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词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比童话还要古老,比传说还要传说——”阖起眸子的女仆缓缓叙述道,她顺手将书页翻开,使绘本里的插图完全呈现在灯光底下。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与魔女两人,烛火在床头柜上摇曳,留下丑陋的残影被拉拽得狭长,捉摸不定的徘徊在桌面倒影里,像是在苍茫无垠的海水中掷落了繁星。雪凌始终坐在床前,侧着脸细读着一本书里的文字,朦胧暖光罩在她的面庞上,将黑暗中的一切都裹上了层未知的薄纱。对于莎莱美的讲述,她只是似听非听,并没有在意任何。
至于身边多一人或者少一人,对雪凌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只要能符合不打扰自己的前提,那就已经足够了。
“或许是在混沌之初,又或许是在太阳……就是一个由鸟变成的大火球?被创造的那一时刻,在未知的黑暗里,从善与恶的树脉中,身为混沌子民的魔族就这样诞生了。”那声低语荡掠过雪凌的耳朵,伴随着寂静与黑暗里报死虫的窸窣,竟使这位沉浸于书的魔女抬头瞄了讲述者一眼。“……我们是不知为何而诞生的生灵,自出生之时就摆脱了神灵的管束,作为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族群存在下去。”莎莱美继续述说,她依旧保持着笑容,月白眸子若有若无地窥着魔女的脸。
乌鸦正在坠落。
“那个女人,带着族人离开他们的故土,来到了漆黑奥罗克洛,不,曾经应该叫……落日之海,他们就在海洋中央的新土地安定了居所,并将善恶树的一根树枝种在土壤里,使他们的新世界充满了赖以支持的媒介,也就是……魔力?”即使她念得很是生硬,雪凌仍能听懂每一句话的含义,只是这种意识上的集中,也毋庸置疑地将自己的思绪一刀截断。书页不知不觉地被手摁下——乌鸦第一眼看到了惧怕挖洞的鼹鼠,然后继续往下坠去。
“宽容的她带来了新的希望,最最纯净的蓝宝石是她的瞳孔。她是卡厄斯,是魔族的第一位王,亦是我们的原初之君。”
没有壳的鼻涕虫想要找回属于它自己的壳……
在混乱晦暝的意识里,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段言语,趁着思绪空白一阵一阵地浮现出来,最终被莎莱美的话音全然抹消,取而代之的是这幅关乎古老传说的版画。那位君王身处苍茫夜下、在似石非石的植物间孤独伫立着,她伸出手,像是裹上了一层圣洁无比的光辉,果断的留白使她整个身子都锃亮得可怕。在她的斜对面处,朦朦胧胧的昏暗里,漆黑羽翼的天使探上指尖,表现得倒是无异于名为《创世纪》的画作。
“她在某一日接纳了那位堕落者,用宽怀之心抚慰他,并与他一起目睹了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沧海化为桑田只需短短千年,以接纳为源的魔族渐渐地扩大,只要是感受到痛苦的存在,迷茫的存在,或是想要找到归宿的存在,都会不自觉地与他们融合……共享着悲哀、迷失与痛苦。”语声越来越轻柔了,莎莱美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就连月白眸子都半阖起来,像是灯光在水面中打下了一弯碎影。雪凌突然感到了疲惫,她不禁将书翻过一面,页角上、漆黑的乌鸦依然下坠。
饥肠辘辘的夜猫被农场主人当成偷鸡贼打死了。
“千年后,取代原初之君的是第二位魔君,曾经的堕天使,也就是当时的圣贤之君赫莱尔。魔族于是在荆棘与希望中历经了千年,直到生死之君——”她的话音戛然止住,魔女困倦的哈欠被清清楚楚地捉进眸里,伴着一抹温柔悄悄淌下。“呀!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小……小雪凌……”在几近迷失的昏沉中,第二者的嗓音逐渐淡隐,最终连整个身影都消失藏匿。房门忽而敞开了一丝小缝,狭长的暖光乍现在视野间,对方似乎藏身门后,用呢喃似的话语问询她。
“您……还需要我吗?”
