直在观察他那缁色僧衣,极其古怪的符文印在一系列砖形图案间,不知是表现了何等的信仰。据说大陆东方的某些部族崇奉着鬼神怪物,至于这种古怪的服饰是否关乎于此,她只能漫无目的地揣测,即使得出的结论并无根据。

“喂喂喂,我说,你到底多久没吃饭了?!吃相丑得和个肥猪似的!”柯奈特在一旁叫嚣,撇着嘴、差点就要扯住那人的衣服来质问他,然而对方却慢悠悠地嗝了一声,当自己把嘴里的面包都咽下去时,这才应道,“孩子,你还记得你多久之前吃过几块面包吗?”蓦然的,那小少爷愣在了那儿,滞怠的瞬间,瞳孔的孔雀蓝显是缩得更小。他最终恼羞成怒地将手拍在桌子上,顺便一把夺过男人的空碗。“啊啊啊!你说什么?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总之,总之,伊诺丝!再来一碗。”

声音在碗底碰到何人手心时戛然而止,等到他的玩伴将其接过,柯奈特便一屁股坐上了椅子,眯眼窥着雪凌的眼睛。他并不是很喜欢那死寂的颜色,诡异、丑陋而空洞得很,并且像这种猩红,总会让他想起那古老的屈辱的历史。这时,伊诺丝趔趔趄趄地把粥盛了上来,柯奈特猛然接过它,却因这实在是太烫,没碰几秒、他就狠狠将碗摁在那男人的面前。

对方激动地瞪大眼睛,举起勺子就要下手。

“请告诉我……你是谁?”没料到雪凌突然发出一句问询,她伸手抬起帽檐,露出大半个面庞来,冷寂的光芒顺着脸颊滑落,带着一股不真实的滋味,此时此刻更像是个冷酷无情的审判者,正质问着那忘却一切的罪人。身着袈裟的男人忽就愣住,直挺挺地放下手中的勺子,在对方身上滞怠了目光。

“……我是谁?不记得了。”半饷后,那流浪者才轻描淡写地应上一声,他所谓的答案藏在模糊含混的畛域里,像是报死虫小心翼翼地蚕食着墙缝,迟钝的不安瘫软在残留的暮色中。“难,难道,难道先生您……失,失忆了吗?”伊诺丝忽然错愕地碎碎念着,显而易见的忧虑藏在他的眼底,惆怅地徘徊一周,便被黑暗牢牢死死地掩饰住了。一旁的柯奈特明显听到了他俩的言语,立马冲上前去,猛拍桌子、试图吸引所有人的眼神。

“既然你不记得名字。那么,我就叫你——就叫你‘羊角面包’好了!不准不服喔。”说着,他还不忘指指那男人的鼻子,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对方并没有在意这种嘲弄的举动,反而笑着说了声“好的”,眯成月牙状的眼睛倒与那讨厌的天使一模一样。“那么,你从哪里来?”当魔女固执地道出下一个问话时,流浪人已经完全陷入了慢条斯理的状态,他舀起一口粥,塞入嘴里品味了很久,半饷才朝向雪凌那边。

“很抱歉,这点我也不记得了。”话音毕落的瞬间,伊诺丝突然接过他的说法,怯懦地道出一句话来,“虽然,虽然您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与家乡,但……但最后一个问题,我,我还是有些在意。”那声音凝滞了许久,或因他的纠结而无法启齿,直到雪凌完完整整地填补了全部,不带情感的冰冷声调彷徨在时间的裂缝里。“……你想,到哪里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霎时凝固——

时间被无限拉伸,可怕到不适当的光芒罩上他的面庞,像是神圣光圈强行贯穿了头颅,将那无主的灵魂撕裂、扭转、溶解、分化,甚至于化为乌有——一呼一吸间似有生命正在流逝。男人以为自己坠入了永恒的死亡,又死而复生,直到他感受到手指诚实细微的颤抖,这才明白自己尚还活着。魔女凝望着他,红瞳是被哀悼者的鲜血染红的宝石,强硬地为那悲哀之灵施以审判。

