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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数不尽的昏沉,像梦魇一般扑涌进去,放肆地冲刷着她的脑海。记忆被撕碎,被焚毁,仿佛一层无关紧要的破布,被无知者拧成乱麻,抹上肮脏污浊的颜料,然后狠狠掷入了垃圾桶里。
喉咙无法呕出任何声音。它的齿轮已经老化,再也无法移动一寸。不,两寸或者三寸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荆棘鸟最后的歌声戛然而止了。
胎儿的心跳荡彻了一遍一遍,像是手指在无数琴键上来回弹动,放松、断节、停留、转换,最终只剩余音飞散在后知后觉的混沌里,变成懵懂意识的部分,归为母胎、没入羊水——她感觉她在下沉,是背弃,是游离,是前往灯塔之前的坠落,咸涩的海水吞噬了她,无人握住的那只手,冰冷、贯穿肺部的极寒,暴风雨里的节律,青鸟呼唤她的声音,电光,白昼的灯,然后又是下沉,纯白是满月从海上升起了……没错,下沉的是魔女,升起的是满月。没有理由,也没有结果。这是一段过程,是无数的偶然汇聚而成的必然。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淹死。但是,魔女又异常清醒地明白,这绝非现实。最后只是剩下了厌恶,厌恶那个濒死般的梦境,厌恶那个被死亡掐住咽喉的自己,厌恶外界,厌恶人群……本不应该存在于脑海的情绪被扩大扭曲,再一跃坠入虚无,变成初生之时——不,理应是在那个节点,挚爱者殒命的瞬间,绝对隔绝的悲哀将她的情感抹除,使魔女再也无法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它终究还是被拾起了,即便只是名为“厌倦”的一小部分而已。
破碎的思维倏然而终。雪凌不知不觉地忘却了情感,无论是所谓厌烦,还是其余任何不可名状的事物。孤零零的花瓶藏在阳台角落,数不尽的红蔷薇早已凋零,干枯萎焉地瘫倒在玻璃瓶颈旁,在月牙状的架子上颓然挂落。她再也分不清红花与白花的区别,就算盛放的卡塔梅列那花与蔷薇是绝对不相关的两种存在,枯萎之后的它们也都会归为同一。那只是一堆无可必要的残渣罢了,就和红蔷薇与白蔷薇的区别没有两样。
魔女只想好好整理一下这片狼藉,毕竟,旧的事物已到被淘汰的时刻了。然而那只狮鹫却依依不舍地伏在阶梯上,大半个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雪凌一脚跨过它,抛下那一摞残花,提起裙摆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和谐的声音在门后嚣杂,顺着房门的罅隙,她窥到阿丽西雅半跪的身形,清冷的面庞若有若无地藏在视线难及的地方。将军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迅速起身打开了门。
“雪……雪凌?快进来吧。”对方用清晰明了的朗音抛出一句,转即回到房中,将裙子一件一件地压到旅行箱内。最后是那件形似丧服的漆黑连衣裙,被阿丽西雅漫不经心地举起,却使她猛然愣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穿着这件衣服对吗?”说着,她僵直地扭过头,死死盯着雪凌暗红的瞳孔。就像是望着即将枯萎的红蔷薇一样。魔女恍惚将它揽收,衣襟上的十字架清清晰晰地落入她的眼中,最中央的红宝石死一般的滞在视线余光里。
“是的,的确如此。”雪凌低声呢喃,落寞的神情乍被法帽掩住,在将军眼里仿佛破碎的镜子,终只留下了近在咫尺的悲哀。或许对她来说,那并不是丧服……同时也是丧服。就在下一秒,阿丽西雅立马接过她手中的黑裙,把它当做行李的最后一部分关进箱中,上锁的声音显得刺耳万分。“这么说,在那一天……之前,你一直都在旅行?”她还随口嘟哝着,把这装满衣服的旅行箱立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最角落的位置。然而身边人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道出任何话语。
“一个人?”于是,阿丽西雅顺势坐在床上,似有似无的添上了一句。
