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夜繁星
他们在那天晚上来到了钟楼的高处。
虽说是高处,不如说只是它的第二层而已。
伊诺丝怯怯生生地走向墙面,在最中央那根支柱边缘摸索着,终于找到一扇契合墙体的铁门。它已经处在半锈蚀的状态,湿润的青苔蔓延在角落、甚至攀覆上了整个边角,连着金属的纹章镶嵌在门的左侧,那是魔界葬十字的图案,锁孔正巧在其中央,灰尘浅浅地积在里头。不知何者将钥匙拴在把手上,唾手可及,蔷薇状的镂刻细腻且精巧得很。
——莫名的,就像处在何者的计划中一般。
他拿起这把钥匙,仔细观察着其中瑰丽的蔷薇刻印,每个缝隙都未积灰尘,干干净净、微妙里带着股不太真实的滋味。或许……不久之前有人使用过它,为了不脏了双手,还刻意擦拭多次?也就是在他出神的瞬间,柯奈特从后面一把压住他的肩头,趁着自己的玩伴还在磨叽,狠狠夺过了钥匙。“喂喂喂!你还愣在这里干嘛?赶紧开门啊!!拖拖拉拉得和个女人似的。”听着那刺耳的叫嚷,流浪者大叔也倍感无奈地朝身边人摊了摊手,虽然魔女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死死凝视着那漆黑的天空。
“哈——怎么打不开来啊!这破钥匙!”柯奈特急躁地跺着脚,任它在锁孔里来回折腾,甚至都有将其折断的趋势。伊诺丝刚想让他冷静一下,却被对方阴冷的眼神瞪得发抖,只得瑟缩地躲在角落,将所有言语完全压在喉中。直到雪凌踏上前去,推过柯奈特的手,干净利落地将钥匙往左侧挪动时,一声“吱嘎”的轻响回荡在黑暗中,与无穷无尽的寂寥融为一体,话音碰巧在那刻止住,仿佛竖琴断弦的瞬间、愣愣地滞落下来,最终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无处找寻。
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窥探着魔女的一举一动。
雪凌只是回望了一眼,伸手将门推开——
“啊……啊哈哈!这难不成就是我的幸运吗?实在是,实在是太美妙了!这必是上帝对我的恩赐!我重要的艺术……我灵感的源泉……此刻居然像做梦一样的站在我的面前~没错,没错,这是真的!这不是我的梦境!多么……”
那天使在看到她第一眼时就止不住地絮叨,伸开那对洁白漂亮的翅膀,从他的嗓子深处歇斯底里地发出颤音。嘴里的大陆语总会在激昂的刹那扭曲成神界语言,使人完全听不懂他话语的后半段到底在讲些什么,雪凌只能从语气里推测出那是一种赞美,除此之外,都是些毫无凭依的结论而已。她不禁想起了在灯塔里认识的青鸟先生。不过魔女也很清楚,这两者并非同类,对所谓“艺术”追求到疯狂的天使,与只为在笼中寻找渺小的自由的鸟儿,本就是全然两异的存在。
“啊呀!耽搁您了可真是抱歉,请进请进——”萨塔丝突然恢复了冷静的状态,眯成小缝的眼睛里噙上了笑意满满,他甚至都激动地原地踏步,妄图在紧身的长衣摆里挤得一席余地。雪凌漠然睨视了眼走廊深处,只亮了几盏复古的壁灯,银芯火的光芒像是坠入冰窖中一般,冷冽而极其刺骨。然后,她的高跟皮靴一脚踏在了厅间的石砖上,柔和的暖光地洒入那双红瞳里,潜过帽檐的缝隙,映亮了她苍白如同人偶的面容。
对方在那瞬间挽住了魔女的右手,蜻蜓点水地印上一吻,牵着她来到画室中央。
大门不知在何时闭上,雪凌在门扉合拢的瞬间看到了那些围成圈状的画架,高高的画布靠在架子上,正好展开成一道圆形屏障。她隐隐感觉那应是五面画布,其中三面已经被细腻的笔触填得满满当当,唯有一张颇大的横幅掩在灰蒙蒙的帷幔里,正对着天使精心搭好的布景。萨塔丝的身上隐约带着股柑橘味的清香,交缠着蕨类与檀香木的独特滋味,馥郁得让不习惯香水的人有些难以忍受。他随手倒满两杯红茶,很是规矩地递了过去,此刻竟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意味。