“到……哪里去……?”那是极不连贯的话音,被流浪者失魂吐露,然后猛地坠入了地狱深渊里。大脑僵硬一片空白,无数电流在虚空中跳跃,恶毒地破坏着他的每一寸的神经。那仅有的记忆片段乍被重组,却又狠狠摔碎在混沌与虚无的浪潮下。突然,男人瞪大了那双眼睛。“高处……星星……对了!哪里能看到星星吗?!”他惊叫着,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发根,仿佛那头发根本不属于自己,可以随意折腾似的。

“星——星星?!”柯奈特小少爷忽然拍了拍桌,他站起身、一脚踩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行为古怪的家伙。“你,你特么是在侮辱我吗?星星?像魔界这鬼地方怎么能看到星星!!”叫嚷着,柯奈特一把抓起那人的领子,轻轻松松地将他提了过来。流浪者显然没有料到对方有着如此之大的气力,只得干笑着应付他,依然紧攥的左手仍未有松开的趋势。

“那,那个,看星星的话……钟楼!钟楼的高处也许……”一旁的伊诺丝连忙挡在他们跟前,使劲挥挥双臂,力图阻止这场恶行——柯奈特的脸颊在那鎏金色眸中许是有些抽搐。于是,他的玩伴猛然松手,将脑袋狠狠别到一边。雪凌发觉那男人在坐下的瞬间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小花已被他攥得萎焉发黄,最终干瘪瘪地瘫软在了指与指之间。

“这朵花是……?”她似问非问地扭过头去,冷光为红瞳添了一抹格外诡异的色泽,虚虚乎乎地罩在面庞上。就与个僵死的人偶同样。

“啊,不记得了。”男人只是轻飘飘地呢喃道,在双眸的藏蓝色中隐匿了笑意,他并没有扔下那朵小花,而是将其揣在怀里,像是在对待一件得天独厚的宝物。

直到流浪者不再应她。雪凌的目光不禁移向窗帷那边,灯塔依旧散射着柔和的光辉,盘旋着、依附着,交织成网布满整个天幕。细微的存在徘徊游荡,落入街与街的缝隙中,浅浅缠绵上了雪地纯白,此时此刻显得清冷更甚。

那必是平稳的梦境。就如泡沫一般虚幻无常,易逝且更容易被打得粉碎——

魔女又一次站在了王城的镜厅中。镜内自我拥有着同她一样冰冷的神情,一双红瞳空洞得如若死物,长裙的漆黑被明镜而揽,杂糅着红与粉的蔷薇花,从清晰渐入模糊,再抹开浑浊的杂垢,刹那又变得澄澈了然。那是虚假的内在披上的一层真实面纱。浓郁的墨绿深陷入她的视线中,恍惚占据了镜中形影,悄悄盘伏在更为深幽的角落。

雪凌很清楚那人的身份。

“该去赴宴了,雪凌。”阿丽西雅在她身后站着,沙哑的声调底下藏着颤抖,倏然弥散在镜廊狭窄的空间里,伴随游动的空气匿入镜中,在魔女的耳畔悄悄潜伏。只当雪凌回过神思,将军迅速握住了她的手,她们的身影在镜下显得蒙顿,一刹间又格外锋锐僵冷,像是翼蝶在雾中起舞,提起的裙摆交织蠢动,十字架坠子依附着她的右耳,漆黑形影被镜面揽起了一瞬印象。

“阿丽西雅。”雪凌突然低喃起将军的名字,她发觉对方的手蓦地松懈,那滞怠的眼睛瞥向自己,一如既往的墨绿色中映入了魔女的猩红。“你在担心什么?”然后,她接着上一句话,试问那身负重担的女人。阿丽西雅刹那陷入了恍惚,无法言说的答案被她按在心底,深埋在潮湿难耐的棺木中。她一时没有回应,而是在那里愣上许久,等到雪凌即将离开,才施以最最虚假且拙劣万分的笑容,说道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就好。”一身漆黑的魔女只是这样应着。