魔女并没有任何回答。就在下一刻时,光芒顺着门的动势收隐,转即归入无比的黑暗中。她只知自己的孤独又重新掌握到了她的手中,亦是在层叠书页间,一段段文字依附着插图,像是惊鸟在红瞳里飞掠转过。
执着于土地归属的哥哥与他的亲弟弟断绝关系,夺过了这个属于已逝父亲的农庄。
——这无非都是些无聊透顶的悲剧故事而已……只是,在目睹了诸多琐事后,页脚的乌鸦终于挥动了翅膀,也许在它眼里,比起那些古古怪怪的可怜家伙,它还是能找到一丁点儿飞翔的乐趣的。
她从这绘本的第一页迅速翻到了末尾,乌鸦的图像正好能形成一段动画,从平凡的生活开始,再到对飞翔感到无聊而选择了坠落,在沉底的前一秒舞动翅膀的姿态,以及重归正常日子的模样,就像是一圈一圈的轮回陷阱,永远也逃不出去,甚至是无始无终。
床头烛火在这时戛然湮灭。
梯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一直延伸到临近天花板的地方,像是一条从地狱通往凡间的路。脚底木栏或因久未承受压力而吱呀作响,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整个散架,雪凌小心翼翼地撑着身子,双手紧抓横条,一步一步地踏向高处。她并不恐高,只是脚底的老阶梯提供不了多少保障,让她有点在意它是否会中途瘫垮,更何况、医生告诫过自己在这个月里要尽可能地少用魔力,亦使她的动作拘谨了许多,甚至僵硬得无异于一具死尸。
灯光越来刺眼,为她本身裹上了一层恐怖的煞白。红瞳的魔女在这时抓住了画框,那奇怪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卡在吊灯的蔓状纹饰间,使她花了好大功夫才从这形状怪异的夹缝里把它扯出来,支撑着外框的丝线在触碰到的瞬间便消蚀瓦解,仿佛被未知之火灼成了碳粉,最终变为漆黑的细小物质从空中散落。“理性还是感性?”她低声呢喃着上面的希洛塔语,天使的署名仍旧让人无法解读。
絮乱的线条交缠在画布上,不同于他往常那种写实的风格,显得抽象而不可捉摸。色彩与乱线的猛烈碰撞带来了一股可怕的张力,像是浮世绘中的浪潮卷席过来,带着动势一笔聚入线条漆黑中,使雪凌突然想起了魔界的高墙——那必是沉重、伟岸与痛苦的代名词。色块的旋转、干擦、飞溅,看似描绘了一幅阴沉的场景,实际上却又暗藏着名为“旋律”的事物,仿佛有连贯性的音符在眼前飞速甩过似的。魔女不禁失神,她在下一瞬间感受到了梯子的摇晃,迫使自己迅速退下,直到晃荡趋弱,才缓和了她步履的焦急。
直到摇摇欲坠的长梯被拉到墙边,雪凌这才坐定身子,红瞳凝视着三角钢琴的漆黑轮廓,自己的面容映在黑暗里,光芒煞白正巧为周身裹上了一件羽衣。她顺手打开钢琴顶盖,正襟端坐在琴键面前,象征性地弹出了一条连贯的旋律,像是在为这幅画谱曲似的。椅子的高度几乎刚好,使她能保持放松姿势地踩上踏板,然后又一次挥落了阵阵琴音。渺茫、空洞,又暗藏着意外的寂寞与沉重,纠缠着迷惘若失,是燃为灰烬的古老诗篇,潜入深不见底的漆黑里,再也捉摸不透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喜欢吗,这架钢琴?”身后突然传来男人轻佻的嗓声,伴随着跫音清脆,最终在雪凌身侧暂止了步伐。魔女点了点头,红瞳若有若无地朝他窥了一眼,手中的动作明显僵化。“可否跟我说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弹琴嘛?看样子你很熟练。” 他悄悄低语,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可雪凌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撇过头、将趋冷的目光凝敛在了黑暗里。她记得一身黑衣的神父,被遗弃的小钢琴与手把手的教导……即使,存在于她脑中的只是这些简短的片段而已。
雪凌无法回想起废弃的教堂,从破碎的彩玻璃窗里漏入的阳光,饱经风霜的钢琴与温柔者的声音,她站在漆黑中,只需一脚就能踏入光明。也就是在思绪泡沫化的瞬间,无尽的混沌包围了她,像是坠落入海,又在刹那惊醒于现实中——奈洛维希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和曾经的神父一样侧着腿,在高音键处弹下轻柔欢快的曲调,魔女不知道它的名字。她只感受到了游刃有余的律音,一阵一阵地交织着强硬,果断里又显得温柔,更带了些热情饱满的生命力。