“一个人。”魔女重复着她的言语,把问句硬是扳回了陈述,十字架坠子在右耳下不经意地晃荡着。她一副似走非走的样子,探出鞋尖却还未完全踩实,整个身子完全背对将军,被阴霾掩住的红瞳直勾勾地睨着门缝远方。那里黑黢黢的,什么都无法看到。“呵……那又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旅行?”这时质问般的声音刺进耳膜,迫使魔女仓皇地按住太阳穴,鞋跟在地板上发出了声憔悴的跫音,分明那话语并不尖锐,只是被压得低沉,像是磨砂纸在顽石上来回挪动似的。
“是为了看见未来……”
“但是,这个世界又什么未来?是被那些神灵规定的绝对的未来吗?像这种无意义的未来,你真的有必要——”阿丽西雅的话音突然变得锋锐可怕,是刀片在肌肤上划出的一道道血痕,厌倦与激愤被狠狠压在韵音底下,倏尔凝滞,仿佛号角的回音被猛地斩断。魔女与门越来越近了。雪凌异常痛苦地摁着自己的头颅,想将自己整个人都捂死在那片黑暗里,但在下一瞬间,她却失力地垂下双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如同一只无灵魂的木偶人——断片化的情感又一次被心隔绝。
“或许,是为了寻找永恒。”绝对冷静的语声穿透了浓重压抑的空气,游荡一圈、将意识构建出的虚假幕布尽都撕毁,将军此时的神态,甚至连话音都变得柔软,雪凌以为这才是情感让她看到的“伪装”,她伸手搭在门把上,抬起头、用视线余光窥视着身后的女人。“啊,是这样吗……”阿丽西雅用放松且无奈的语气说道,稀疏的斜刘海下藏着那只暗绿的眼睛。魔女这才发觉对方一直用很低的声音说着话语,所谓的尖锐刺耳本就是不应存在的状态。
在推门的那瞬间,狮鹫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
雪凌不禁皱了皱眉。
她和之前那样跨出一步,热汤滚开的咕噜声在耳畔回响,时间变得极为缓慢了,少女的哼声久久徘徊,絮绕着水流的余音与魔女鞋跟的响彻。红发的大小姐缓慢地回过头,一双温柔的眼睛许是噙满了笑,汤汁正在沸腾,滚烫的、是顽皮的妖精快快活活地吹起了小号。“今天是小雪凌要离开的日子呢。”她低声呢喃,自顾自地将火候调小了些,雪凌一直用法帽遮着眼睛,使晨曦无法看到她真实的神情。“不如说,这也是一种宿命吧,如果没有小雪凌一开始的旅行的话,就无法遇到我和西雅,也不会找到真正的家人了……”
“噢不,单从宿命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旅行还是不旅行,结果都是一样的吧?但是……像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件事,我可不怎么赞同~”晨曦拿起汤匙,将奶油状的热汤盛进嵌有荆棘图案的碗里,雪凌依旧没有说话,红眸里的冷冽沉浊若铅,异常古怪的心跳声在耳畔流淌。“一起去吃饭吧,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哟。”然后,她笑着凑近身子,刘海下的眼睛久久盯着雪凌的红瞳,半饷才移过眸光。魔女从她发缕的罅隙间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金属餐具,刺眼的煞白使她不禁眯起眼睛。
“最后一次吗……”那声轻喃低低飘过,是焚为灰烬的古老歌谣四散在了风中。
她明确地感到了刺眼,仿佛精神在炎炎夏日中近乎昏厥的那一瞬间,翻滚的气泡破碎在水面上,如同翻白眼的死鱼露出了自己的白肚皮。魔女在海里持续性地坠落着,发觉自己永远都到不了头。鞋跟踩在了木板上,继而是下一只脚。也就是在一念之间,她拾回了这块碎片化的印象——那是什么时候?雪凌只记得自己的鞋跟踏上了马车,乱七八糟的行李被阿丽西雅搬到座椅上,几乎将这狭隘的空位挤得满实。黑纱蒙面的车夫牵着缰绳,风灯的冷光映亮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昏黑苍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可怕。
将军只身退下,和红发的友人一起站在稍远的地方,待到雪凌撩开那纯白色的珠帘时,才僵硬地打了个招呼,藏匿在黑暗中的身子模糊不清。
“再见了,雪凌。”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连话尾余韵都纠缠着踌躇。