镜面里最后映入的是她瞳孔的深红色。像是一杯苦酒席揽了泡沫,沉没在梦境与真实的分界线里,缠绕、分解、崩坏、聚合,终于分不清是泡沫从酒底漫上,还是酒液坠入了泡沫里,它们交错形成了一簇,顺着固执者之手晃荡摆曳,又从整体分裂化为个体,相撞的隔膜骤然碎裂、弥散,在沫化的瞬间又被碾烂成灰土,变作女子的面容,僵硬地沉淀在酒的深红中。

那只是一瞬间的印象而已。阿丽西卡厌恶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庞,一颦一簇间都与那家伙用着同一个模子,拥有着同样的面貌及是声音,甚至连眼神都万分相似。然而,她最终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想法,百无聊赖的、将杯身钳在双手中旋转把玩,斜对面的恶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镜片虚掩了那双灰眸,使人完全揣摩不透她的想法。

唯有一盏灯在这只有三人到场的宴会中跳荡着,寒光与那几乎就要窒息的空气缠绕成了一团,恐怖而不适当的光辉攀伏在她们的面庞上,仿佛魔鬼的低语在耳畔穿梭,跳跃入极其苦腻的昏沉里。普莉丝突然改变了下自己的手势,转而交叉十指搁着下巴,镜面煞白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诡谲。对狄希卡来言,无论怎么看,身边人都不像个可以交往的货色,她只得选择缄口不言,苦闷地消磨着那段干巴巴的时间。

……像魔族这种随性洒脱的族群,除非机密性的会议,诸如此类再也寻常不过的晚宴,严格划分席位的事情并不常见。又有谁知那西卡将军懒得用完整的魔力打开全部的灯,反倒用胳膊肘抵抵开关就退了下去,独留一盏孤灯在厅内燃烧。狄希卡清楚自己无法干涉将军的行为,就算那些行径有多么古怪,身为侍从的她只需得过且过就好——这也就是她的生活准则。

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说话。

似有何者将开关按下,使一片光明笼罩了整个大厅。阿丽西卡烦躁地眯起那双眸子,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她用余光瞥到魔王从正门走入,习惯性地坐在普莉丝右边、也就是长桌最中央的位置,顺便翘起一侧腿来。那执政官紧随其后,华丽而宽大的斗篷裹起他的身躯,漆黑手套尚还抓着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他分明在奈洛维希的对面坐下,一旁的将军半声不吭,悄然将椅子挪远了一段距离。

现在到场的仅有五人而已。

“不要再烦我了!你这个蠢姐姐!”尖锐的叫嚷声突然打破了这近乎诡异的寂静,震耳欲聋地响彻在整个宴会包间中,让所有人的眼神都嗖地移向大门。除了那魔王依然托着一侧面颊,对身后的事情毫不理睬,任随鞋跟在地板上持续踏着。金发少年气势汹汹地扒门进来,戴着他的小礼帽,一身西服穿得整整齐齐。莎莱美小姐抓住柯奈特的袖子,在一脚踏入门槛的瞬间收手,瑟缩地躲入阴暗的角落里。

“柯……柯奈特,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这里,这里是……”她手忙脚乱地抱住自己的拖把,月牙形的金属发饰悬挂在蓝灰鬓发间,竟为不谙世事的她平添了几分贵气。发觉阿丽西卡用冷嗖嗖的眼神朝这处睨望,那莎莱美小姐竟被吓得躲藏起来,月白瞳孔明显就在颤栗。然而柯奈特却并没有管她,反倒死死捂住耳朵,下耷着嘴坐到宴席最角落的位置,一双小眼睛不知盯向了何处。

魔王大人清楚对方在看着自己,但此时的他并不打算多言任何。那小家伙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紧皱起的眉头狠狠地扭曲在了一团,眼睛还若有若无地瞧向大门角落。猛见黑暗中的莎莱美探出了头,柯奈特烦躁得面色苍白,几乎就要跺起脚来,顺便赶走那不识时务的姐姐。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对视了很久。