“坐下来,我们先喝喝茶好好聊聊吧,雪凌小姐。”只听得那优雅又略显轻佻的男性嗓音,分明抹去了之前装模作样的表象,使人差点以为这并非真实。等到红茶里已经添上几颗方糖,对处的魔女也坐定了身子,萨塔丝这才放松姿势地靠在躺椅上,慢悠悠地道出一句语来,“雪凌小姐您……是人类与魔族的混血种吧?天生背负着罪责,妄想赎罪的存在。”似是被这话语触动到了心底,雪凌微微点头,用那双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天使眸子的灰紫色。
“您并非一直住在魔界,而在有一段时间……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是吗?”他在说话的瞬间突然扬起嘴角,似从那微妙的神情中看透了对方的思绪,没等雪凌回答他,就接着说出了话语的后半段,“看起来您和那位半精灵小姐倒是一起的,在第一眼看到你们时,我就猜得清清楚楚了呢~”魔女这刹那愣了愣神,许是想明白他言为何意,开口吐露出了缄默后头的第一段话语,“我想知道。萨塔丝先生您,是如何得到这段信息的?”
“全凭观察而已,毕竟嘛~它可是身为画家最最重要的品质哟!就比如刚开始呢,我从你身边另一位姑娘的说辞里,抓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端倪。两位混血种,且其中一位并没有魔族血统,她们拥有着某种特定的关系,同时身处魔界,这又意味着什么?而从她的眼神中——我却读出了更偏于恐惧的敬畏,是焦虑、微不足道的挑衅与……以假换真?或者说是真到虚假的关怀,就算有笑容的掩饰也无法瞒过我的眼睛。那必定是人类的情感,而并非于魔。”
“并且你们也拥有着‘特质’,那种东西只有在看遍纷扰的人眼里才可寻到……不如我就用‘智者’或是‘旅行者’来描述吧!把所有展开都当做历史进程的一部分,犹如观剧者般冷酷地看待着一切,这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而雪凌小姐您,尤其符合这种条件~”萨塔丝蓦地轻笑着,一边还毫不节制地将红茶倒入嘴里,他的眼睛斜斜地窥探着雪凌的表情。对方只是对这话语稍微有些反应,却不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感。
“……啊哈哈!我能明显地观察出,在您看待我的眼神里……并没有久积的仇恨,也没有排斥、痛苦与悲哀——而是一种将所有人都当做被命运束缚的蝼蚁般的,无尽的淡漠。没错……没错,是如此空洞的近似永恒的淡漠,完全超脱于这世界的纷扰的……”
“近乎于‘神性’的存在!”那一字一句里兼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兴许是癫狂颤栗在言语中,僵硬、扭曲、颠覆,甚至使那段词汇都丧失了它本被赋予的意义。萨塔丝顿然猝声,用茶匙死命敲打着杯子的底部,就在那里寻思了很久,看到雪凌的眼中明显的否认时,他的动作许是更加急促,咬了咬嘴唇、用极大的嗓门言说道,虽然听似愠怒,实质上却又冷静万分。
“嘛嘛嘛,这只是萨塔丝我毫无意义的想法而已,你如若相信,就称它为正确,不信呢,就把它当做一丁点大的屁事扔进时间的裁纸机里便好!”霎时话音毕落,天使掐了掐怀里的钟表,冷不丁地眯起那双眼睛,短暂的休息时间差不多就该结束。
“一生都在赎罪,用理性模拟人性,为了满足仅有的好奇心而活着,真是个悲哀的人……与悲哀的喜剧呢……”也就是在萨塔丝挽起自己手的瞬间,雪凌听到了那极其微小的呢喃。