“……再会。”雪凌如此回应她,用极低极低的嗓声,仿佛翼蝶停留在平静无痕的水面上。她不自觉地半阖眸子,看着阿丽西雅突然变得倦怠的神情,眉头也和熔岩似的扭在了一起。然而晨曦始终保持着笑容,与身边人完全不同的、在余光底下轻松地挥了挥手。红瞳的魔女倏忽滞怠,她有些不明白这变化中的意味——可在下一瞬间,松懈的手未能撑住帘幔,无尽的纯白又重新掩住了她的眼睛。驽马的嘶吼声在耳畔响彻,继而哒哒的蹄音开始回荡,缠绕着车轮与地面摩擦带来的轱辘声。
雪凌又一次听见了阿丽西雅的声音,像是在呐喊,亦像是在低言,她无法分辨这是幻想还是现实。伴着马蹄的嘈杂,一切都变得虚假得可怕,或许是那个人追了上去,却未有任何挽回的余力……不,这只是所谓“希望”而已,至于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魔女突然感到了无可理喻。荒诞的现实被意识扭曲了,婴儿的心跳在耳畔徘徊,她在继续下沉,被海埋葬,最后被完完全全地杀死——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噪声。
“公主殿下……”不知何人的声音潜入她的脑海,变成浪潮一阵一阵地来回涌动。
绝对的空白被揭开了,下沉的状态已经结束,她终于抵达了意识的彼端。晦暝的精神悄悄苏醒,接着是五感,从触觉开始遍布全身,意识集中于一点,可掌控的自我从不知从何处浮现,继而变成了懵懂模糊的视野。等到过分敏锐的听觉趋于常态,魔女这才发觉所谓的心跳声其实是马蹄的蹬踏,方才的一切都是被重新构筑好的虚假梦境而已,不,这理应是对现实的二次阐述。
“公主殿下?”那是第二句话音,清清楚楚地扇入耳里,纠缠着虚幻的痛苦在她的意识中重新糅合,马蹄的哒哒变得更加清晰,昏沉被抹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撕裂般的痛感,从太阳穴一直蔓延到头颅边侧,像是被紧拽的钢琴线一寸一寸地接近脑壳,机械似的磨动着、发出可怕刺耳的刮擦声。雪凌兀地挺起身,瞪大的红瞳盯着车夫背对她的身影,苍白的帘幔在风中挥动,将后背连同风灯的冷光虚掩在那层遥不可及的屏障后,她感受到了震颤,是马车的颠簸,在路上无止尽地纺织着。
亮光近乎黑暗。迟钝、游移并且蒙顿的肺部活动伴随着呼吸,从不为人知的角落扩散到了潮湿的空气里。雪凌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异常清晰的目光望着那位驾车人,她确信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您终于醒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微显老态的语声似在吟诵,使她不禁想起了洇迹斑驳的古老年轮。“有什么问题吗?”魔女低声呢喃,她不经意地阖起眸子,视线暗窥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黑曜石戒指,耳畔的十字架正在晃动。马车夫并没有转过头,像一具肃穆的大理石雕,被近乎黑暗的微光掩藏在了深夜里。“公主殿下,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不知是在哪一刻,男人的问声终于潜入了她的脑海。
雪凌默默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很疑惑,所以想问一下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旅途的您——生活是不是总是那么痛苦?”他长叹了口气,转瞬就用恭敬的语气问询着,马车的轱辘声为那话语裹上了层不真实的颜色。“我见过无数无数的悲欢离合,看到过深陷痛苦或者自甘堕落的人们,他们总是在哭泣,抑或是麻木地踏上了我的甲板,藏身在这驾马车中,决定踏上旅程。可是,等到已经来到终点,真的要接触到外界的时候,他们却又哭诉着不想离开……我只是一介车夫,我并不很明白……”
“我也不太清楚。”雪凌皱起眉头,顺便将漆黑帽檐拉拽下来。然后,她放下踌躇、接着回答了他,“我的想法,等我明白了之后会告诉你的。”