“莎莱美,柯奈特我会为你管好他的……厨房现在可需要你的帮助了。”那是一声极为无奈的低语,音节被拉得冗长拖沓,一字一句里流露着宽容甚是宠溺。奈洛维希挠挠自己的头发,像在等待着什么回答,就连抖脚的频率都加快了许多。“魔……魔王大人您真……真当需要我吗?”莎莱美悄悄伏在门栏边,试探性的询问道。当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大那双宝石般澄澈的眸子,举起她的拖把,半捂着面,果断且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某种意义上,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仆,同时也是个冒失到不得了的姐姐。柯奈特见事态已解,不禁捶捶胸口,长呼出一口气来。

——短暂的静谧并没有持续多长,不一会儿,外面竟蓦地传来了声沉闷的重响,诡异的嘈杂在耳畔占据了很长时间。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艾妮璐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来,极其正常的穿搭对她来说或许有些古怪。执政官的眼神略微变化,他在失神的瞬间被亲爱的女儿从后方捂住了面颊,对方用涂了鲜艳的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将那嘴角掰开个虚假的高度,艾维德斯立马想要拒绝这种亲昵的举止,却发觉那格外冷静的话音凭空掠过了耳朵。

“父亲大人,可别忘记您充满魅力的笑容了喔~”

“噢噢,柯奈特大少爷竟然也在这里呢?”她阴阳怪气地压低了嗓子,斜睨着眼睛吐了吐舌,那目光转念移到她冷酷的心上人身上,对方明显用鄙夷的眼神窥望着自己,然后假装无事地盯向了别处。艾妮璐坚决认为这是普莉丝对她的留意,以至于那大小姐竟然摆了个夸张的“爱心”手势,在魔王殿下与父亲都没有发觉的瞬间,迅速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全程动作的柯奈特暴躁地拧紧十指,他甚至想要站起来,给艾妮璐的下巴重重来一记冲拳。

阿丽西卡见那家伙坐到自己旁侧,又往右边稍稍移近了几分。殊不知她的侍从正用关怀的眼神注视着这里。

他们突然听到了鞋跟的声音,强硬而有力的,伴随着极为轻浅甚至于无声的步伐,最终一脚踏在了宴会厅的瓷砖上。“你终于来了,阿丽西雅。这位雪凌小姐也是。”奈洛维希说着便起身迎接,可惜将军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而是向雪凌指了指属于她的位置,扭头就朝长桌的后侧绕去。当阿丽西雅于执政官右边坐定时,魔王顿觉那双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冷硬又万分肃穆,倏忽在大门深处的漆黑里停滞了眼神。

雪凌清楚他们正在等待着最后一人。她眯起眼睛窥向那回纹装饰的拱状天花板,层叠交错的吊灯由多种几何拼接在一块,末尾同阶梯般的嵌入了墙壁中。目光许是习惯了灯塔冷冽又柔和的光芒,此刻这种刺眼的感觉让魔女都有些难以忍受,她强行压下自己的帽檐,任随黑暗占据了脑海一段时间。左边的席位空荡荡的,理应属于那位心性古怪的天使先生。她不明白萨塔丝为何那么执着于此,亦不知他是找到了怎样的灵感,并将其当做熠熠生辉的宝藏供奉起来。

死寂寂的缄默仿佛绸布缠结落下,在众人的头顶僵冷地堆砌了一层一层,堵住出口、堵住呼吸、堵住墙壁上所有细小的裂纹。灯光煞白将一切都擦得明晃晃,那游离、迟钝且不均的空气拼命挤压着每一个局内人,恍惚竟把所有人的距离拉得更远,像是镜面扭曲的刹那,甚至连空间都迷幻失离了起来。雪凌不知为何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压抑,但是她又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情感,虚假与真实在脑内交缠聚拢,麻木不仁最终占据了首位,使那踌躇的灵魂重归入了懵懂、混沌甚是无可奉告的虚妄中。

她一时深陷恍惚——而理性亦在下一秒夺回了它至高无上的主导权。

从轻微的脚步声中,魔女意识到外面有人进来。仆从们穿着清一色的西装,将鱼子酱、奶油鸡酥之类的开胃菜依次放在桌上,斟完酒,还接着呈上了冒着热气的鲜菇汤。门口的两位侍从笔挺挺地站在那儿,短发依附着奇形怪状的恶魔角,甚至连肤色都诡异万分。此时此刻,入席的众人没有任何动作,除了柯奈特悄悄探出手想要拿起餐巾,完全坐不住的艾妮璐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深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下头。