她一时感到恍惚。
——魔女只觉自己躺在了层层叠叠的衬布中,天与地仿佛就在瞬间颠倒,留下目光被穹顶的细纹占据了全部。深沉繁芜的纹饰衬着肌色苍白,长发沉没在布面交织间,任随灯光为面庞染上了一层冷调。漆黑裙摆顺着她的身姿垂挂下来,与半透明的帘幔缠绕在了一起,此刻就像是睡在永不息止的流水下似的。雪凌隐约看到了拱形天花板的顶端,摩维塔诺星灯正吊在那里,玻璃状的块面里映入了她的眼睛,那必是深红的蔷薇绽放在静穆中,是旅者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渗入异乡的土地里。
天使终究上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身躯挡住了魔女仅剩的视线,揽起过分刺眼的寒光、抹在他本不存在的外轮廓线上。她发觉那眯起的眸子似又窥向窗帷那边,寻思着什么般、竟许流转出了酸楚的意味。可这只是一刹间而已,萨塔丝失神了般的伏下身子,跪坐姿势的凑到雪凌身侧,那对翅膀始终处在蠢动的状态,将近乎狂热却又纠结万分的情感鲜明地表露出来。突然,他开口了,用格外轻松却明显压抑着寂寞的语调。
“啊呀啊呀!如果我提供给您一个小道具的话,雪凌小姐是否能接受呢?”
对方死一般地注视着他,似在揣摩那不可确定的答应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天使依旧保持着满面笑容,慢悠悠地将手移向身侧的口袋——不,并不在那里。他伸手探上与衣物相连的银锁链,它正好接着那藏在口袋上方的拉链环扣,稍一移动就打开了个内侧夹层。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雪凌能很清楚地看到。她望着萨塔丝不紧不慢地将皮质匕鞘拆开,单手握着它镶满宝石的柄部,诡异的冷青色流转于刃锋之间。
雪凌接过了它,冰冷的刃柄甚至比肌肤还凉上几分,微甸的重量使双手不禁颤栗。流穗静悄悄地垂挂下来、轻轻垮在她的胸口上。那天使斟酌半饷,扶着身边人的手臂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这动作对他来说最为顺眼时,这才挥手作罢,蹑手蹑脚地退到了画架后头。萨塔丝一把扯下大画布的帷幔,显是懒得整理,任由它惰懒地瘫在脚下,被他的高跟靴随意踩着。
那家伙似乎早就构思好了框架,开始以飞快的速度绘制着草稿。魔女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犹如一具大理石雕,那匕首尖端直指着心脏,离自己的胸口相差了没几厘米的距离,她的手并没有明显的颤抖,仿佛时间都被定格般,长久地凝固在了那里。“哟哟,不如我们就说些什么吧?不然呢,单单这样也太无聊了喔!”萨塔丝不知何时开口说着,他散漫地挥了挥自己的画笔,夸张的笑容此时此刻竟温柔得很。
“萨塔丝先生您,为了……什么而笑?”清清楚楚且冷硬万分的话音顿然滞落,只留报死虫的低喃在墙缝徘徊,凝重又轻浅,是灰蒙蒙的黎明来到冬夜漫长的昏黑中。话音毕落的瞬间,那天使突然愣住,就连画笔的动作都迟缓了许多。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工作状态,兴奋地将嘴角咧得更高,仿佛方才的反映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已。“啊哈哈,没想到您竟然会问这种问题呢!还真是让萨塔丝我捉摸不透~这倒没有什么理由,是我的话,嗯——更偏向于将‘喜欢’当做答案吧。”
“是吗……?”