“那么,离开了重要的人的您……现在感到痛苦吗?”对方悄悄抛过一语,苍白的帘幔被风吹散,将他的阔背完全呈现在了魔女的瞳里,风灯的光芒若隐若现,刹那之间竟显得刺目渗人。“痛苦?我无法理解。”可雪凌只是摇了摇头,无神的眼睛愣生生地窥向外界,马车已经开始上坡了,位居道路两侧的枯木杨稀稀疏疏,层叠叶片掩住了一派浑浊,似有黑鸦停驻枝头,不久便群聚飞向了半空。“只是感到……厌烦而已。”
“至少,这不是真正的分别。像那种时刻,才是我最不想去感受的。”那声呢喃穿透了潮湿阴冷的空气,倏被男人的语声接过,只留可怕的阴翳蒙在她的双眸上。“您的意思是,人的生命消逝的时候吗?就像是本来拥有的东西,本以为是永恒的事物从手中脱离的感觉?”车夫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挥舞着自己的马鞭,手中戒指锃锃发亮。
“曾经有人告诉我,要去追寻未来,不能一直深陷过去。但是,我讨厌遗忘,因为倘若没有记忆的存在……人就真的死了。”魔女寂寞地拉下帽檐,胸前的十字架流转出冷锃的光。“我无法明白,究竟走到哪一步才叫深陷,追寻未来是否就意味着要把过去忘却,而我本身的过去……又真的存在于我的手中吗?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雪凌始终压着嗓子,如此之长的言语,对沉默寡言的她来说、像是虚假的影子掠过了自己的薄唇。“我无法抛下过去,无论是我所认知的过去,还是已经不存在的过去。”
“很迷惘吧——”车夫的话音再次响彻,伴着愈渐浅淡的马蹄声,被风灯的冷光尽全裹去。坡道趋于平缓,王城雄伟壮丽的轮廓几乎完全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雪凌不再多言,而是侧着身子,默默窥望帘幔后头,寻想着在多少年前听闻的、黑鸦会将死者的面容藏入它眼睛里的传说,那会是谁的容貌呢?也许属于神父 。不,那理应就是神父。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抓住那道幻影,只留不想遗忘与必须遗忘的心情在头脑中搅动。
她再次感到了昏沉。
直到马车停下。不再有婴儿的心跳声或是驽马的嘶鸣,只有无法捉摸的岑寂,为她周身罩了一层可怕的隔膜,就像是斯库西瓦曾提到的——所谓人心的墙壁一般。车夫无言地僵在白幔后,周遭平静无风,只将他背部的大致轮廓投映在布影间,是用水墨的写意之笔勾勒出的古希腊远古雕像,肃穆且是僵直,恍惚中没有任何动势。蓦然的,她身侧的车门敞开了个罅隙,立于两侧的黑衣侍从一个接着一个将行李搬出来,终于把这狭小的空间捞得空荡荡的。
最后,唯一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身着紫色西装的眯眼笑男人,中长发的瓦蓝色渗入魔女的红瞳里,仿佛存在于人间的天空降临了地狱。雪凌可以猜出那是管家之类的角色,只是在伸手之前,她悄悄朝幔后窥了一眼,车夫仍然没有动静,就像是被完全抽干了灵魂似的。
好空虚。
魔女迟疑地探出自己的右手,高个子的管家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下她的手背,顺便扶着她踏下了马车。
“公主阁下,请跟我来吧。魔王大人已在那边久候多时了。”那是颇为尖利的嗓音,雪凌并没有多加注意。在被管家指引着的同时,她一直用红瞳窥视着后旁的车夫,对方依然和个石雕无异,死一般地凝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等到自己已经走远,苍白的马车终于从死复生,随着马蹄哒哒与苍凉的呦呵声,辗转藏入了山坡的背面。她最终只能记得黑纱蒙面的男人模模糊糊的轮廓,无名指的戒指似乎戴在左手上的,其余的,都像是由奇异语言写成的古老诗篇、终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在踏上阶梯之前,她突然听到了水声,似从脚底唰唰传来,藏入了未有人知的砖石下边。这理应是与北边森林里那条河流相连的护城河,虽被称为护城河,不如说是人工引流的地下河才对。然而,思绪在下一刻就被全然抹除,雪凌只觉自己走到了熟悉的镜廊中,粉与黑的幻影在四面八方游移着,不免使她有些眼花缭乱。帽檐被拉下,视线里只映入了前方人的裤腿,还有在耳畔一阵一阵交织响彻的刺耳跫音,藏在镜中的无数个自己,地毯的深红色以及女仆长的歌声……唯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最后在第三层的拐角止住了步伐。