时间的齿轮突然开始运转——

“啊啦啊啦!原来你们都到场了呀!难怪萨塔丝我到处找都找不到呢~”

“说起来,能在这里欣赏到那么精巧绝伦的建筑工艺,目睹如此强烈奔放的画面,这真是神灵赐予我的福分!啊——多么美妙~”那矫揉造作的语调一经响彻,就使在场所有人的眼神警觉了起来。奈洛维希早从第一个音节里看穿了来者的身份,他转过身、刚想握住对方的右手,却被无视得完完全全。然而,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天使竟穿着一身露背蓬蓬裙,任随蕾丝层叠点缀在他平坦的胸口上,更是举着扇子捂住那一侧面颊。

所有人都倏地愣住了——当然,除了那位见多识广的艾妮璐小姐。身为局外人的雪凌也是同样。

对他们来说,日常的浪漫与工作的严谨必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在如此规矩的安排下,那打破平衡的家伙分明就是个异类……况且什么神灵的使者,目的只是无止尽地越线罢了。

“呀哈哈,出了一些状况所以嘛——看我如此光彩夺目的翅膀,怎么可以像有些人那样直接藏在衣服里呢?作为一位专心侍奉于神的天使,我啊!也不忍心破坏你们精心准备的漂亮西服,以至于就找了件可爱的裙子……”萨塔丝一个劲地说着废话,然后一屁股坐着魔王的右侧,宽大柔软的翅膀突然往外撑开,险些挤满奈洛维希的位置。挑完衅后,发觉对方依然僵着他的苦瓜脸,天使这才没劲地舀起饭桌上的鱼子酱,一口吞进喉里,并在牙齿还咬着勺子时扭过头去。

“……唔……是雪……雪凌小姐啊!”他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随刻一把将勺子拍在桌上,迅速地、又一次紧握住了魔女的双手。阿丽西雅差点就想掀翻桌子,用桌布把那讨厌的家伙裹得严严实实,再狠狠砸进垃圾桶里。然而,在场的各位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们只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那天使的行为举止,冷酷肃穆得同石雕一般。趁着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柯奈特小心翼翼地将餐巾叠好铺到腿上,下一步,就是拿起餐勺——

艾妮璐仍旧保持低头的姿势,看着众人腿姿的奇妙变化,就连抖腿的频率都能区分得清清楚楚。她亦发觉普莉丝的动作变化了多次,不轻易言表的急切就这样暴露在肢体的语言里。果然还是缺乏经验呢。

“答应嘛答应嘛?我美丽动人的雪凌小姐,您可是一张巨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噢!那双深邃、淡漠,徘徊于生与死之间的红瞳,必然是神灵赐与我的珍宝!没错,这就是所谓永恒——”那烦人的天使此时还在叫嚷着,顺便拉高他尖里尖气的声音,不过,这次他很快就松开了手,死皮赖脸地等待魔女的最终答复。雪凌与他的紫灰色眸子对视良久,红瞳里映入萨塔丝面颊上的红晕,甚至唇语也一直重复着“答应”这个单词。她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答案,最终点了点头,以冷静到可怖的声音如实答道,“我会的。如果先生您需要的话。”

“啊呀啊呀!多么美妙~那就安排在明天吧,无论什么时刻,您都可以到我的画室来噢!如果可以的话,顺便还能喝喝下午茶~”说着,魔女只觉他的视线移到了别处,滔滔不绝地讲起其他废话来。执政官的面庞上依然是那一如既往的微笑,阿丽西卡将军烦躁地将红酒咽入喉中,她的亲姐正狠狠握牢叉子,当叉尖穿刺整个牛扒时、那眼神仍怪异地盯着这里。至于艾妮璐与柯奈特这两个蹭吃蹭喝的,早就开始了他们的光盘计划,毫不在意这过分压抑的境况。