“像您这样,真正在笑的人。我很少见过。”她低声呢喃着,半眯着眼睛窥向窗帷外边,许多只翼蝶正停在那里,绚丽的彩色点亮了一如既往的灰茫。即使手臂有些酸涩,魔女依然没有任何动弹。对方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他一边忙活着,耸着他的翅膀,一边以那忘乎所以的声音叫嚷道,“嘛嘛!用笑容掩饰自己的情绪什么的,都是那种生怕秘密被发现的胆小鬼才会玩的把戏儿!我倒是觉得,做事情当然要遵从着自己的心~就比如,想要笑就笑出来,想表达悲伤就哭出来。”
“或者说……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画就画,想罢工就罢工——想恶作剧就恶作剧!”
“您的意思是,自由?”雪凌的声音有些纤弱,模糊、细腻如游丝一般,她的手微然颤栗,但瞬间就定滞下来。刀刃离胸口越来贴近了。等到萨塔丝漫不经意地回应她,魔女这才道出下一句语,“那么,责任又在哪里?”
“啊啦啊啦!责任并不是自由需要拥有的东西哦!只有我想做这件事情时,它才有意义。像那种只会发号施令的人群,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听他们的屁话。对我来说,快活享乐才是活着的最终目的!”他放声大笑,极端的言语像熔化的铅嘶嘶注入魔女的头颅,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刺耳。那是一直身处象牙塔中的天使,只为自己而活,不需要担负起任何东西,也不需要听从他人的命令。他是永远高高在上的存在,拥有着足够强大的实力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事物。
狂妄却又无可否决。
那和青鸟所说的“自由”,必定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看样子您不太认同我的见解?喔!那是您的自由,我倒无关紧要。”萨塔丝说着,将他的调色盘搭在大腿上,找到刮刀开始悠闲地调着颜料。雪凌仍旧直勾勾地盯向窗帷,那空洞的躯壳逐渐丧失了感觉,仿佛变成了一座嵌在墙里的石像,甚至连手臂的酸痛都快麻木,听觉、嗅觉、味觉、视觉、触觉,像是堕入一潭被称为“混沌”的泥淖,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了乐曲,又在刹那陷进无比的蒙顿里,罩上了层空白的纱网,直到可怕的眩晕完全将之麻痹。
天使的说言逐渐堙没了她整个大脑。
魔女感到混乱,渺茫的意识在迷雾中坠落,终被潜意识渗透了个完全。像是幻梦取代了现实,本应存在的现实戴上它模糊的假面,此刻牢牢凝视着她,仿佛即死者的面容映入黑鸦的眼里。晦冥缠绕着懵懂的记忆,只留下了纯粹的意识,不带任何意志地依附在白昼中。这段状态持续了许久许久,混沌的思绪这才回归现实。雪凌突然发觉自己异常清醒,所谓的白昼只是灯光留给她的假象,乌鸦的眼睛是蝶翼上的花纹,她身处的是一个昏暗的房间,画家拥有着一对纯白的翅膀,灰紫色瞳孔里敛起了她的面容。
萨塔丝不知在何时起身,顺手掐了下怀内钟表,尽情舒展胳膊、活络活络他僵硬的肩膀,随口说着休息时间已经到了。魔女生硬地直起身子,冰冷的双手中残留着缺血所导致的酥麻感,甚至在她坐起来的瞬间还格外猛烈地颤抖了下。雪凌小心翼翼迈过身旁繁芜的衬布,等到天使礼貌性地握住她的手时,才倦怠地半阖起那双眼睛。
“看样子很快就要到傍晚了啊……噢不,现在已经是傍晚了。”这时候,她听到身边人碎烦的呢喃声,挟起一丝困乏,交缠着已不太强烈的香水气味,埋葬在漆黑不见底的角落里。
分明魔界根本就没有白天,有的只是永恒的黑夜而已。
——然而,就算是名为“绝望”的夜色,也有繁星在天穹闪耀。
雪凌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咿呀的推门声响彻在夜空静寂中。魔女倾身踩上钟楼内侧的第一个台阶,高跟靴的声音顿就滞怠在那里,轻浅地回荡在那空荡狭隘的廊道间。架在空中的盘旋楼梯并没有用任何外物支撑的样子,上与下的转接处各开着一面无玻璃的铁棂窗,嗖嗖凉风穿透过来,在昏暗死荫的楼梯间止不住地打转。雪凌迅速数出那是整整七道阶梯。正巧柯奈特推攘着伊诺丝紧接攀上,身着袈裟的流浪者藏在他们后头的地方,瑟瑟发抖地缩着他高高的身子。
“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柯奈特在一旁嘟囔着,高翘起的刘海正好抖了几下,和个海带似的挂上那光洁亮丽的额头,他四处张望着,入迷地看着那层叠的阶梯与高耸的楼顶。直到小皮鞋突然一脚踩空,使这年少气盛的男孩子狠狠摔向了前头。伊诺丝感到一股甸沉的重量压上了后背,差点就把自身按倒在楼梯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在身后人用力的瞬间完全趴倒在地。“柯……柯奈特,你……你你……干什么?!”