“该轮到你了。现在请再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力,或者说……你的心?”魔王突然止住了弹琴的动作,冷硬的眸光直勾勾地摄在雪凌脸上,只是那双红瞳早被阴翳所掩,使他无法看清更多细微的变化。雪凌没有刻意回答他,而是撇过目光,伸手弹出一曲空灵飘忽的小调。就像是即死者的呢喃在空中散开,似若有形,却无可容相触的形体,就算有躯壳的拘束,灵魂仍还和游离的物质似的,长久陷入一种无归属的异态。魔女知道这是她与神父在旅途中耳闻的旋律,但是她早就不记得它的名字,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何人所谱。
最后的终止符震颤着荡开。雪凌扭头望向奈洛维希,冷光为尖顶法帽裹上了层强烈的煞白色。
“雪凌。”半饷后,他轻咳一声,浮现于嘴角的笑容似乎还掺杂着犹豫,“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迷惘,或者说?根本就找不到你所拥有的那个‘自我’。”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反常地僵在那里,只留微颤的红瞳在眼眶中打转。就像是一具丧失牵力的人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谈谈我自己的见解吧?单纯从音乐的角度上来说,你那种看似坚定的意志,或许?实质是驻扎在分裂游离的自我认同上的,就像是没有地基的高塔,只需压迫到它的根基,便会整个土崩瓦解。”奈洛维希继续说着,他压低嗓音,使这段话语轻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闻,“某种意义上,音乐更接近意志本身,也是你非理性部分的体现。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你又抱有怎样的想法呢?”
“即使你认为每个人都拥有‘自我’,但是,我还是无法明白……”冰冷果决的话音似能刺破耳膜,响彻在这昏沉沉的大厅中,像是恶魔的尖爪划入了虫豸苟活的罅缝。“就和情感一样,我现在只能找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啊啊——换句话说呢,只要明白‘自我’,无论是情感还是感性之类的东西,都会相对容易理解些吧。”这时候,她突然听见奈洛维希的声音,潇洒且是随性,仿佛游离的丝线从针眼里穿梭过去,无踌躇中甚至还带着强有力的笃定。雪凌微皱眉头,红瞳死死盯着角落黑漆漆的一点,缝隙深处似有蚂蚁正在挪移,是细碎的马赛克交织成网,扭曲在她错乱的视觉中。“归根到底,就像是用理性来理解感性一样。”她迟疑半饷,最终还是道出了一句。
“不不。只用理性来理解可本末倒置,过于信任它的话,它就会变成框定现实的囚笼,同时也会禁锢你自己的思想。要知道,世界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倘若被神灵那种家伙约束的话……就要沦为所谓的宿命了。”对方果断否决了她的话语,他直起身子站在雪凌一旁,黑眸始终斜睨着身边人冰冷的面孔。“这并不是用理性理解感性,而是用你所不明白的灵魂来对内审视自己,认识自己未明白的早就存在之物。毕竟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这样说。你并不相信命运?”那空洞的言语在黑暗里破碎支离,未被肯定也未被否决,存在于近乎永恒的寂静中,终被眼睑收敛在眸光冷硬里。见对方没有任何回答,雪凌和个受操纵的人偶似的站起来,拿起那幅画作、从光芒煞白中一步一步地走入了黑暗中。即使理清了重要的方向,此时的她仍然被迷惘包裹……说到底,魔女寻求着那个本就拥有的“自我”,就像是焦急寻找眼镜的老者不知自己正戴着他苦苦找寻的东西——直到步足跫音都无法听闻,魔王这才轻哼一声,压得极低的话语如同断节的词组般溃散在了空气里。
“只可惜,‘命运’和‘自我’是一对反义词——”
她不知道这是几时几分几秒,是新魔历的第六十二年还是六十三年,是这个星期第几天的早晨还是傍晚,甚至还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中饭这种正常无比的小事。魔王与众将军的会议刚刚结束,绅士淑女的下午茶时间也快接近尾声,痴迷劳作的第一女仆正打算修剪枝条,执政官依旧在浏览着各式文件,至于玩腻游戏了的男孩子呢……和两只小野狗似的一动不动地瘫在了台阶上。