雪凌左侧被天使的翅膀牢牢掩住,使她暂时无法观测到那边的情形。

无止尽的絮叨在包厢里旋绕了许久许久,直到仆从们为这宴会呈上了牛扒、焗鱼排、生蚝等主副菜,整个场面才稍微热闹了些。无数个侍者进进出出,此起彼伏的脚步伴随着刀叉在盘中的碰撞声响,或许还缠绕上了把玩筷子的音效,快活得像是真正身处宴会中似的——虽然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都是虚假的掩饰而已。这时,那天使突然探出身来,趁着没人注意,将艾维德斯的筷子一把夺走。

“啊啊啊!这小东西还真是精妙绝伦,我们神界可没有这种有趣的宝贝哟!”谁知萨塔丝的眼神竟变得锐利,他在众目睽睽下小心摆弄着这奇妙的银制餐具,东方感强烈的纹路镂刻在那筷子上,末尾还用收放自如的丝线连接起来,倒是别具一番风味。他竟没有死皮赖脸地藏起它,反而像对待珍宝般的将其递回。一旁的雪凌明显察觉到天使神情的变化,似有温柔、甚是“爱意”藏在那双紫眸里,仿佛天使诞生地里永不息止的泉水。

“使者大人如果喜欢的话,我就将它当做礼物赠与您吧。”那是执政官的声音,魅惑而狡黠的,轻飘飘地在耳畔徜回,游刃有余里许是带上了些胸有成竹的意味。看着萨塔丝的表情突然从平静变得狂喜,魔女蓦地揣摩到了他真正执著的东西,那必是所谓的艺术,是用人之手创造出的足以阐述“美”的存在,是焚毁人心隔阂、让思想精神交融汇聚的某种载体,亦是与死亡同样的……愈渐趋向“混沌”的事物。

她默默摇晃手中的葡萄酒,背手拈杯、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酒中的自己——那双眼睛就像是死物一般。

像这种罪孽的存在,真的是那天使所追求的艺术吗?雪凌暂且找不到答案。

半饷后,等到奶酪、布丁之类的甜点也盛上了餐桌。兴致勃勃的小少爷连忙喝了一口果汁,举起勺子,准备搜刮这些真正的主食……阿丽西雅不知为何恢复了食欲,机械似的往嘴里塞着蛋糕,或许对她来说,甜食是一种万分重要的存在,就像是艺术之于天使——不,这个形容并不有趣,至少她本人是这样想的。狄希卡一直望着她的将军,并在同时发觉身边人以蔬菜为主食的习惯,慢条斯理又严谨有序的行为,倒还真让人怀疑“绯红恶魔”这一称呼是否属实。

这都只是些花絮而已。萨塔丝托着一边腮帮子,悠悠喝下了最后一滴酒。可真是为难呢。

“呀,使者大人,需要我给您斟酒吗?”温文儒雅的话音幽幽钻入他的耳朵,声调语调柔腻而轻巧得很,虽然尖气、却能让人明显到那是个青年。一身西装的侍从突然俯身过来,高扎起的灰豆绿色长发垂到天使的肩膀上,他半眯着眼睛,眸光清冷辗转在颦笑之间,格外年轻的面容甚至有些不符合他的身高。魔女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纤瘦得和个女性似的,西装勾勒着清晰的身形轮廓——可是,莫名的熟悉感却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当然需要喽!” 萨塔丝满面笑容地侧过脑袋,慵懒姿势靠在椅背上,高高抬起酒杯,等待着这侍从的行动。对方优雅地弯下腰来,握着那用餐布包上一层的瓶身,在酒杯中倒入约莫三分之一的红酒后,就迅速逆转瓶口,缓缓退了下去。一切动作都自然而然,温柔而轻巧的,毫不拖泥带水。然而,也就是在他后撤的刹那,侍从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唇间笑意挟走了狡黠与诡谲,在面庞中显得可怖、扭曲而极不恰当。可在转身过来时,那微妙的情感倏忽泯灭,凝滞成预料之中般的平静坦然。

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看穿他细微的举动,甚至在纤细的手指探进天使翅膀的瞬间,萨塔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喝着杯中红酒,顺便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似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挪开。