“啊啊啊——笨蛋伊诺丝你动啥呢!”那小少年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玩伴的声音,将红彤彤的脸颊扭到一边,歪扭的小礼帽几乎就要掉下。伊诺丝颤抖地抓着一边台阶,他只觉自己的腰都要被坐垮,魔女的身姿映入鎏金色眸里,在遥远的高处驻足停留,仿佛飘忽不定的泡沫,无法追逐也无法触摸——或许,这就是一场无端的恶梦?
可怜的少年以为自己再也起不来了。这时候,后边的重量忽然凭空消失,仿佛被何者拎到空中似的。伊诺丝只知那可怕的束缚终于解开,颤抖地支起了身子,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他的腰际、手臂、大腿都一阵泛疼,想必已有淤青凝聚在被磕碰到的每一寸肌肤上,几乎就要击溃这羸弱娇嫩的小身板。“你没事吗?还能不能走路?”那流浪者关切样子地问着他,柯奈特显然被他抱在臂间,此刻正使劲用拳头敲着他的脑袋。
就像是啄木鸟一样。伊诺丝的脑内只冒出了这个念头。
最终的情况,则换成他被流浪者大叔背着,柯奈特迅速下去,忿忿不平地哼着鼻音。可那家伙立马恢复了兴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一个劲地爬上楼梯,根本不朝身后二人看上一眼。魔女已经站在了第六层阶梯的起点,冷嗖嗖的空气顺着那铁棂窗的栏杆吹刮进来,缠绕着灯光依附在她的脸上,为长发嵌上了一丝一缕的银白。她从高处窥望着底下,视线被阶梯层层挡掩,暂且无法找到随行者们的影子。雪凌决定先去钟楼顶端,再去等待那些落队的人。
第七层阶梯很是短小,坡度也更倾斜,阶台直对着塔顶南侧。她隐约发现钟楼的宽度愈来愈窄,就像是身处于圆台之内,越往上走,四周的空间就会越加狭隘。雪凌提裙攀上,这才发觉自己处在圆形楼阁中,被纯白的栏杆围绕着,中央是一个更小的塔楼。在主塔的外侧,架着多层距离一致的线圈网,每一处皆被扭曲的黑色金属线连接起来,从楼阁边缘望去,就像是火焰与太阳的光晖——灯光映亮的地方竟许出现了金色。这时,杂乱的步音掀起在了魔女耳畔,随与飒飒风声。
她扭头望向身后,高个子的流浪者朝她打了声招呼,被他背着的小少年一脸无奈地尴笑着,也缓缓伸手挥了几下。柯奈特已经开始四处转悠,他漫不经心地驼着背、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在望向塔楼下边的瞬间,又猛然缩回脖子。这钟楼的高度并不怎么让他好受。“喂喂,我说,还没到顶层吗?!这也太高了吧??”小少年眯起眼睛又朝那边窥视了一次,然后迅速背过身,重复呢喃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之类的话,甚至连他的眉头都拧得像螺丝钉一样。
伊诺丝从“羊角面包”的肩膀处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城镇,巨大的十字形的广场从钟楼横穿了大半个魔都,几何形的住宅区依附在周围,留出几处看似狭隘的小道。他甚能看到诺埃克街最最深处的暖黄色,至于那位占卜师先生又在哪里,伊诺丝并不打算思考任何。雪凌在最中央的小塔楼边摸索着,终于找到了一扇完全契合楼身曲面的铁门,似乎并不需要钥匙样子,她没有施太多力气,轻松地就将其拉开。
局外人的脚步声在门前止住——