阿丽西雅一脚踏上了楼层高处的穹顶柱廊,魔界的黄昏就在她的眼前,虽然那都是被灯光营造出的假象而已。显而易见,那位红发大小姐并不和往常一样站在这里,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句突然性的玩笑都没有传来。这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不知何者的脚步声,轻盈似同黑猫,渐渐在自己的身侧停下了脚步。在扭头的那瞬间,魔女的红瞳刚好与她对视,昏黑阴霾下、目光在第二刻便被收敛,其中挟着说不清的淡漠。
“雪……雪凌?!”错愕的惊呼随着转身踏出的鞋跟声,乍瞬就是藏匿,变成忧愁遗留在她的瞳眸底下。可是魔女并没有说任何话语,而是慢慢地走到阿丽西雅身旁,凝望着多立克式柱间所呈现的夜景,自灯塔而来的冷光从黑黢黢的山峦间漫射过来,为整个魔界覆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她又倾身踏出一步,头顶法帽松垮垮地耷挂下来,顺着粉发垂落至了脚跟——那瞬间的变化并没有被雪凌察觉,直到将军从身后将帽子拾起,默默为她戴上。
“灯塔,在东边。”魔女呢喃着拉下帽檐,空灵的声音掺杂着不知所明的迷惘,倏被瞳孔的深红掩蔽住,像是白蔷薇染上了猩红色的血液似的。阿丽西雅突然感到了分外疏离,若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们分隔了两地,使她再也无法触及对方的一分一毫。“嗯……是的。”那简短的回答稍瞬即止,纠缠着悲哀与踌躇,仿佛一滴一滴苦酒从喉间落下。将军仍记得那个清晨,螺旋状的松树林、藏匿在黑暗与光明间的少女、契约、合二为一的感知,以及……只属于她们的旅途。
极近又极远,显得真实又极不真实。
那必是一卷无词歌。阿丽西雅蓦然惊觉。
“我,想要看到更多的景色。”清清晰晰的字句在耳畔徘徊,伴着魔女的步伐,收敛在了最后一个音节中。
“你的意思是,渴望?”身边人试探性的询问道,咳嗽着、把声音硬是压低了几分。雪凌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一直凝望着深红色的天幕,灯光趋于黯淡,未有繁星的影子残留于她的视线里。“阿丽西雅,你觉得……家乡与家人是否是一种束缚?”然后,迷惘的话音纠缠着苦寂,慢慢的,缓缓地攀附上将军的面庞,像是毒蛇顺身爬去,小心翼翼的、用信子舔舐着猎物的皮肤。
“呵。也许是,也许不是。”对方突然冷哼一声,许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厌烦的往事,微皱的眉心下、那双眼睛死一般地盯着脚下的大理石砖。
“没有正确的答案吗?”她再次问询,直到阿丽西雅勉勉强强地回了一声“嗯”字,雪凌这才转过头,丝缕长发顺着肩膀挂落下来。“就像是……从没有家乡,到找到家乡。从没有家人到得到家人,从没有鸟笼到拥有鸟笼……”红色瞳孔的魔女喃喃自语,望着漆黑的鹰从山间坠下,仿佛绘本里的那只厌倦飞翔的鸦。至于醒悟还是不醒悟,都只在无心者的一念之间而已。
“直到我再也无法看到更多的景色。”
“拥有一种东西总会失去其他重要的东西。这是必然的事情。”阿丽西雅只是背过身,将她的神情藏在逆光的黑暗里——脚步愈来愈近了,将军知道曾经的魔女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带来冰冷却又温柔的声音渗进耳畔,冥冥之间、许是掺杂着几分迷惘。“必然?所以说,我来到了这里,也是命运——”
“不!我不相信什么命运,自己的将来只有自己才可以把握,至于什么家族的束缚,呵……只要扯破它就可以了。”她骤然抬高的嗓声越过一个坡度,然后直直地就朝低音坠去。锋芒在那瞬间皆被收敛,刹那变得沙哑低沉,像是一块被风化侵蚀的朽木,“那种东西,总有一天会淡化的。”
雪凌的神情有一瞬的不对劲。
许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的,她漫无目的地走向将军所来的地方,摇摇晃晃的、是黑鸦从农场主的视野中急劇坠落。但是,在下一秒钟,雪凌却止住了脚步,她突然转身,使自己的大半面庞沐浴在了光明里。
“但是。无论如何,阿丽西雅和晨曦,始终是我的家人——”