魔女明白自己曾经来这个地方,就是从神界使者那边离开、前去等待阿丽西雅的那一时刻,她依稀记得晨曦所提及的“宿命”……自己来到这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皆都处在命运的把控之下。可是,一直以来的行动是否真的拥有意义?或者那是否根本就不算是“自我”的选择?一切都处在未知未明的混沌中,使她根本无法理清思绪。门在这时被管家推开,无声无息的,带出烟云在扑面过来,不久便是消散,转瞬即逝如同水中泡影。
“过来这里吧,雪凌。”魔王飒爽的话音忽就从门后传来,伴着淡淡的烟花游荡在她的目光中。雪凌于是提裙走进,这檀香里似乎有着能带来安宁的魔力,迫使混乱的思绪恢复了它原先的状态。她在奈洛维希对面的沙发前坐下,香炉间苍白的炉灰凝固,呈现出了它本初应有的模样,分明那是极其易碎的事物,经过火的碳化后,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只香了。“……怎么了,离开伙伴让你感到不开心了吗?”这时候,对方突然笑着问询她,顺便托起自己的一侧面颊。
“并不。”可魔女只是这样回答,冷冽的微芒在瞳间游离溃散,昏黑的阴翳罩住了那双眼睛。然后,她压着嗓子,缓缓的、接着道出了一句:“……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那就好。”奈洛维希随口应道,和个无事人般的玩弄着他颊边的鬓发,黑眸始终凝视着炉灰,看着那不变的雏形倏然倒下,终究瘫成了一堆徒剩形骸的微小埃尘。“对了,以后你就叫我伯父吧,你看——我也改口称你为雪凌了不是吗?”他顿地止住话音,见雪凌点头,这才慢悠悠地改变了双手的动作,紧接着吐露出下面的一字一句,“可否让我再询问你一件事情?据你所说,你并没有十年前的记忆?”
“我确定。”也就是在下一秒钟,魔女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
“这么说来,你也不记得在那个暴风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吧?”魔王漆黑的眸子突然直勾勾地盯向那双红瞳,内在的疑虑随着词与词的线索飘散在空中,是断线坠落在黑暗里,永远也摸寻不着。可是,雪凌却呆滞在那里了,她唯独想起了守塔人先生所讲述的倒数第二个故事,幸福的孩子与孤独的孩子,被暴风雪掩埋的村庄,活着的母亲与不知下落的少年……这或许只是故事而已,只是守塔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她对此无法感同身受。半饷后,魔女摇了摇头,用清晰到可怕的声音低语道,“我从记事开始,就和神父先生一起旅行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并不在我的手中。”
“之后你由于某些原因独自一人,在旅行中与阿丽西雅签订了契约?然而我很想知道,几乎失去一切的你,又是因为什么动力……或者是因为什么意志而继续旅行的呢?”他继续问着,一边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就连鬓发都轻佻的微翘起来。
“旅行的原因……”雪凌悄悄呢喃,眉头不知为何颦蹙紧锁,呈现出一副意外烦躁的姿态。“但是,假若……一个人没有‘自我’,还有资格拥有意志吗?”显而易见的,魔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以此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或许已经疲于应付这相同的疑惑了。她利刃似的眸光冷冷地掠过茶几,轻瞄了眼自己的倒影,最终在淡烟之间辗转踌躇,等到魔王答复的声音在耳畔回徜,顺着烟云流泻过来,像是弯月、亦和只幽魂似的徘徊不散。
“不可能,‘自我’是每个人都绝对拥有的东西。最起码的,我相信你拥有着意志,不然就不会做出那种选择了。”对方果断推翻了她的论据,强势且绝不含糊地补充了好几段说辞,刺耳的嗓声狠狠扎进魔女的耳朵,“换句话说,这和所谓的理性是完全相反的产物,我可不觉得——你那种自知无法成功却又固执己见的态度,是你的理智提供给你的答案喔?”说着,他下意识抬高了音量,黑眸冷不丁地暗窥着对方人的脸色。