他顺身靠在门的外侧,一手悄悄摸寻着门把处,本在那儿的钥匙已被他人拿走,上方的嘈杂使他完全笃定了一切。
“伯利恒之星啊——真是怀念。”那是一声幽柔的轻笑,与失落、寂寞、空无之类的情感缠绕在一起,乍然归止在时钟法杖凝滞的指针中,飞蛾扑火般沉默于无尽的虚空里,渐入了混沌,抓寻着永恒,被死亡的终曲完全打碎。占卜师伸手拉了拉他耷垂的毛绒外套,意外规矩的西装将那身材勾勒得纤细,他半眯着眼睛,眸中青灰顿忽收敛,睫翳层层蒙在其上,像是盛满了泪水,在极为浅薄的灯光下叠成了一阙凄怆。
离熄灯的时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苏莱文转身离开,诡谲的笑容残留在嘴角,是虚假的伪装依附在脆弱的琉璃上。
魔女发现那塔楼的外围类似于温室,是柱面般的镀膜玻璃罩在他们的头顶,那阶梯并不同于上一层的构造,而是呈螺旋状旋绕在墙壁边缘,一侧没有栏杆阻挡,显得格外危险又摇摇欲坠。在塔的最中央,巨大的树木直接贯穿整个柱体,层叠的枝干向外伸张着,无花无叶,只有色彩斑斓的翼蝶集聚在树杈上,为漫漫无边的黑夜点染上了一层亮色。就连向来活泼的柯奈特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攀附着墙体,一步一步地跨上台阶。
翼蝶突然聚了过来,徘徊在离魔女更近的枝干上,悄悄亲吻着她的指尖。雪凌没有看它们一眼,提起裙摆纵身走上,红瞳凝望着这漆黑的夜幕,似有云翳缭绕在塔身周围,融化在朦胧冷冽的灯光里。分明从外看并无法看穿里面的景象,而从里处却能清晰地看到外界。她在那瞬间回望,流浪者和伊诺丝还在更后面的地方,蝶儿纷纷让出道路,反常地退到了远处,犹有几只缠上自己的裙摆,为死寂的漆黑添上了几分彩色。
那些翼蝶又关乎着什么呢?据说活着的生灵的身上都会自然散发出一种能量,多余的部分如同热能、本会扩散迷失,但只要身处魔界,那些能量就会融入魔力的网络中,循环往复,一部分将变成翼蝶,成为传递与交流的工具,而另一部分将会赋予力量……
“雪凌小小姐!好像,好像很快就要到了。”伊诺丝在那流浪者的身上挥了挥手,远远望去就像是父亲背着孩子一样。雪凌只是缄默不语,提起裙摆继续往上走去,直到她发现柯奈特挡在自己的面前,似走非走地踌躇在螺旋楼梯的交接点处。对方的腿有些发抖,孔雀蓝色的小眼睛冷不丁地窥向铁杦窗的下方,然后迅速地别到一旁,死死凝视着他的小皮鞋,尽力不往左右看一分一毫。寒风比之前更为强劲,嗖嗖旋转在窗与窗之间,吹起了魔女的黑裙摆。
他们继续往上走着。
最后一层阶梯直接架在半空,越趋于上侧,坡度也越来越抖。雪凌的步速偏向缓慢了,体力的消耗使她无法保持同一种速度,只能在半途停下暂歇。这时候,柯奈特抢先一步踏了上去,雪凌也紧接跟上,最终看到了又一个天台。它的构造与之前所见大同小异,只是没有装饰上那么复杂的圈状铁网,而是个被栏杆包围的圆形高地而已。中央亦是座尖顶小塔,却并没留下任何入口,想必这就是他们在这钟楼里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地方。
半饷后,“羊角面包”与伊诺丝也来到了这里。翼蝶轻悄悄地散退,挤到了这塔楼的底下。魔女不禁愣神,直勾勾地盯着那靛蓝色的黑夜,虽然天穹被浓云层叠掩覆,但对钟楼上方没有一丝影响。无数颗繁星坐落在夜色朦胧间——她差点以为自己仍处在旅途中,在林间小径里摸索前行,或是睡在布满杂草的山坡上、躺在摇曳着的小船里,在静穆中寻想着过去、现在与未来。