天使的表情突然僵在了那里,不仅仅是诧异凝固在他的眉眼间,瞳仁颤抖里甚还藏着理性的揣摩,交缠着无法抑制的又惊又怒的情绪,蓦然爆发在唇齿之间,迫使牙与牙痛苦地咯出了声响。雪凌发觉了对方的异样,不知是什么使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下一刻竟猝然起身,将餐巾随手扔在桌上——

“啊呀啊呀!真是遗憾呀各位,我……我要处理一些事情,就不陪你们,品尝如此美味的食物喽!”他用严肃又极度冷硬的口吻吐出字句,即使那言语仍和以前一样轻浮而颇具挑衅意味,但其中明显发生了质变,糅杂着令人不安的微愠,变得刺耳、痛彻且可怕万分。萨塔丝一把拉回椅子,高提着他的裙摆、迈大步伐就跑了出去。包厢里的所有人在他离开的瞬间都换了个姿态,所谓的伪装到现在已是没有必要的东西了。

萨塔丝此刻并不怎么好受——

虽然对方的行动轻巧得近乎于无,但他还是凭着最为敏锐的直觉,感受到细微的麻意从翅膀深处蔓延开来,最终连知觉都淡薄到无法揣度。可想而知他被扯断的羽毛应该稳稳当当地握在那家伙的手心里,萨塔丝暂且不能猜测到那人的目的,亲自潜入宴会的行动,夺走的却只是一根羽毛,怎么说都让人不可理喻。寻思着,他试图挥动自己的翅膀,使自身在整个廊道中飞驰而过。

不出所料的话,那人应该没有走远,至少从对方那自信到恶心的眼神上,萨塔丝可以肯定这一结论。同时,他也做好了搜索整个王城的准备,头脑在身体运动的瞬间迅速分析起来。从夺下一根羽毛的细节来看,那东西对他必定有着非比寻常的作用,由此可以揣测到某些信息:第一,该人拥有应有着探知、追踪之类的能力,而羽毛只是一种必要媒介而已;第二,他的主职与魔法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例如巫师?或者说——

总而言之,天使最想明白的是其目的,想要通过仪式杀死自己?还是……为了以他的眼睛来得知神界的状况。

他挥舞着翅膀,急速冲下楼去。廊道拐角似有何者藏匿,狭长的影子凝固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虽是黯淡,却被天使的目光猛然俘获。

就像是一切行动都被对方分析得清清楚楚似的,萨塔丝明白那侍从在等待着自己,同时也否认了对他目的第一个猜测——天使收回翅膀,慢悠悠地走向廊道远处,他身处的地方并没有开着任何一盏灯,昏暗的空气交织着浑浊与寒冷,凉嗖嗖地纠缠在他的发缕间,扬起那收集了很长时间的各个国家的旗帜,锋锐了眸光的亮紫色……萨塔丝最终选择在拐角的墙边停下脚步。

“啊啦啦……没想到你在这里等着我呢!我还以为你早就逃之夭夭了~小哥哥。”天使骤然发出一声嗤笑,背靠墙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影子,对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僵直的尸体吊死在天花板上。“怎么说呢,你还真的喜欢我的那根羽毛啊~不如我再多给你几根?”他假作得意的尖着嗓子,顺便反手拍拍墙面,任由他的翅膀扇出声音。虽然这一系列繁芜的举止,早就暴露了自己的急躁。

“您会来到这里,是早已被预知到的事情喔。”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天使耳畔倏忽凝滞,虽是轻柔得同女子无异,但又明显加重了“预知”这个单词,使萨塔丝顿然滞住。地上的人影正在摇动食指,轻佻的动作里明显透露着戏谑。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凝固在那儿的神情变得诡异、愉悦甚至于放肆,一股忙于突破禁区的癫狂流转在眸间欣喜里,像是心醉神迷的酩酊者忽就恢复了劲头,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被压在他的喉咙下,逐渐僵冷趋为死物。