雪凌顿然愣住了。她只记得法阵被完全击碎、自己再也使不出魔法的那一瞬间,一股理性无法压抑的物质从心眼里游窜出来,迫使她脑中的任何战略都化为了乌有。之后的事情她一概不知,甚至从那以后的半个月再没有尝试过使用魔力,就连……本能存入暗空间的大箱子都是被阿丽西雅一次又一次地抬下来的。“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拥有意志,所以必有‘自我’?”魔女不自觉地**着她的双手,甚至没意识到陷入皮肉里的指甲,可怕的凹痕被狠狠掐出了。法帽阴翳为那双眼睛抹上一层灰霾,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正的神情。
“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被什么条条框框的理念所束缚了,这对你的认知没有好处,而是一种无意义的限制。”坚定沉稳的语声彻响耳畔,伴随着鞋跟踩出的几道强硬的跫音,昏沉沉的帘幔这就被他完全拉起,只有微弱的灯光漫射到房间里,临近山坡的后花园几乎在黑眸中一览无余。“像你这样冷静且不善表达的人嘛,我也认识一个。不过,那个孩子只是表面上的理智,实际上可是个感性的小鬼哦。”奈洛维希突然一转话锋,就连言辞都变得轻快温柔,以他表面二十六七岁的年龄来说,倒更像是个辅导小孩子做题的邻家大哥哥,当然,是大家的班主任也说不定吧。
“普莉丝吗……”低喃的声音不久便被肯定,继而是对方的下一句述言,漆黑瞳孔似有似无地瞄向雪凌的眼睛,其间或许暗藏锋锐,“那么你又是怎样的人?是个绝对无感情的理性者?不过……如果你和那孩子一样爱着音乐的话,那就应当拥有着感性的成分。”蓦地,奈洛维希意识到什么般戛然住声,魔女的眼神确实变得古怪,像是在窥看着稀罕的玩具似的,留下令人不安的僵冷在空气中弥散开去。他随之而后,那几声轻咳缓解了这尴尬的情形,接上语声,顺便把整个话题掰往十万八千里去。
“嘛……这些话就当我没说,下次一起去灯塔那边看看吧。雪凌。”他突然嗤笑一声,声音里甚还掺和着悲哀的意味,只留踌躇的眸光飞掠过他的瞳孔。
“去见……你的父亲。”
魔女最后只记得这句话语,仿佛液态的金属从炼炉里漫溢出来,卷席了他们所处的整个房间,将眼球、脖颈乃至是全身都埋藏裹住。自己在金色的海洋里沉没下去了。懵懂的意识被卷入混沌中,与五彩斑斓的颜料纠缠在一起,越搅越多、越搅越厚,直到她恍惚凝神,才发觉这只是壁灯的暖光罢了。自己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红瞳凝视着投映在地板上的面容,淡漠、无情且是冰冷,灯光将脸颊的部分映得万分煞白。
“公主殿下~快跟上来!莎,莎莱美在这里!”那是急促而焦急的话音,从走廊深处远远传来,将雪凌的视线引向了不为认知的角落。冒冒失失的女仆长在那边摇着自己的一只手,孔雀翎似的宽松长裙为她周身罩上了一层朦胧,月牙状的金属发饰依附在灰蓝色鬓发上,反射出了锃寒冷光。魔女立马跟上去,看着莎莱美覆满笑意的面容,甚至连整个身子都在瞬间扑过来,让她不禁想起了冰天雪地里的大白熊——她迅速退让了几步。
“哎,哎哟!”对方根本没有刹住脚,反而稍一失神绊倒在了地板上,撑起的长裙摆用一种奇异的姿态掀翻开来,露出了她漂亮且饱满的大腿。然而,雪凌只是冷静地瞄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就往廊道深处走去,莎莱美在后头勉勉强强地爬起来,一个劲重复着她们要找的房间地点,直至她确定雪凌已经听到才就此罢休。然后,她们在接近阶梯的位置停下了步伐。那位女仆急匆匆地贴近房门,将手中的一连串钥匙甩得叮当作响,嘴里还不断嘟哝着奇怪的碎念。
“这个钥匙不是呀?那这个钥匙呢?好,好像也不是啊,那么这个就一定是……啊啊,竟然也不是……那……”她忙得手忙脚乱,甚至把串上的大半钥匙都试了一通,数得迷糊了就重头开始。雪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可笑的动作,等到对方重新数了三遍有余,才无可奈何的、将莎莱美手中的钥匙串一把接过。正巧有个钥匙系着白绳,一直连到下面的心形小纸片上。