将军懵然瞪大眼睛,甚至还伸手想要触碰,然而雪凌早已背过了身,不在她的视线里留下任何一寸印象。就连转瞬中似笑非笑的嘴角都无法捉寻。她不经意地踏出一步,皮鞋的声音痛苦地响彻着长廊间,嘶哑着呐喊出未曾言道的话语。红发的姑娘已经从楼下过来了,是艳丽的色彩掩住了那只黑蝶,同时也蔽下了离去者的身子——最终映入眼中的唯有她的笑容而已,随和里藏着些温柔,温柔里又带着几分虚情假意。她愈来愈近,伴随着魔女的愈来愈远。
第三首无词歌即将谢幕。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回响。
普莉丝从封闭的小窗后向外冷窥,望着深红色的天幕已被阴霾笼罩,攒着雷声轰隆翻滚在道不明的黑暗里。这理应是暴风雨前的酝酿。她看到自己双马尾的绯红色,映在布满细密水滴痕迹的玻璃上,执政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了,飘飘忽忽的,仿佛成片的幽魂掠过脑海,使她差点就忘记了回答。
“普莉丝?文,文件……”
紫发的男人抬起头,不紧不慢的、用手背托了托他的老花镜,银芯烛火下的公文叠得整整齐齐,围堵在他身前,一堆一堆的垒成了小山。也就在话音毕落的瞬间,普莉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小跑过去,迅速把满怀的文件放到桌边,就连眼镜都不经意地耷拉在了鼻尖上。那位执政官微笑地望着她,眯起的眼角或因太过劳累而微泛脂红,淡淡的黑眼圈下似还藏着一点浅痣。
“……快要下雨了呀。”他用极为温婉的话音低语道,与此同时竟还继续批阅着那些文件,攀上眼角的疲惫使他不禁眯起双眸。身旁的普莉丝只是点头,半话不说地将审批完成的公文分门别类,即使文件多得可怕,但是经由她手,或许就只能用过分严谨来形容了。“或许是暴雨。”半饷后,这位绯红恶魔才接过一句,夹鼻镜后的灰眸阴冷冷地窥了他一眼,其中暗藏着不明意义的疑虑。直到执政官再次开口,才使她暂且止住了手中的动作。“这几天你也很忙吧……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帮忙,真是辛苦你了,普莉丝。”
“真正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您。”可是对方却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他的说辞,一双眼睛不知为何又窥向了窗外,层层阴云早就覆满了天空,伴随止不住的轰隆回响,狂风在外头呼啸着,四处游窜、将树枝刮得几近垮瘫。“艾妮璐她在外面吗?”然后,她若有若无地提及着,皱起的眉心下、灰瞳像是永远不会结冰的宁静的潭水,收敛了锋芒凌厉,只留下似同温柔又不像温柔的存在徘徊于每一寸神情中——艾维德斯突然僵在了哪里,连微抬的手都颤抖起来。
“啊?她好像真的在外面吧?不……不要紧吗?如果下雨的话那就糟糕了。”他焦急地支吾其词,甚至还不顾形象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紧握着的钢笔笔尖险些划到自己的袍子上。“请不要担心。我倒是觉得您太照顾她了。执政官阁下。”普莉丝立马拉住他的手腕,镜片的煞白色藏掩住她的眼睛,让对方无法察觉出那瞬间的神态。执政官顿觉失态地收回手去,侧过面庞、呆滞地踌躇了半饷,风仍在肆虐,痛苦地交缠着,一刻不停地撞击着他们的窗户。
除了外界的喧嚣,在这昏暗的室内里,只存在绝对的寂静。没错,那是绝对的,永远也不会改变。
“在你眼里,我……只是执政官吗……?”艾维德斯颤抖地拧紧眉头,一边挠着他的头皮、将呢喃被揽收在哆嗦的影子里。这时似有闪电从云间穿透,是游蛇辗转入了昏黑,撕裂开这层虚假的幕布,只让真实呈现在这狭窄的黑匣中。银芯灯火突然泯灭,黑暗是倏忽落下的裹尸布,像是暴风骤雨包裹了这两人,在第二秒钟又重归了他们熟悉的假象。继而是轰隆隆的雷声,回响了一阵又一阵,仿佛未有人知的旋律在云与云间旋转。还有金属碰撞什么东西的声音。
普莉丝仍旧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那位艾妮璐大小姐正挖空心思干着她的私事,对她来说,这是第二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次计划,同样也是充满爱与希望的一次行动,最最起码的,作为继承爱之战士意志的她,就算是失败也有其意义与道理——比如说,她现在拥有着几乎能达到百分之百的进步空间,相对的、也会有接近百分之百的绝对动力。趁着夜色昏黑,肆虐的风吹乱了她的双马尾,艾妮璐已经估摸好绳索的长度,在雷声响彻的那一瞬间,朝着某层的窗户全力抛去。