可是这并非是旅途……不,这就是旅途。
“啊啊啊!终于到顶了……这这,这怎么会这么高!?”在雪凌出神的某刻,一旁的柯奈特忽就吵闹起来,缩起身子,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眼睛,就连他的表情都古怪地扭曲着,此刻像个被挤得奇形怪状的包子一样。“羊角面包”顺手拍拍那孩子的肩膀,瞳孔的藏蓝里仿佛藏入了星辰,光辉浅然交相呼应,引着他的视线朝向更为遥远的西方。然后,这位流浪者乍然僵住,似想将什么事物握在掌心里般的,不由自主地举起了他的双手。那声惊叫兀然响彻,在夸张而喜悦的语调里藏下了歇斯底里,“是……那颗星!是的,是的——它就在那里!!”
像是天使在迎接着他的神灵一般,他颤抖着双手,那双眼睛仿佛就要被他瞪得开裂,无数根红血丝蔓延在眼白里,甚至污染了瞳孔的藏蓝色。他猛地跪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他人听不懂的语句,伊诺丝着急地拉着他的缁色袈裟,此时此刻显得更加手足无措。雪凌在这瞬间望向了流浪者所指引的西边夜幕,六角形的繁星正盘踞在那里,被众星拱绕着,仿佛城镇的灯火依傍了满山,破碎的月光交缠在湖面里,圣洁无暇的灵魂祈祷在浑浊与蒙顿中。是执意扑火的白蛾,在它的翼下藏起了烛光永恒。
最终时间凝固在了她的视线里。
“那是什么星?”魔女冷淡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他们的耳中,是大海的波涛怀揣着真实,蔓延在这黑暗里,归入到静止与无意识的节点处,又猛然击碎了虚假的蛋壳,只留下毫不掩饰的理性,及是永无怜悯的现实。那流浪者戛然住声,回过头冷幽幽地瞪着雪凌的眼睛,他的眼睛正在颤抖,且是完全无法控制自身的战栗,就连瞳孔都被反常地裹上了一层品蓝。雪凌感到了不太对劲。可是,她并不觉得那出人意料的举止是所谓的“古怪”,反而认为这样的他才为真实。
只是一刹间的愣神而已。然后,她看到那男人颤栗着站稳了身子。
“是伯利恒之星,我们的指引之星。”蓦然的,对方用万分肃穆的口气应答道,发缕灰白被夜色点染,虚虚乎乎地沉默在黑暗中,像是断了线索的诗词余烬,掺上些许异乡诗人所追寻的破败与悲哀。 “从十九年前开始,这颗星星就出现在了大陆西方的天空上……然而,只有从高处遥望,才能发觉它真正的璀璨。”他的话音慢悠悠的,仿佛老者正在讲述着未有人知的故事。最后的最后,这位恶魔大叔竟然恢复了常态,留下温柔的笑容轻附嘴角,一只大手揉揉伊诺丝的头发,将他好不容易整好的发型搞得一团乱糟。
“嗯……它的存在,象征着那位大人的诞生,亦代表着世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状态。”呢喃着,男人眯起了眼睛,诡异的品蓝几乎占据了整个瞳孔。“呃——我,我可听不懂你的意思!!什……什么大人啊?它和世界又有啥鬼玩意关系?!”柯奈特在他面前不耐烦地比划着手势,却被这家伙完全忽略在眼皮底下。“它在世界创造之初就已经存在了,现在作为我们所追求的绝对公正的星星,用欧苏希瓦之眸瞰视着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迷茫的灵魂与每一颗悲哀的心——”对方依然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和个狂信教徒似的摊开双手,就连面颊都泛起了红晕。