“莎莱美,塞琳房间的钥匙在这里,千万不要忘记了。”那是用凯格斯语写出的一段清清楚楚的文字,右下角有着魔王的签名,还有寓意不明的奇怪涂鸦,大概是这家伙的简笔自画像吧。只不过,随心所欲的线条添上夸张的笑容,倒是显得意外的俏皮可爱——雪凌并没有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顺着白绳找到了钥匙,准确无误地打开了门。古老的巴洛克式装潢呈现在她的眼中,昏沉沉的灰蓝幔帐依附着墙体,随与毛茛叶纹与卷须花蕾的图案,像是阴雨天的森林掩藏在了浓雾里。行李早就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门边角落,连角度都掂量好了,严谨而没有一点儿疏忽。“呀!能打开门真的太好了!公主殿下您还有什么——”莎莱美忽一拍手,和个兴奋的小孩似的踏进了一步,她甚至还想继续自己不明意义的碎语,直到魔女将钥匙串扔到她手心里,才使这位多事的女仆突然哽住了话音。
“我现在不需要你……请让我独自一人安静一下,可以吗?”空灵的声音死一般地回荡在角落,纠缠着绝对的冷酷与厌烦的意味,但那终究是瞬间的变化而已,单从表面上看、她的语气从始到终并没有任何起伏,是滑腻腻的冰凉附着上了话尾余韵。雪凌紧攥着属于她的钥匙,漆黑十字架在耳边晃荡,她看见莎莱美如同熔岩凝固般的神情,原先的笑容皆被抹去,只留下眉眼间的抽搐在无止息地游移着,像是再也无法停下的纺车针刺穿了公主的手指。
“不……不需要吗……”
那女仆颤抖地紧摁着自己的头颅,瞳眸骤缩,游离不定的视线在地板与魔女的脚踝间打转,最终僵冷冷地凝聚在了一点。雪凌在莎莱美说话之前就背过了身,她缓缓撩起窗帘,余光若有若无地窥着后边人的影子,漆黑、狭长却又被拧成了古怪的姿态。那道黑影踌躇一刹,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去了。
“还有一件事。”
“请不要用‘公主’来称呼我。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魔女皱了皱眉,扭头朝身后望了一眼,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门扉关上的吱嘎声,像是尖刺狠狠钻进了她的喉咙。女仆的背影在视线中留出一瞬印象,淡褪了、隐匿了,是虫豸藏在幽暗的罅隙里,在黑漆漆的混沌中苟延残喘。她无法明白莎莱美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单单只是一句处在“需要”与“不需要”之间的言语,就能将她赖以维系的安稳击得粉碎。
更何况还未得到任何实际信息的她,要想理解对方,得知一切的缘由,恐怕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并且,她自己也无法越过这个大鸿沟,唯独只能找到事物中的联系,却不能理解联系中的缘由,只知人会因为重要者之死而悲伤,却不知为何悲伤的情感会由此迸发。雪凌在那时候唯一一次感到了悲伤,但是,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无法体会类似的感情了。
被打开的旅行箱里放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布偶,雪凌能看出它是自己的复制品,是晨曦亲手缝制的产物。窗帷外的天空依旧昏沉,她只能眺望到黑漆漆的后花园,顽皮的少年们顺着陡坡在沿途嬉闹,似乎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在落下,微微凉地渗进她的衣襟里,灯塔在右侧的位置、被建筑物的轮廓完全掩盖了,与天空分隔,使魔女再也无法找到那寸光芒的源头。
“割离……什么的。”
呢喃着,魔女一把将窗帘合上,所谓的光已经是不需要的东西了,至于自己究竟要怎样面对这宿命与选择的泥潭,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打算。
这或许就是一道现在与过去的分界线——
好昏沉。
她再一次拉下了帽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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