锚钩正巧钳住了窗底的凹槽,虽然绳索比预估的长了一段距离,怎么说这也无关紧要。她小心翼翼地转着十字中央的绕线轮,一手紧握着这把杖剑,一步一步踩上了墙体,冷寒的夜风刮得她面颊生疼,似乎已有雨滴从高处坠落,嗖凉嗖凉的刺在皮肤上,使她不禁打了个大哆嗦。至于飞檐走壁什么的,在艾妮璐眼里就是个小菜一碟,没过几分钟,她就趴在了窗户的底下,双脚呈奇怪姿势的贴上了墙体,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只古怪的紫色青蛙。
艾妮璐颤抖着伸出手,止不住地敲打起那户房间的玻璃窗。
“普莉丝,你听见什么了吗?”执政官正巧将手中的公文翻过一页,双眸仍然一刻不停地扫视着上方的文字,甚至没有丝毫抬起的意思。“或许是因为窗户。”身边的少女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复道,顺手扣上了自己黑西装的纽扣,她径直走到窗前,打算把它锁得连半只蚊子都钻不进去。然而,在普莉丝探头出去的瞬间,立马就看到了和奇行种似的趴在下面的艾妮璐,以及……那副滑稽猥琐的笑容。那家伙甚至还挥手朝她亲昵地打了声招呼。
“你——”
窗户刹那就被普莉丝推开,未等艾妮璐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出现的三叉戟直接捞起锚钩,然后将它硬生生地给甩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将窗狠狠关上的碰撞,以及清脆到可怕的上锁声。这都是在短短几秒钟发生的事情而已。
“等!!等等等等!!!”
“啊啊啊啊——求求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温柔美丽善良可爱的普莉丝……”艾妮璐欲哭无泪地哀嚎着,她半个身子还趴在墙体上,用一只手勉强支撑才没有掉下去,至于那十字杖剑还被她另一只手紧抓着,垂挂下的绳索耷上了地面,被不怀好意的狂风吹得游移不定——细密的雨点加速落下了。这家伙最终只得作罢,她踩着墙面猛一蹬出,熟练的后空翻缓解了下落的冲力,最终和个体操运动员似的回到了平地,由寒冰形成的古怪纹路从她的脚底绽放开来。
“啊呀!失败失败……!”她烦躁地抱怨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杂草丛上。
黑色的雨下得更大了。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艾妮璐的声音,是我的错觉吗?”艾维德斯突然抬头,用他紫色的眼睛朝普莉丝瞄了一眼,对方或许有所察觉,她整个身子倏忽僵在了那里,但转瞬就恢复了原本的状态。“不,并没有。这是您的错觉。”普莉丝果断地回答他,她冷哼一声,灰眸始终窥着玻璃窗后的钢铁色的浓云。风的呼啸声愈渐高昂了,失去方向的灵魂在哭诉,在咆哮,交缠、融合,直至聚为一体,像是乐曲演奏到了最激昂的部分,绝对的不稳定又达成了完美的平衡——正所谓确定与不确定的刹那是永恒的。绯红恶魔在这时看到了雨。
雨点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连成丝线,织成水纱,变成朦朦胧胧的幕布裹上了无数多层,远处灯光难以察觉地晃曳着,仿佛在沸腾的液体,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蒸发在空气中。嘈杂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烦意乱,普莉丝不知道是否那个家伙也会人间蒸发,和雨中的灯光一样,成为大海中永远也找不到的一粒尘埃……她思考着,一边极力克制这种无意义的念头,与其和对方重建所谓的联系,还不如让她自生自灭来得痛快。但是。
“执政官阁下。请容许我出去一小会,因为某些急事。”那冷静的说辞清清楚楚地渗进执政官的耳中,使得对方一个激灵愣在了那里,直到第二秒钟才支吾其词地答应了她。这与平常所见的执政官相比几乎就是两种不同的人,一个冷静善言,一个却意外的温柔犹豫,然而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许只有艾维德斯与他亲近的人才可知晓。
随之而来的是门扉关闭的闷响,纠缠着不曾有过的急切与焦虑,几乎捶灭了那寸银芯灯火。