“欧……欧苏希瓦是……?”伊诺丝忽然错愕地转过身去,用那双鎏金色眸窥看着身边人的眼睛,可那家伙并没有反应,而是死死盯着西边天穹似笑非笑,难以聚焦的瞳孔里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雪凌红瞳里的诧然,掠过的瞬间交缠着理性与觉悟,是摔得粉碎的镜子不断组建着世界真实的模样。
“呜啊啊啊!!你特么的就跟我讲清楚啊!说什么世界之初就存在的面包之家?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也就在伊诺丝回望的刹那,他的玩伴竟一把揪起了“羊角面包”的领子, 甚至还踮起脚尖想要将其拎到高处。对方猛然回过神来,虹膜的藏蓝色在眸光中打转,僵在面颊上的神情变得怪异、扭曲,兀地沉没在死灰里,就连眼底的狂热都冷透下来,是古老诗词的灰烬被吹得四散分离。他愣愣地呆滞了半饷,迟钝的目光别到一侧,像是个正面对重大事故的不经世事的儿童。
“面包之家……?那是什么?”
那完全就是一副局外人的态度,以至于柯奈特更加用劲地拽着他的衣服,咬牙切齿、仿佛要立马揍上去似的。发觉对方依然面色发蒙,他只得狠狠收手,在一边止不住地嘟囔着,顺便将自己的小礼帽扶得极其端正。魔女的高跟靴蓦地踏在了流浪者的面前。她抬起头,用极其冷硬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问询道,清晰的声调语调徘徊在寒冽的空气里,“我想知道,这些知识,您都是从哪里得到的?”言罢,雪凌的视线又移往西边,伯利恒之星仍在闪烁着,仿佛灯火为黑夜烫穿了个窟窿。
“……啊?我不记得了……”可那男人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着,懵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论柯奈特问了他多少次,这家伙依旧重复着“不记得”这个单词。他整个表情里根本找不出一丝掩饰的意味,像是被强行抹去了记忆,使这空白的大脑里完全挖不出任何信息。
“对,对了!我……我知道欧苏希瓦在哪里了!快,快跟着我……”似有谁的惊叫突然响彻在黑暗里。他们看到伊诺丝挥了挥手,一瘸一拐地跑到楼梯口处,还万分急切地踏着步子。
雪凌最后回望了一眼西方的天空,那是幽窅的深蓝,不同于从底下仰望的猩红色,是最为真实的黑夜与真正璀璨的星辰。那颗繁星已经隐退在银河间,明亮的北极星最终映入她那红瞳里,仿佛烛火在无名者的葬礼中寂寂无声地燃烧着。
星河下的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像是飞鸟拘束在它的铁笼里,旅者的骨灰积聚在狭隘的黑匣中。
她恍惚醒转。窗外夜空早就被罩上一层朦胧厚密的云雾,与格外冷寒的空气交缠在一处,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红茶的热气掩蔽了魔女的目光,亦使外人看不清她那神情。
“……你知道伯利恒之星吗?”
天使依稀听到这一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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