“啊——啊哈哈,啊哈哈哈!你说……预知?!预知吗?这可真是命运的安排!蛇曾经的仆从,意为预知、未来与巧合的怪物,洞察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欧苏希瓦——啊哈哈!难不成就是你的先祖?!果然,果然,这就是神灵的恩泽,是伯利恒之星的绝对引导! ”高声叫闹着,他险些就喘不过气来,疯狂而浮夸的语句糅合着不安,止不住地颤抖着,最终狠狠地撕裂在急促的呼吸中。“呀,看起来你的目的也达到了呢~”对处人轻言轻语着,那声音诱惑得与蛇的蛊言同样,他显是将要离开,朝外踏出了一脚。

“没错,确实如此!不过呢~我的目的还没有真正达成。想必你是找到了那位大人吧?欧苏希瓦的后人小哥。”萨塔丝冷不丁地道出一句问话,蹑手蹑脚地打算探出身子,可对方竟在那瞬间止步,笑着回应了他。“哎呀呀,你猜,我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呢?” 模棱两可的言语转瞬即逝,就连对处人的影子都恍恍藏在后头,几乎就要完全淡褪消隐。

“嘛嘛——就得到这种答案吗?不过拔我羽毛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哦。”那天使放声大笑,在墙壁边沿露出来他的半截翅膀,一脚显然已经迈出,灯光清冷罩在他的头上,像是神灵为他戴上了光环似的。“如果我说,那是组成所谓‘现在’这种命运的必要部分——您会相信吗?”对方的口吻突然变得极为肃穆,比起之前的轻佻、或许此时的话语才更具着信服力。在那话音戛然而止的刹那,萨塔丝从墙后走出。

一身西服的少年背对着他,当天使全部的身子都暴露在光芒中时,这才扭过头去。

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哎呀呀!您就是那位天使阁下吧?真是凑巧。”

“刚才我好像看到有奇怪的人跑出去了喔,您——不追过去吗?”他眯起眼睛,言语习惯甚至都没有任何更改的迹象,拙劣的谎话倒更像是刻意而为。萨塔丝同样笑容满面,玩儿似的摊了摊手,紫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混浊的色彩里纠缠着疯狂,又藏匿起了极致的冷静,是执意追求永恒的灵魂撞在混沌的容器里,仿佛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焚毁、撕裂、腐烂直至粉身碎骨。化为土灰消散在空气中去。

“不需要啦!萨塔丝我现在只想问问,我这身衣服怎么样呢?”天使嬉笑着提起他的裙摆,快活地旋转一周,竟表现得和个小公主一模一样。

“真是十分适合。”

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魔女红瞳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超古代遗迹 连载中
超古代遗迹
staynigh69
新世界是一个现代先进的世界,科技发展迅速,传统的魔法能力逐渐融入现代技术中,创造出不同于古代的魔幻辉煌。现代的人们都忘记了[他们]带来的恐怖。直到利益熏心的人们打开了尘封的[遗迹]……
7.2万字5年前
星期天的魔法少男 连载中
星期天的魔法少男
泠泠冷夜雨
魔法少女什么的交给男人去做就好!所以说魔法少女其实是种职业,应该叫做魔法少女男比较合适些?
31.7万字5年前
Fateandglory 连载中
Fateandglory
万由里loveyou
自创Fate系列中卫宫士郎的经历!感受剑之巅峰吧!这是最后的荣耀了!
0.6万字5年前
亚历克斯I寻找 连载中
亚历克斯I寻找
kliton
这,是烟云笼罩的亚历克斯大陆。
0.9万字5年前
转生自助售货机的我被迫营业 连载中
转生自助售货机的我被迫营业
我是你沙雕
我就算是饿死,从这跳下去,死外面也不会卖给你半点东西!暴躁萝莉:给爷爬!成交!奴隶少女:那个……我没有钱…滚!好基友:我…别说了,给爷爬!喜欢你……唉,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阿勒?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5.0万字5年前
腹黑的恶魔先生 连载中
腹黑的恶魔先生
E文先生
简介:小说简历:现实世界里从事杀手行业的许零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穿越到一个比地球大1000倍的世界。这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星球,既有血腥残暴的巨人族,又有的擅长各种术法的影族,还有堪比山海经里面妖怪的奇异族。以恶魔一族的身份踏进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不得不为了所有生物的命运,周旋在不同种族之间。精彩的故事纷至沓来……
248.6万字4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