——普莉丝格外厌恶暴雨的旋律。
湿腻腻的雨水打到她的身上,几乎浸透了整件黑西装,使双马尾水淋淋地黏在背后。拿或不拿这把雨伞分明没有多大的意义,除了不让人被浇成一整只落汤鸡,剩下的就是提供一个只有傻子才在意的心理安慰。普莉丝甚至认为自己此刻的行为就是个笑话。在这种瓢泼大雨中,迎着黑漆漆的夜色,连行走都是件极度困难的事情,她感觉自己的蝙蝠翼在背后焦躁地拍动着,妄想窜进衣服里的风挟着冷雨的寒,更是带上讨厌的潮湿气息,为她的眼镜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艾妮璐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绯红的色彩,虽然那份温柔已经褪色,变得痛苦、焦躁而孤独万分。像是冰冷的火焰燃烧在黑夜里,最终只剩下了一点火星,稍瞬便会泯灭消亡。
但在她眼中,那必是永远燃烧着的火。
“普……普莉丝?”颤抖的话音倏忽就被雨水埋葬,艾妮璐勉强移动自己被冻得僵冷的身子,类似“沉思者”的动作在她的手离开下巴的瞬间就完全垮塌了,使她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地面上,就像是一只即将溺死在水底里的游鱼。普莉丝的眉头不禁抽搐了两下,她和个幽魂似的走过去,在艾妮璐面前停住脚跟,伸手递出了第二把未撑开的雨伞。
“这位爱洛茵斯小姐。就请您拿走它吧。然后,滚得越远越好。”那是冷酷到可怕的语声,比雨滴更加刺痛,比现在所经历的严寒还要冷上千万倍。普莉丝始终伸着自己的手,等待着那家伙的答复。她不知为何想起了过去的某个雨夜,也是同样的状况,同样的角色却被赋予了不同的身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能……不要再离开我了吗?普……普莉丝。”游丝一般轻飘飘的声线划过雨里,艾妮璐突然抬起头,苍白的面庞上泛起了不健康的红晕,她一把抓住了普莉丝的脚腕,迫使这无感情的恶魔连忙收回腿去,避到离对方很远的位置才可罢休。雨伞不知何时已被放在一边,在艾妮璐能够触及到的地方。“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是请您也不要再烦我了。”普莉丝迅速背身,紧攥伞柄的手微然颤抖着,然后,也就是在她踏出第一步的那个瞬间,身后的艾妮璐竟然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我拙劣的演技竟然能使普莉丝动心~这,这就是史上第一次大成功吗!?向那个家伙恋爱咨询果然没错——不不不,这一定是因为‘爱’的魔力!没错,是爱之魔王赐予我的力量啊!真爱,只要是真爱,就一定能战胜一切阻挠的!!噢吼吼吼吼~”她大肆叫闹,兴奋地手舞足蹈,甚至就要立马扑到普莉丝的身上。没想到对方的表情忽然阴沉下来,狠狠踏着脚下的积水,头都不回的就准备离开。
“普莉丝普莉丝!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吧?难不成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噢噢噢~这真是太美好了,到时候我们一定要穿着最美的婚纱……等等普莉丝,你慢点儿!等等我啊……!”
白色的雨挤满了整片黑夜。
“你说呢?普莉丝小姐真当是个理性的人吗?艾妮璐小姐就一定是感性的吗?”那位医生慢条斯理地嘟哝着,一边吐出一层一层的烟圈,他玉绿色的眸子始终盯着窗外,雨水带着清新空气将烟味洗散了,留下几缕残留室内,在魔女的红瞳间徘徊许久。
“就像是没有壳的蛞蝓。”雪凌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悄悄拉下帽檐,用冰冷的声音提出了另一种看法。
“喔?你指的是艾妮璐小姐吗?确实是这样,她们两姐妹的关系从那时候起就一直都没有好转了,艾妮璐啊!也始终在那里死缠烂打……”
“姐妹?”这时候,魔女突然打断了他的说言,若有怀疑辗转在她的瞳眸里。
男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任由呛人的烟圈直接扑到雪凌的脸上。
“你难道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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